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卿淺拍拍江如練的肩:“過去看看。”

随着江如練靠近,螢火蟲群被驚擾,慢悠悠地散開,而白雲歇的身影仍未消失。

她輕搖折扇,笑眯眯地向“空氣”解釋:“你們信我,走這裏快多了。”

哪怕江如練走到白雲歇面前,後者都沒有什麽反應。

卿淺伸手,輕易穿過了她的身體,只抓到了一片虛無。

江如練腦袋裏一連串的問題:“你們?她在和誰說話?這又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好在借着螢火蟲的微光,她眼尖地瞧見了不遠處的陣法。

線條僵硬生澀,一看就是新手所畫。靈石的粉末微微閃爍,表明陣法還在起作用,布下的時間應該不長。

這個陣江如練和卿淺都很熟悉,不久前還用過。

“顧曉妝。”卿淺輕聲道:“她到過這裏,重現了這片土地的記憶。”

萬物有靈,會記錄下曾經發生過的事。卿淺傳授的陣法經過改良,接觸人不同、物品呈現的記憶也不一樣。

或許顧曉妝只是想追查青蛇的下落。

可誤打誤撞之中,反倒讓江如練她們知曉了,白雲歇曾經到過此處。

“噓。”

卿淺摟着江如練的脖頸,順手把冰涼的雙手伸進她外套裏取暖。

隔了層單衣,江如練仍被激得一哆嗦,那手未免太大膽,都快貼到自己胸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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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淺若無其事道:“先看看。”

于是江如練只能轉移注意力,盯着舊影的變化。

白雲歇自言自語:“還有多久?快了快了。”

卿淺改拍江如練的胸:“你去給陣注入點靈氣。”

她是半點不肯把手拿出來,舍不得自己的手受凍,還樂于欣賞江如練耳朵紅。

江如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确定關系後——

師姐好像更嬌氣了。

嬌滴滴地犯懶,這也不想幹、那也不想做,只肯挂自己身上動嘴皮子。

還能怎麽辦,當然是繼續寵着,最好寵得離不開自己,她就好與師姐結契,從此再也不分開。

江如練為自己的無恥想法愧疚了三秒,随後按照卿淺的說法,為陣法注入了靈氣。

一陣無形的風蕩開,被強化後的陣法作用範圍擴大,那些先前看不見的東西也顯現出來。

青衣廣袖的女子以玉筆拍手,半阖着眼皮。

仔細看,眉眼與解行舟有些相似。腰上代表桃夭書院身份的玉佩,更是确認了她的身份。

她懶洋洋地開口:“不敢信,被妖風刮着去都比這靠譜。要是浪費我畫畫的時間,就在你臉上畫王八。”

“解青衫,你都畫了幾百幅美人圖,還不夠?”

陌生的聲音突然插進來,與之對應的是一個女子。

穿着紅色束袖、手裏拿着酒葫蘆,劍眉星眸,說不出的英姿飒爽。

“嘿嘿,”她勾唇,将酒葫蘆一抛:“不過小白貫會騙人,不如我們來打個賭。我賭小白輸,押上兩壇百年好酒。”

有男子同樣露出笑容,正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那我賭她嬴,押靈石一箱。”

這人江如練認識,是年輕時候的裘唐。

她對此不感興趣,轉頭看向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小姑娘。

小姑娘俏皮地眨眼:“什麽酒啊錢啊,膚淺,我要賭就賭本門秘籍,天衍九宮的星象圖如何?”

解青衫立刻接嘴:“我出一本《雲落巫山》。傳女不傳男,需要的自取。”

短暫的安靜後,是白雲歇放肆的笑聲,笑得暢快且不顧形象。

衆人也七嘴八舌地罵開。

“不要臉啦!你畫的禁書也拿得出手?”

“解青衫,你那小徒弟要是翻出這本書,會不會氣得和你斷絕關系啊?”

一行人抱琴攜酒,與江如練擦肩而過。

不知是誰起了個頭,打着拍子唱:“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那些舊影漸漸融入黑暗中,聲音也越來越小,直至再也聽不見。

江如練輕“嘶”了一聲,說不出心底是什麽滋味。

明明是歡快的場景,她卻仿佛被按着喝了口辣酒,又苦又澀。

她喃喃道:“天衍九宮早就沒了傳承人,消失在幾百年前。”

卿淺揪漫不經心地把玩江如練的頭發。

“那位前輩我見過,在桃夭書院丢失的畫卷裏。

很奇怪,她明明是天衍九宮的最後一任宮主,書上卻并無更多有關的記載。

其他幾位也是各自門派內的少年英才,至于裘唐更不用多說。”

