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醫院
市二院今天的外科值班醫師正好是邱赫,剛查完房出來,就看到樓道拐角處出現的熟人。
“傅邺!”邱赫把病歷本遞給旁邊的實習生,自己過去迎接老朋友。
邱赫走近才看見他懷裏抱着的人,是個光頭的男生,還是個很好看的人。他朝傅邺擠眉弄眼:“怎麽個意思?弟弟怎麽了?”
他的這個“弟弟”不是指血緣,就是帶着撩人的意味兒。
傅邺的眼神冷了幾分看向邱赫:“腳傷了,昨晚用過藥,今天早上腫的更厲害了。”
邱赫這才看到江然的右腳腳踝已經腫得和小腿連在一起了:“昨晚怎麽沒來?瞎耽誤事,先進來拍個片子。”
傅邺不帶他來,是知道江然排斥醫院,可縱容的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江然從進了醫院一句話也沒說。傅邺站在一旁等着邱赫看完光片,又檢查完,對方松了一口氣:“沒骨折,韌帶挫裂傷,帶個腳帶固定器就行,腫是因為毛細血管出血得不到控制,你用的藥不對。”
邱赫一邊處方一邊說:“你昨晚給我打個電話的事,非自作主張,現在好了,非得受這一遭罪。”
傅邺沒說話,只是看着檢查床上的人,神情緊張,他過去碰了碰他的手背:“別害怕,一會兒就回去。”
“我去!”邱赫下巴都驚掉了,“這不會真是你弟弟吧?什麽時候說話不吐刀子了?”
“開你的藥。”傅邺站到他面前,“昨晚不給你打電話,還不是不想耽誤邱醫生賢者時間。”
這句話暗示意味很明顯,邱赫笑了笑:“當着弟弟的面,別瞎說,我什麽賢者,沒個正經。快點的,去買藥和固定帶。讓我和弟弟單獨待會兒。”
“你別吓他。”傅邺接過藥方就要離開,江然忽然有些驚慌地喊他。
傅邺回身問:“怎麽了?”
江然坐起來說:“我,我和你去。”
邱赫摸着下巴笑:“弟弟,哥哥又吃不了你,你怕什麽?”
傅邺沖江然點點頭,示意他別害怕:“我很快回來。”
邱赫很喜歡江然這個長相,坐在一旁笑着問:“叫什麽名字?”
江然越來越緊張,看着診療室的陳設,和記憶裏的場景慢慢重合,他聽到邱赫問他第二遍,他結巴着回答:“江,江然。”
“哦,傅邺是你什麽人?”
江然手緊緊地攥着拳頭,他控制不住心裏的焦慮,坐在病床邊往牆角動了動:“我,我教官。”
他指了他眼角的創口貼:“你是打架了才受傷?”
江然越來越害怕,他點了點頭。
邱赫見他受驚時眉眼閃動,像個迷路又茫然的精靈,他站起來朝他伸手:“你怕什麽?我能比他還可怕嗎?我叫邱赫,認識一下。”
江然看着他的笑容,腦海裏炸裂出曾經的畫面,以及那些令他恐懼的聲音。
邱赫見他的臉色有些不正常,忙問:“你怎麽了?”他伸手去探他的額頭,這個動作,瞬間引燃了江然心底最深處的恐懼,燃起無數瘋狂的火焰,他一把拉過邱赫的手,發狠地咬了下去。
邱赫驚呼着抽了回來,江然立刻從病床上跳下去,他摔倒在地上,卻還是不管不顧地朝門口爬着,
“別過來,別過來!”江然嘴裏嘀咕着,他一邊爬,一邊抓緊自己的衣領,“不能碰我,別碰我。”
眼裏驚恐的眼淚亂飛,江然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密閉的空間,醫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還有些診療床旁藍色的隔簾,都一點點地勾起他的回憶,好像身後的人拿着鋼管朝他一步步地走過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疼得要炸開了。
邱赫看到地上的江然,瞬間明白:“PTSD?”
