第1章 特招生

六月第一天,蟬噪。

“同學們把書翻到第三頁,拿筆劃,預審學在我國是刑事偵查學的分支學科,選擇題要考,再劃……”

講臺上的老者拖着砂紙磨木頭的尾音,劃着這次期末考試的重點。

夏日的炎熱,臨考前的壓力,即将實習的迷茫,營造出無比緊張又焦慮的氛圍,但有一個人卻和這樣的氛圍格格不入。

坐在最後一排的宋晨磊輕輕地推了推“同桌”,低聲說:“這可是老劉頭活這麽大第一次考前劃範圍,老頭子半截身子埋土裏了,真不容易,你好歹起來給個面子啊!”

同桌枕着課本調頭背對宋晨磊,呢喃着回:“你背會了,我考試看你的不就行了。”

宋晨磊聽他這話,忽然覺得自己多這句嘴很沒勁,自己哪怕背的再熟,也得擔心挂科,而身邊這個人大學睡了三年,沒有挂過一科。

宋晨磊一邊劃重點,一邊調侃:“江爺,下輩子也讓兄弟我體驗一下不學還不會挂科的生活。”

江然扭頭看着他笑:“行,體會一下我年畫娃娃被張貼的一生。”

江然笑起來會露出那兩顆标志性的虎牙,眉眼彎成一道弦月,像輕輕剝開糖紙,把最甜的那顆送到你面前。

但他不笑的時候,整個人又十分正經嚴肅,好在江然不笑的時候很少。

宋晨磊罵他不知足:“就為了不背書,我被挂牆上一動不動都願意。”

話音剛落,講臺上滄桑的聲音傳來:“最後一排的,站起來聽。”

宋晨磊和江然同時看向老教授,而對方目不轉睛盯着的人只是宋晨磊,老教授見他不動,看了一眼座位表點出了他的名:“宋晨磊!”

老劉第一次劃重點,宋晨磊也是第一次被罰站。他撇撇嘴站了起來,江然正等着對方點自己的名,老教授卻扶了扶老花鏡低下了頭,繼續劃:“第一百六十八頁……”

“老師!”突兀的聲音打斷了劉洪天的講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見江然站起來,按着宋晨磊的肩膀迫使他坐下。

宋晨磊生怕這個“刺頭兒”又鬧事,他連忙拉着江然給他使眼神。

江然卻裝作看不到一般,擡高聲音道:“剛剛是我問晨磊您的重點劃到哪裏了,我沒跟上,不管他的事。”

“江然!”劉洪天直接叫出他的名字,微微拉下眼睛,盯着他問:“我的課你睡了一個學期,你的課本只怕比你的臉還白,現在想劃重點,你覺得我人老了,就這麽好騙嗎?”

劉洪天是省警校的副院長,已經退休十年了還堅持在預審教學的一線,這個學校上到領導下到學生,都對這樣的“泰鬥”存一份敬畏。

只有江然,在他眼裏這些人只要披着那身“皮”的,都一樣讨厭。

他讪笑道:“瞧您說的,好像我就很喜歡的睡覺似的,那還不是您的聲音太助眠了,要是像音樂鑒賞老師的聲音那麽甜,我每節課跪着聽都行。”

“江然!”劉洪天有些失态地敲砸講桌,坐在前排的學生的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老教授粗喘的呼吸聲。

宋晨磊見狀,連忙去拉江然,低聲勸阻:“別鬧了,就剩十分鐘下課了,我站會兒沒事!”

他看着江然眼神裏那股狠拗勁兒逐漸消退下去,對方正要坐下時,講臺上的人發話了:

“從你進這個校門,擎天就和所有人說了你家庭的特殊,讓從校領導到教授對你多加照顧,三年裏,你把這份理解和照顧當成是理所應當,在這個學校不遵紀律,不守規定,為所欲為,你是在彰顯你的個性嗎?你是在踩着你父母的榮耀作孽!”

宋晨磊聽到最後這句話,他拉着江然的手都不自覺地松開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江然的臉上卸下溫善的微笑,眼裏的寒霜似要凍結此刻一般。他拿起自己比臉還白的課本走到劉洪天面前,把書放在講桌上,一字一頓地說:“那祝您和您的子子孫孫早日擁有那份榮耀!”