白雲歇曾經是什麽樣的人,她交的好友也該是什麽樣的人。

少年意氣風發,遍游神州、誅殺妖邪,所求不過一個問心無愧。

只是這些驚才絕豔的人物,卻在最該有作為的年紀消失了。

哦對了,還得加上昆侖山的鳳凰。

他們像是被人為擦去了,歷史的長河中最後只剩下白雲歇和裘唐。

卿淺揪下根江如練的頭發,繞在自己手指上。

忽地,江如練往旁邊撤了一步。

一抹黑影從她身旁走過。

沉默非常,連腳步聲都沒有,黑色鬥篷将其渾身上下裹了個嚴實,如同鬼魂。

它也是舊影,但畫面十分清晰。

卿淺蹙眉:“這似乎發生在不久前,可能是青蛇的同夥。我們追上去,順便與顧曉妝會和。”

江如練自然乖乖聽話。

沿着河流一路向下,螢火蟲只多不少,以一種規律的方式飛行着,上上下下連成光帶。

偶爾還能遇見顧曉妝的陣,也有同樣的黑袍人一閃而過,卻再也沒見過白雲歇。

若不是地形不同,她都快以為自己遇上了鬼打牆。

只是就這樣走着難免枯燥。

恰此時卿淺開口:“休息好了,你放我下來。”

“真好了?”江如練狐疑。

“嗯。”

江如練找了個平坦的地方把卿淺放下,第一時間是捉人手腕,去挨卿淺的額頭。

還是微微發燙。

“沒好。”江如練垮下臉,故意裝作不高興:“師姐騙我。”

她本就生得昳麗無雙,不茍言笑時帶着上位者的威壓,如冷焰火,伸手去摸當心燙掉一層皮。

卿淺垂眸避開江如練的視線。

“一直賴着自己師妹,就很奇怪。”

她抿唇,又咬了咬,本就柔軟的唇上留下淺淡的齒印:“何況于情于理,應該是我照顧你才對。”

她覺得今天已經夠貪心了。

江如練不能理解,還嘟哝:“哪有這麽多區分。”

某人心裏負擔怎麽一百八十斤重?

可卿淺還是堅持:“你也該休息一下。”

“我不累。”

江如練在心裏吐槽,她又不是師姐這樣的柔弱體質,何況背師姐走路算什麽累。

“真不累。”她再一次強調。

卿淺搖頭,說什麽都不肯再讓她背。江如練沒辦法,便牽着一起走。

這一段路格外崎岖,不知道從哪來的風拂動卿淺的白發。

她往江如練身邊靠,羽衣是很暖和,但對于自己來說,捂久了就覺得悶熱。

不像手中的熱度,如同掬了捧溫熱的水,只想往身上澆。

卿淺晃了晃手,輕聲撒嬌:“江如練,我腿有些軟。”

聲音越來越小,明顯是不好意思,畢竟才嘴硬過。

“……”

江如練強忍住笑意,半蹲下身:“來。”

時隔十分鐘,卿淺又離開了地面,舒服得長舒一口氣。

她自覺湊上去,啄了口江如練的耳朵。

這一吻讓江如練偏頭,想撓卻騰不出手,只好打趣:“怎麽,又想開了?”

她本來是抱着逗一逗的想法,哪知道卿淺又落下一吻,在臉頰上。

“現在不僅僅是師妹……”

還是戀人。

自動補完卿淺的話,江如練心髒跳亂了拍,自認為段位太低,還玩不過師姐。

怎麽有人能用平靜的語氣,說出如此令人遐思的話來?

不知道這次走了多久,遠處突然有了火堆的亮光和交談聲。

“抱歉,連累絮姐照顧我。”

“沒事,再堅持一下,江隊很快就會找來了。”

是顧曉妝和李絮。

江如練背着卿淺走過去,正巧見她倆坐在火堆旁休息。

顧曉妝滿眼驚喜,拼命招手:“前輩!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

她似乎想站起來,可惜腳踝腫得老高,明顯是扭傷了。

見江如練盯着,她有些羞赧地縮回腳:“嘿嘿,走太快不小心扭傷了,多虧絮姐背我。咦?卿前輩也扭傷了?”

卿淺跳下來,穩穩當當地走到顧曉妝面前,指尖輕點她的眉心。

“唉?不痛了?”顧曉妝又想站起來活動,被李絮強行按下。

李絮笑眯眯:“還腫着。”

卿淺颔首:“嗯,沒好,只是在靈臺和神魂處設置屏障,屏蔽了痛覺。”

會好受些,但本質還是沒好,不好好休息情況會惡化。

這種情況也不好強行走,江如練索性拉着卿淺一齊坐下來喝水、吃點東西修整。

“你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又急什麽?”她開口問顧曉妝,順便給卿淺遞去一杯熱水。

顧曉妝老老實實回答:“絮姐跑着跑着就掉到洞裏去了,然後我們一路往前走尋找出口,一路布陣。

追着那個黑袍人直到這裏,我看見了活的,可惜被她跑了!”

