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越
寧古悠悠轉醒的時候發現自己不是在部落的帳篷中,情同姐妹的阿香不在身旁,而是處在一輛晃晃悠悠的囚車中。
她喉嚨幹澀,嘴唇幹裂,應是很久沒有飲水了,身上的衣服顏色灰撲撲的,還有些破敗,打了幾個補丁,而且看式樣和自己以往的衣着很不相同,應該是漢人的着裝。
她心有疑惑,她在部落中長大,阿爹是部落首領,也是最勇猛的戰士,她雖身為女子,但阿爹從來不看輕她,将她當男兒一般教養,是以她從小就有着敏銳的五感和矯健的身手,加上她的營帳護衛重重,想要将她不聲不響地擄走是絕無可能之事。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起了周圍情形,和她一起關在囚車中的還有好幾人,關押之人似乎并沒有考慮男女之分,也不曾考慮空間問題,這一輛囚車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每個人堪堪有一塊盤坐的地方,連伸展一下手腳都不可能。周圍的人手腳還戴上了鐐铐,但或許因為寧古年幼,又是女子,并未遭到這樣的對待。
囚車安安靜靜的,所有人都神情灰暗枯槁,仿佛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也不會有交談的念頭。這一行人除了這輛囚車外,還有一些身穿甲胄的軍士,幾輛馬車跟在後面,好像裝着什麽重要的東西,一行人将其團團圍住護衛着。這些軍士穿着統一,但制式與寧古印象中部落軍隊還有中原軍隊都不太一樣。隊伍最前方有一個身穿銀甲之人,看上去像是這群人的首領,寧古只能看見他的背影,此人身材健碩,穩坐馬上,從背後也能看出氣度非凡。一位副将打扮之人策馬到他身旁,落後一點點,低聲說着話。
寧古的聽力敏銳,兩人的談話聲隐隐傳到她耳中。
“秦大人,我們押送糧草去寧城,這是元帥吩咐的正經差事,何必要帶上這些流放的犯人?”羅小方有些不滿地抱怨道。
“柳玉是魏國公府的嫡長孫,陛下對其信任有加,而且他在北地也立下不小戰功,正是風頭最盛之時,不過是舉手之勞,何必與他對上?”秦琅寬解他道。
“您也是将門之後,哪有誰比誰高貴,況且在這軍中,比的不是出身而是軍功,他縱然功勞不小,哪能與您相比?現在倒好,他倒差使起您來了。這押送犯人自有官差,用得上您親自出馬嗎?”羅小方仍是不滿,好一通牢騷。
說的是漢話。寧古迅速地分辨出來,她因為喜愛中原文化曾專門學習過漢話,因此很容易理解了兩人對話的含義。這個秦将軍應當是位高權重之人,在運送糧草之時被另一人要求押送他們一群犯人去往寧城。
只是寧城是何地?她長在關外的草原上,對北地的城池分布算是了如指掌,從未聽說過有寧城這塊地方。而且中原皇帝才與北方部落交好,還打算派公主過來和親,阿爹也沒有起兵的打算,他們與中原的關系很和睦,漢人為何要抓她過來?
難道中原皇帝明面上求和,背地裏卻想将部落一網打盡?那他們為何只抓了自己?畢竟對部落而言,一個公主并不能影響戰局,即便要作為人質也該抓她的兄長或者弟弟才對。
寧古的腦子中一堆疑問,但此時也沒有人可以回答,只好先按下,閉目養起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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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了傍晚,隊伍才停下來安營紮寨。一個小卒拿了鑰匙把囚車打開,讓裏面的人出來活動一下,順便吃點幹糧,他也不怕他們逃跑,這裏荒無人煙,他們身戴鐐铐,又身無分文,根本跑不遠。
寧古跟着下了車,下車的時候腿一軟差點摔倒。
在車上保持一個姿勢太久了,腿麻了。
她慢慢地活動着,半刻鐘過去後,感覺腿部血液通暢起來,又能行動自如了。她試着活動了下手腳,這時才發現有些不對。
她攤開雙手,十指瑩白如玉,指甲上還有未褪去的丹蔻,掌心嬌嫩,看上去就是養尊處優之人的手。
可她的手分明因為騎馬拉弓布滿了薄繭,而且她也從未染過指甲。
被當做囚犯關押也鎮定自若的寧古突然臉色一變,想起了某種驚悚的可能。紮營的地方旁邊就有一條小溪,她小跑着過去,對着水面一照,一股涼氣從腳底蔓延至頭頂。
這不是她!