話音剛落,刺耳的下課鈴響了。

所有學生都坐鴉雀無聲地看着講臺上的一老一少,此刻劉洪天也冷靜了下來,他剛想開口說話。

江然冷笑了一聲,徑直越過他離開了教室。

那些話就像沾了鹽水的刀刃,在他從未愈合的傷口上劃了一道又一道。

江然跑出了教學樓,一路未停地跑離了學校,每當這個時候他似乎只能想到跑,漫無目的地跑。

烈日像積蓄着熱流全數傾倒在他的身上,江然被燙得發紅,心口被灌滿流火,他疼的難以招架。

三年,他還是沒法釋懷那個真相。

突然間一陣急促的剎車聲打斷他的思緒,等他回過神來,整個人已經被機車掃撞到路邊的行道樹上。

江然整個人頹然地跌坐在地。

“肇事者”急忙跳車去察看江然的傷勢,他蹲在江然面前,想去握他的手腕,對方卻猛地抽回手來,躲開他的抓握,靠坐的樹幹仰面笑了起來。

男人愣了,他帶着頭盔,裏面的悶聲傳來問江然:“還好嗎?我送你去醫院。”

話音剛落,他從護目鏡裏清楚地看到江然的眼淚混在笑容裏,陣陣狂湧。這雙眼睛足夠明亮,像砸在心坑裏的玻璃隕石,讓他有些難以招架。

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仍然不息,路邊的倆人怪異的姿勢保持了好久,久到都有圍觀群衆上前詢問。

江然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又響,男人忽然屈起手指,那黑白相間的機車手套就晃在眼前,膠質的觸感抹過他的側臉,江然愣了愣望着對方,肩膀還在抖動。

男人的手套背面有鉚釘,他只能用手套內側替他擦幹眼淚,并提醒道:“你手機響了。”

江然胡亂摸了兩把淚,躲開了男人的手。他拿出手機一看是“翁雅”,立刻清了清嗓子,把臉上的淚都抹幹,回身扶着這棵樹站了起來。

全程好像都沉浸在自己世界裏,沒有第二個人。男人見他步伐不穩,想去扶他,對方卻擺手:“不用,謝謝!”

說完,他揉着剛剛被車把刮蹭的腰,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接起電話的聲音瞬間變了得張揚又得意,仿佛剛剛蹲在外人面前哭的另有其人。

和翁雅打完電話,江然已經又成了那個令學校師生頭疼不已的“鬧霸”。站在校門口,他才忽然想起剛剛自己被機車撞倒,又在那個男人面前哭的事情。

他有些別扭的摸了摸後頸,那好像是父母走後,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

還好,大叔帶着頭盔也不認識我,不然也太丢人了,江然腹诽着。

剛才的哭完全是心理反應達到了一個決堤的狀态,并不是被撞倒後有多疼。

“嘶~”江然皺了皺眉頭,“也還挺疼的。”

正自言自語着,宋晨磊和翁雅已經朝他跑了過來,盡管電話裏已經安撫過了,翁雅此刻看到江然的樣子,眼圈還是紅了紅,她抱怨着:“我和晨磊跑遍學校也沒找到你,我急死了。”

江然忍着疼微笑,拍了拍翁雅的肩膀:“我這不沒事嗎?剛才不跑,我把老頭兒氣出心髒病來怎麽辦?我跑,我好,他好,大家好。”

宋晨磊冷哼一聲:“你好是真的,我們倒不見得好到哪裏。”

“什麽意思?”江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走了之後,老劉頭宣布大三全體從明天開始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軍訓。”宋晨磊嘆口氣,“聽說教官還是武警部隊的,聽他的口氣,不讓我們掉層皮,他的劉字倒過來寫。”

江然難以置信地攤手:“你沒聽錯,是大三軍訓,不是大一?”

翁雅補充:“是大三,我們今天早上集合點名的時候通知了已經。”

“what?”江然氣笑了,“大三好不容易‘媳婦兒熬成婆’了,軍的哪門子訓啊?劉洪天瘋了吧!我跟這老頭兒是不是八字不合啊,這麽克我!”

宋晨磊苦澀地扯笑:“俺也不懂,只能說希望這些教官也意思意思得了,真要訓起來,我估計我不出一周就得打退學報告!”