她說到此處憤憤不平地拍自己的大腿。

李絮看樂了,柔和地安慰道:“不必自責,這本來就不是你的任務。”

顧曉妝随即撲上去抱住,果然狗狗在什麽時候都能治愈人心。

“嗚嗚,絮姐你真好。”

“只需要連續一個月投喂火腿腸就能帶回家哦。”

李絮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眨眼和她開玩笑。

好騙的傻乎乎人類下意識問:“真的嗎?”

江如練挑眉,直接殘忍地戳破:“當然是假的。狗子有主人了。”

顧曉妝如遭雷擊,倒不是因為上當受騙,而是江如練的那句主人。

她以前好像聽李絮提到過,李狗子這個名字是主人取的。

李絮咯咯直笑,一頭棕色的馬尾辮蓬松,略微有些亂。

她大方地承認:“感情是有先來後到的,所以沒法啦。”

顧曉妝捂住頭,不解到了極點。

“可是,絮姐這麽可愛的姑娘,怎麽可以叫狗子?”

“啪嚓。”

木材燃爆,螢火蟲飛亂了陣型,不再安靜地漂浮,而是四處游蕩,散開,又聚攏。

像一顆不安跳動的心。

李絮支頭,盯着螢火蟲群瞧:“我那時候以原形示人,主人不知道我是妖。

她每天路過馬路邊,就給我一根火腿腸。喊我‘狗子’。”

聽起來是一個童話般的開頭,顧曉妝忍不住好奇:“後來呢。”

此話出,連江如練都不免側目,佩服顧曉妝的直接。

“後來主人病逝了。”李絮牽了牽嘴角,發現自己笑不出來,幹脆撅嘴:“李絮其實是主人的名字。”

人類的生命太過脆弱,哪怕是妖也難以挽回。

她費力來到妖管局,也是想借此尋找主人的轉世。

顧曉妝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她絞盡腦汁地想着如何安慰,最後反倒是李絮拍拍她。

“沒關系,等我成為大妖,就沒人敢質疑我的名字了。”

妖的名字很重要,而對于大妖來說更是,未經允許直呼大妖的姓名将被視為挑釁。

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顧曉妝上妖類解析課時,老師再三強調過。

“那、那——”她結結巴巴,想要說點什麽:“為什麽不能叫名字?”

江如練在幫卿淺擰水杯蓋子,順口答:“以前很多妖怪的名字都自己取,沒什麽文化。比如那只熊貓,他叫熊大壯。”

“噗——”

顧曉妝連忙捂住嘴,臉部略微抽搐,憋笑憋得難受。

李絮更是前仰後合,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九尾到還行,姓塗山,單名一個婉。”

江如練半點不藏私,繼續抖身邊大妖們的黑歷史:“有只老虎,給自己取名叫旺財,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奈何妖怪沒法改名,只能一輩子釘在恥辱柱上。

“其實最開始确實是不想讓人知道,到了後面就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

氣氛重新活躍起來,顧曉妝也有心情叽叽喳喳,甚至大着膽子問:“那江隊呢?江隊的名字這麽好聽,誰取的?”

江如練相當自豪地挺起胸,大聲道:“是師姐。”

衆人齊刷刷地看向一直沒說話的卿淺。

她成了話題中心,依舊面無表情,不解釋,好像在神游天外。

剛才的聊天,确實将卿淺的思緒抛向了塵封已久的過去。

足以追溯到她與江如練第一次見面。

那天白雲歇突然把她叫過去,遞過來一個布包,裏面裹着一只濕漉漉、羽毛稀疏,眼睛都沒有睜開的雛鳥。

她不明白這是何意。

而白雲歇笑着說:“好好照顧,千萬別讓她死了。哦對了,她叫江如練。”

她叫江如練。

卿淺把這句話重新咀嚼了一遍。

保護科查遍資料,有關鳳凰的記載止步于千年前,僅有昆侖凰。再往後只餘江如練。

無論是九尾、塗山的老龜,還是熊貓都能作證。

桃夭書院裏留下的畫像,證明白雲歇與昆侖凰相熟,甚至可能是造成昆侖凰隕落的推手。

只有大妖不能直呼姓名。所以在江如練小時候,連停雲山的雜役弟子都能喊她全名。

唯有白雲歇。

她“賜予”江如練名字,記憶裏每一次相見,喊的卻是——

鳳凰。

她不喝江如練的敬師茶,不承認江如練是她徒弟,見面就逗着玩,如平輩般相交,種種跡象,都指向同一個答案。

再回想,那日江如練化形,消失已久的白雲歇趕了回來。

三尺白衣染上塵土,她渾不在意地笑笑,眼底那麽亮。

如跋涉千山,終于得見故人。

“咔噠。”

仿佛缺失的拼圖找到了最後一塊,鑰匙插入鎖孔,榫卯依次相合。

某只困于樊籠的鳳凰,忽然間有了歸處。

作者有話說: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少年行四首》王維

桃夭書院送小*書的習慣代代相傳,甚至書就是解行舟師祖畫的,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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