水面上的人編了發辮,散落在胸前身後,只不過因為路途颠簸有些散開。少女看上去不過二八年華,一張臉只有巴掌大小,下巴尖尖的,長相極為精致,柳葉眉,杏仁眼,一雙烏亮的眸子看上去格外純善,嘴巴因為缺水有些起皮,但仍然紅豔豔的。
中原人的長相,而且還是中原的美人。
這下所有的疑問全解開了。寧古大腦一片混沌,眼前一片模糊,好不容易才緩過神,強打起精神來沒有跌坐在地。
她不是寧古了!她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是因為她成了別人。
寧古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意蔓延開來。
不是夢。
她花了好些時間才接受了這個現實。
寧古,打起精神來,阿爹說過,不管遇到什麽樣的情況,都不能自己先放棄。成了別人又如何,日子就不過了嗎?
寧古在心底默默給自己打氣,看上去就像在對着小溪發呆。
有個小卒在她旁邊看了一會兒,見她呆呆的,心生不妙,沖上來把她往後狠狠一拽。
“姚姑娘,這水不深,跳了也死不了人的,你還是安安分分的吧。到了寧城,城主仁厚,不會苛待你們的。”白俊好聲好氣地勸着寧古。
他以為自己要投河自盡。寧古很快就明白了過來。看來這個士兵為人還不錯,而且聽他口氣應該認識自己。
寧古試探着問他自己叫什麽,白俊以為她腦子糊塗了:“你是前禦史中丞姚大人的長女姚寧谷啊,姚姑娘,我知道姚大人下獄病死的消息對你打擊很大,但是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啊。”
原來這個姑娘也叫寧古。
寧古知道禦史中丞是個官職名字,只是她印象中的禦史中丞并不姓姚。她疑心自己不僅寄身到了別人身上,連年代都變了。
“今年是哪一年了?”寧古又問。
白俊覺得她今天看上去神神叨叨的,沒耐心道:“今年是建武十二年。”
建武十二年!
寧古心中一驚,算了算,她竟然來到了一百年前。幸好她對中原歷史略了解些,雖記不得什麽時間發生了什麽,但朝代年份還是記得清的。建武是開國皇帝的年號,而她所在的年代已經是本朝第五任皇帝了。建武年間,開國皇帝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一心想擴充版圖,等國庫充盈,軍隊演練成熟後,便對北方部族出兵,歷時五年終于将所有狄族部落收歸旗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統,只不過等他去世後,兒孫太不成才,漸漸又對這些部落失去控制。而如今的建武十二年應該就是戰事最激烈的時候。
寧古對這段歷史有所了解還是托一個人的福。她所在的時代,中原皇帝派來鎮守北地的大将軍秦昊極有謀略,無論誰對他發兵攻打都無法獲勝,後來皇帝讓他與部落談和,他幫助北地百姓互相通商,教草原人民謀生的手段,寧古對他極為景仰,經常圍着他轉,而秦昊曾說過他最景仰之人就是他的先祖秦琅,秦琅是開國皇帝派到北地的将領,用兵如神,秦昊所用的很多手段都是從他留下的筆記中學來。
寧古對中原人的智慧非常佩服,在他們部落,常常只比拼武力,誰的拳頭硬誰的話語權就大,而中原人不僅身手好,還能用兵法韬略,讀書人還會讀聖賢書明事理。他們部落并不十分重男輕女,女子也可以從軍,她的夢想就是成為像秦昊那樣的将軍,也因此她對秦琅有過一些了解。
寧古,或者說現在的姚寧谷,在白俊的勸說下回到營地,就着水囊裏的水吃着幹糧。白俊本來擔心她金枝玉葉的大小姐吃不慣粗粝的幹糧,沒想到姚寧谷很從容地吞咽着,一點也沒有嫌棄。
不是說姚寧谷脾氣又壞又嬌氣的嗎?白俊心中有些疑惑。
就在衆人休整之時,突然從黑夜中飛來箭雨,幾個兵士沒注意就中了招,有一個還被射中了咽喉,直接斷了氣。
秦琅打了個手勢,手下動作齊整地提起武器起身,警惕地圍攏過來,做好迎戰的準備。
不過這波箭雨只來了一趟。
衆人并沒有安下心來。
很快,放哨的兵士腳步急促地跑上前,神情焦急:“大人,不好了!是狄人的軍隊來了,數量遠遠勝過我們!”