下一秒,傅邺推門進來了。
他看到地上的江然好像完全陌生的人,蒼白的臉上淌着冷汗,眼神空洞失神,難以聚焦,嘴裏念念有詞,雙手死死地抱着自己。
傅邺連忙去抱地上的人。
江然往外躲着:“別碰我,別碰我!”他張口就咬。
傅邺沒躲,任由對方咬着自己的手。他在一旁溫聲道:“江然,是我。”
江然,是我。
這句話好像構成了後來江然整個生命的底色,他從這句話裏聽到的在意和溫暖,讓他恐懼顫抖的心慢慢平靜。
江然松口了,他擡眼去确認這個人,腦海裏那些畫面在慢慢消退,重新看清了這間診療室的場景,他大口地喘息着,像劫後餘生一般。
傅邺的手背滲着血,傷口正好是江然的兩顆虎牙留下的齒印,他想他抱起來,卻發現對方早已沒了力氣,渾身軟綿無骨一般。
江然靠着牆說:“我歇一歇就好了。”随後看着邱赫抱歉地說,“對不起,醫生,吓到你了。”
邱赫尴尬地笑着:“該我道歉,沒看出你的應激症來,不好意思。”
傅邺擰着眉,看向對方。
邱赫立刻擺手:“別這麽看我,不知者不罪好吧,要怪也怪你,他有這麽嚴重的PTSD,你事先也沒和我說。”
傅邺看向江然,明白了他為什麽這麽抗拒醫院了,曾經遭受創傷的地方一定就是這裏。
江然扶着牆,慢慢地站起來,他穿着傅邺 的襯衫,現在衣服已經濕得貼在身上。他看着傅邺說:“我們回去吧。”
眼睛濕漉漉地像無辜的孩子,看得傅邺心裏難受。傅邺回頭和邱赫道了個別,江然已經慢慢地撐着牆走出了這間診療室。
回去的路上,江然靠着座椅,側首看向車窗外,比來的時候更安靜,像置放在副駕駛的靜物一般。
傅邺主動道歉,他以為江然抗拒醫院是害怕打針輸液,沒有想過更深一層的原因。
“沒事,知道我這毛病的人都死光了。”江然在說他的父母。
傅邺有時候覺得這個人明亮耀眼,像太陽一樣燦爛,活潑好動,愛耍小聰明,像個心智發育停留在幾年前的初中生。
有時候又覺得他陰沉,偏執,心裏的怨恨和壞情緒,都是實實在在能紮進人心的利刺。
但更多時候,是敏感,脆弱,身前豎起堅硬的盾,不讓外人靠近自己,他也不會走近別人的生活。像刺猬,一碰他,立刻會卷起來,渾身芒刺地對着你,等到一個安全距離的時候,又會探出頭來沖你笑。
傅邺沒去問他緣由,這對于他們來說是二次傷害,這麽多年他見過的受害人有很多都是這樣,重複當時的經過,都是帶着萬分的痛苦。
“邱赫是我高中同學,我們關系很好,我并不知道今天是他值班才到你過來,他屬于性少數群體,見到漂亮的男生都會言語挑逗兩句,沒想到會吓到你。”
江然有些煩了:“是我不正常,和人家沒關系,別提這事了。”說完,閉上眼睛一直保持沉默。
傅邺沒再提,他把他送回學校,李懸等在了校門口,是傅邺安排的。
下車前,江然忽然說:“今天檢查的費用和藥錢多少,我轉給你。”
傅邺對于他這樣的舉動一點也不意外,直接了當地回答:“檢查加買藥和固定器,總共六百二,你給六百就行。”
江然沒想到他真的會接話:“我給六百五,來回油錢也算。”
傅邺勾着嘴角笑了笑:“既然這樣,你應該給一千,昨晚住宿費,你們學校明碼标價應該是三百一晚,還有那份晚餐,五十。”
江然回頭瞪着他,耳朵越來越紅:“那教官陪睡的費用要不要算進來?”
這句話昭示着江然的憤怒,他受不了這個人這麽冷靜,哪怕是流露出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他也不會這麽生氣,仿佛兩個人真的在談生意。
他生氣的點在這裏,把兩個人所有溫馨的相處變成了生意。
傅邺沒有任何表情,手指扣着方向盤說:“如果你願意,可以轉我五百。睡我一晚不貴,貴的是你動來動去,幹擾我的休息,我的睡眠質量比較珍貴。”
江然咬着牙:“總共一千五是吧,謝謝教官,我回去馬上轉你。”
傅邺閉了閉眼表示同意:“記得走支付寶,微信提現需要手續費。”
江然握着拳頭,維持着禮貌:“好的!”