這個通知一經發出,迅速成了省警校論壇的熱門話題,不只宋晨磊和江然他們在抱怨,所有的大三學生都做好了“起義” 的準備,好像就差一步“魚腹藏書,篝火狐鳴”了。

可惜,直到夜幕降臨,校園食堂的酸湯魚裏也沒吃出紙條。

江然和翁雅坐在食堂二樓吃飯,旁邊坐着的也都是同級的學生。

“你們聽說了沒?這次的軍訓教官據說都是武警官兵啊!”

“聽說了,不過我覺得還好,咱們再艱難還能難得過大一的時候?”

另一個人也附和:“對,這次軍訓據說是為了實習前規範一下警校生的行為,我覺得我行為挺好的,怕不是就為了規範某些人,連累咱們吧!不是我說,今天都是死刑前一天了,那哥們兒居然又和劉洪天鬧騰,我真服了!”

“诶,少說兩句”對方朝江然這裏看了過來,阻止了這場話題。

翁雅見江然一言不發,她安撫着:“你別聽他們瞎說,軍訓的事我問了處長了,是今年省廳和教育廳的要求,不是咱們學校臨時起意,別多想。”

江然笑着捏了捏她的臉:“我多想什麽,我多想吃兩口肉,明天站軍姿別暈倒。”說完,他把翁雅碗裏的肥肉都夾了過來,“你不吃的都給我。”

這頓飯,注定吃不出多少美味,好在是和翁雅吃,那這飯至少有了些陪伴的味道。

回到寝室,江然見舍友們都在忙着疊被子。

警校生活就是這樣,經常睡前疊被子,睡覺會偷偷蓋自己的被子,不讓豆腐塊變形,他們忙着疊被子,無非是因為軍訓肯定要來檢查內務。

都是大一經歷過頭頂被子滿操場跑的“前科犯”,三年的閱歷不會讓他們疊被子的手藝變得多高超,只會讓他們投機取巧的能力越來越熟練。

要放平時,江然會加入他們一起疊,可今晚他太累了,尤其是腰格外酸疼,他白天被撞之後其實沒有太多感覺,現在躺在床上,他連翻身都有些困難。

不知怎麽,他忽然想起白天那個撞倒他的大叔,自己哭了笑,笑了哭得似乎把那人吓得不輕。

江然腦補着對方碰到神經病的表情,忍俊不禁。他笑着笑着,又想到了對方替自己擦眼淚的舉動,他心底開始咒罵自己,太特麽丢人了!

就在這反複橫跳的糾結裏,江然和衣睡着了。

睡夢中依稀聽到了舍友們的夜聊聲。

宋晨磊翻着論壇的帖子,小聲說:“咱學校真有人才,傍晚教官才來學校,現在都把這幾個教官的家底都刨出來了!”

何謂邊看教官“簡歷”邊說:“論壇都在說這個傅邺教官,他誰啊!為什麽叫魔鬼教官!”

“傅邺,哪裏有傅邺!”宋晨磊竭力壓着驚訝的聲音,手指飛快地下滑,看到傅邺照片的瞬間,他心都涼了半截。

“磊子,你知道?”

“傅邺,他并不是武警部隊的,但他一直都有魔鬼教官的稱呼,因為他是這些武警的教官!”宋晨磊絕望地閉眼,“希望我們明天的教官不會是他,信男願單身一輩子!”

“有這麽玄乎嘛,你別還沒娶媳婦兒,就自己吓死自己了!”江然翻了個身子,突然開口。

“靠,江爺,詐屍呢!我以為你睡了。”宋晨磊撐起身子來看對床的人,“我說,別因為今天得罪了劉老頭兒,明天故意給咱們使絆子吧!”

“愛誰誰,睡覺!”江然對這種事情毫不在意,于他而言,只是把睡覺的地方從教室換到了操場罷了。

大三軍訓不比大一,大三要面臨實習,更多訓練的是實戰技能,傅邺是總教官,雖然他擔任過很多次的總教官,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在前一晚,去熟悉和了解他的每一個學員。翻着電腦裏一張一張的檔案表,他盡量把名字和長相對應起來,他的記憶驚人,從那些個人特長和性格欄裏,基本就能把這個人立體化。

直到他翻到每一欄都寫着“無”的某位學生,他微微皺眉,目光看向了照片和名字——

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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