“可有看清?”秦琅皺起了眉。
“看清了,他們騎馬過來,前面的騎兵拿了弓箭,少說也有咱們的三倍人多。”那兵士快速地回答,但口齒清晰。
此人的視力超群,夜空中也能視物,因此一直由他放哨,秦琅相信他的判斷。他在極快的時間內做出決定,當機立斷:“放下糧草,輕裝簡行,我們往寧城方向退。”
手下對他的命令無有不從,動作極快地上馬準備離開,但突然從前方也傳來馬蹄聲。
秦琅波瀾不驚的臉色終于變了變,狄人居然來了個前後包抄。後方的敵人提前放箭不過是想趕他們入籠罷了。
前方的狄人來得更快,秦琅還來不及想對策,他們就已經來到跟前,兩軍刀劍相向。
前面的狄人相對數量少一些,和秦琅帶來的人基本相當,而後面的狄人有三倍數量,如果不能以極快的速度逃脫,就會面臨前後夾擊的困境。
秦琅押送的犯人們因為行動不便早就被狄人混亂中斬殺,當然此時也沒人顧得上他們。秦琅下令從西北方稍微薄弱之處突圍,秦軍知道生死攸關,都拼盡全力厮殺着。
姚寧谷第一時間就找了一棵大樹躲在陰影處,那個被箭射中咽喉的倒黴鬼就在她腳下,她趁兩軍交戰之際,迅速從死去的士兵手中奪來他的兵器。
還需要一匹馬。
兩方都是騎兵,如果不騎馬,恐怕要麽死在狄人刀下,要麽就會死在馬蹄下。
老天仿佛聽到了姚寧谷的心聲,一匹死了主人的戰馬來到樹下,那個被狄人彎刀砍下頭顱的無名屍體半挂在馬背上,姚寧谷一把将人拉下,利落地翻身上馬。
興許是換了個靈魂的緣故,這具身體本應該是個嬌弱的大小姐,此時竟然有了姚寧谷穿越之前的身手,姚寧谷一番動作下來,并不覺得吃力疲憊。
她策馬跟上秦琅的軍隊。
秦軍終于突破狄人的攔截,秦琅帶着殘部倉皇朝西北方向逃去,夜色黑沉,誰也沒有發現隊伍中多了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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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隊連續跑了一夜,才将追兵甩開,但停下來的秦軍又面臨了新的問題,他們不認識這裏是哪裏。
“恐怕來到了狄人的地盤。”秦琅和羅小方等幾個得力的手下商讨着。他們在北地待的時間久,寧城附近沒有不熟悉的地方,這裏看上去荒無人煙,周圍地形又十分陌生,肯定不是他們自己的地方,應該是狄人的地盤,只不過因為太過荒涼并沒有什麽人煙。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秦琅看着自己的手下,損失了不少人手,還有不少都受了傷,又奔波了一夜,如果再遇到狄人,恐怕沒有招架之力。
他視線逡巡着,突然眼皮一跳。
怎麽多了個女子?
姚寧谷靠着馬歇息着,她手裏提着刀,一路上斬殺了不少人,刀上凝固着血液,身上也染上鮮血,就連臉上也濺了幾滴,被她用手胡亂抹了下後反而更明顯了。她的發辮早就散亂開來,被她拿衣服割下一條發帶緊緊盤在頭頂,露出光潔的額頭還有脖頸。
姚寧谷被帶到秦琅眼前,有認識的人告訴秦琅她是禦史中丞之女,被流放至此。
“大人,我不會拖後腿的,請你帶上我吧。”姚寧谷直直地看向秦琅,一張嬌豔的小臉仰着,烏亮的雙眸清澈見底,坦率而真誠。
“你會騎馬?”秦琅問她。
“我會。”姚寧谷點點頭。她五歲就能騎馬,他們部落是馬背上的民族,不論男女老少都是馭馬高手。
“那就跟着吧,沒有命令不要擅自行動。”秦琅淡淡吩咐。
“我一定聽從命令。”姚寧谷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看上去很高興。秦琅被她的情緒感染,好像心中的擔憂稍微去了一些。
秦琅命令大部隊原地休息,派了幾個人去四周打探情況。
姚寧谷從戰馬腹下找出點幹糧和水,随性地坐在地上吃起來。秦琅看着她,心想這也太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了。随即又笑自己,都這種境地了,人家不被驚吓就很了不起了,還要她保持大家閨秀的風儀,簡直是強人所難。
姚寧谷吃飽喝足後,先前派出去的幾波人陸續回來了。其中有兩個人帶了兩個狄人打扮的男子回來。
那兩個狄人看上去是兄弟倆,年紀輕的大概二十多歲,年紀長的大概三十多歲,穿着狄人百姓的衣服。被帶到這裏吓得不輕,跪在地上嘴裏不停地說着狄語。
秦琅想和他們溝通,但是那兩人完全聽不懂漢話,有幾個略懂狄語的人試着用狄語同他們交流,但他們也沒法理解。
“大人,我只會一些赤狄族的語言,這二人可能是小部落之人,語言不通,沒辦法交流。”手下向秦琅回禀。
衆人一籌莫展。秦琅也忍不住感慨:“難道我秦琅就被困在此地了嗎?”