這天之後,軍訓的操場再沒見過江然,還有許浩,江然那一拳很重,許浩不僅牙齒掉了,下颌骨還有挫傷,直接請假回家休息了。
這些天,傅邺好像真得從江然的世界裏消失了一樣,他雖然在宿舍養傷,但還能玩手機,和世界不是徹底斷聯。
每天躺在床上,他四肢都快退化了。那天,江然也只是情緒低沉了一天,第二天立馬又恢複元氣,整天除了軍訓時間無聊,他等着舍友回來,一起吃飯,八卦,有說有笑的。
但這些笑容裏其實都難掩他心底的惆悵,他怎麽那麽不開心呢?
江然坐在書桌前吃着薯片看電影,這是他無數次夢想裏的大學生活。
電影是《這個殺手不太冷》,他看過好多遍,應該是他最喜歡的電影。這裏面甚至大部分的臺詞都能背下來,他又聽到了瑪蒂爾達那句:I am already grown up, I just get older.
他會跟着讀出來,可這次他讀完之後,臉上張揚的表情凝滞了。他想起那天晚上傅邺問他:“我有那麽老嗎?”
傅邺一點也不老,和學校貼吧資料上二十九歲的年齡完全不符,除了那種冷漠的感覺,其實和他站一起最多差三歲的學長。
可他們之間差了七年。
電影後面的內容他都沒看進去,他拿過手機打開和傅邺的聊天框,還停留在那個:不會。
江然翻了個白眼,罵道:“軍訓都過半了,也不知道問問我的傷能不能參訓?之前我不訓練跟要你命似的,現在啞巴了?”
自言自語完之後,他又開始罵自己:“江然是不是有病啊,好不容易清閑幾天,上趕着被人家訓是吧!”
江然扣過手機,強迫自己投入電影的世界,但好像有些難,他在想這個人消失得太徹底了,之前在軍訓群裏還會打幾個字應付,現在一切都是李懸代勞了。
可這不正是常态嗎?江然想,自己和人家本來就沒什麽交集才對,消失了正好。
這種情緒從這一刻一直籠罩着他,晚上和翁雅視頻聊天的時候,時不時地走神。
翁雅好幾次問第二遍,他才反應過來。
“你是不是這幾天一直在宿舍憋壞了?”翁雅問他,“要不要明天複查一下,适當出來走走,你那麽好動,一直關着大概會憋出毛病來。”
江然一聽要複查,連忙拒絕:“不用,不用,我明天讓磊子扶我到宿舍樓外轉轉就行了,的确是一個人有些悶。”
那天居然把他送到校門口的時候,是李懸背着他,提着藥一路回到宿舍,傅邺連車都沒有下。
江然和翁雅挂斷電話,正準備去喝藥,發現醫院開得化淤活血的藥沒了,他挑眉笑了笑,拿過手機正要和傅邺說。
李懸推門進來了,拿着兩盒藥放在他的鋪上:“教官讓給你的,還是按原來的一天三次,每次兩片吃。”
江然很想罵人,但還是接過,禮貌地微笑:“謝謝區隊長。”
李懸走了以後,江然把對話框輸入的消息都删了,他煩躁地扔了手機,把被子蓋過頭頂。
又開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江然說不清為什麽想和傅邺說話,他覺得是那些天的相處,這人對自己的關心是他從未得到過的。
“他,也不算太壞,還行。”江然說完,有失落道,“可我又是誰呢?人家市局隊長,我屁都不算,說不定軍訓結束都不記得江然是誰了。帶你去醫院算什麽,他領着去過醫院的嫌疑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你算什麽!”
過了一會兒,他又罵自己:江然你,受虐症吧,給這個吸血鬼轉了一千五,你還不肉疼啊!
想到那個一千五,江然的氣就不打一出來。每個月政府補助金是兩千元,雖然他平時花錢地方不多,有了翁雅之後最多兩人周末出去吃個飯,但那一千五就是他救命錢的四分之三啊!
“睡覺!”江然怕再想下去,會被傅邺那天的行徑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