姚寧谷騰的一下站起來,小跑着到秦琅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眼睛裏仿佛壓抑着某種喜悅:“您就是秦琅?”
秦琅狐疑地點了點頭,随即看見少女的表情變得雀躍。
姚寧谷太高興了。她先前只知道這位大人姓秦,沒有深想,哪知道這就是她心心念念了許久的那位秦家先祖,戰神秦琅。
秦琅不太理解她的喜悅從何而來,照理說,他與姚家從未有過交集才對。
“大人,我會他們說的狄語,讓我與他們溝通試試吧。”姚寧谷再次開口。
“你別搗亂了,你一個世家女懂什麽狄語?柳監軍勾搭不上就把心思轉到我們大人身上了嗎?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場合!”秦琅旁邊一個手下呵斥道,就是剛剛告訴秦琅她身份的那個人。
“我沒有搗亂,大人您讓我試試吧。”姚寧谷執拗地看着秦琅,一雙眸子黑白分明,秦琅沒來由地就有些相信她。
“那你就去試試看吧。”秦琅制止了旁邊的手下開口,對姚寧谷擡了擡下巴。
姚寧谷走到那兩個狄人兄弟面前,掃視了他們一眼。剛剛她在旁邊就聽見二人交談,他們說的是白狄族的語言,作為土生土長的狄人,她當然能聽懂。她的部落在五十年後才會興起,由多個部落混合組成,族人大多都能說好幾種狄語。
“你們是哪個部落的?”她開口問他們。
那兩個人見終于有個能和他們交流的人來,都十分激動,年長的那位代為回答道:“我們是白狄族的,我們兄弟倆出來打獵,誰知半路上就被這位軍爺擄來,姑娘你能不能和他們說說,我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能不能放我們走?”
“你們只要老實回答我的問題,自然會放你們走。”姚寧谷并不近人情。
秦琅和手下都目露驚訝。看上去,姚寧谷真的能和他們交流。
“問問他們寧城怎麽走?”秦琅沉聲道。
姚寧谷轉過頭來,重新看向兩個狄人,用狄語問道:“你們可知寧城要怎麽走?”
兄弟倆對視一眼,然後還是年長的那位回答:“從這裏往右手邊一直走,看到樹林再往左拐,就能看到寧城的西城門了。”
姚寧谷挑了挑眉,冷冷地掃視了二人一眼,哥哥還故作鎮定,弟弟已經有些目光閃躲。她冷不丁抽出刀,眼睛也不眨地往下一揮。
哥哥的慘叫聲響起。他的右手被姚寧谷一刀釘在了地上,疼得鑽心。
“我勸你們最好說實話,不然下一次挨刀的就不是手了。”姚寧谷的聲音冷酷極了。
哥哥還想說話,直接被她打斷,她視線看向弟弟:“你來說。”
弟弟已經被吓得潰不成軍,竹筒倒豆子般全交代了:“剛剛,剛剛我們是騙你的,寧城在看到樹林後往右拐,我們是怕你們不守信殺了我們,才想騙你們的。求求你,不要殺我們,你問我什麽我都說。”
秦琅被姚寧谷這一手唬了一跳,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些探究。一個世家女,怎麽會懂狄語,下手還這麽利落?
姚寧谷沒想這麽多,走過來跟他彙報了情況。“那個哥哥一開始想騙我,弟弟膽子小,被我吓了一次後,應該說的是實情。”她補充道。
秦琅也覺得應該沒錯,但出于謹慎還是把兄弟倆一起帶上了,承諾到寧城就把兩人放走。秦琅還不至于心狠到對狄人百姓斬盡殺絕。
衆人一路前行還算順利,在拐彎的地方遇上一隊狄人的小股人馬。衆兵揮劍砍殺,合力将所有人殺光,不讓人回去報信。姚寧谷也不幸面對了一個敵人,秦琅本想幫助她,卻見她揮刀極為自如,靈巧地躲避開對方的進攻,一刀刺入他的胸腹。
鮮血噴濺出來,染上她半邊臉頰,她皮膚白,這樣看上去倒有幾分邪異的美感。
姚寧谷對殺了個人不以為意,繼續趕路,秦琅對她的疑惑卻是越來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