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本性
月亮已經升到了天幕的最頂端,試圖俯瞰它銀輝照耀下的黑色塵世,可惜這溫柔如洗的月色絲毫無法穿透密布的黑色雲層——月亮并不擁有旁觀的席位。
分隔月光的黑色雲霧下是霓虹璀璨的城市,它們是矗立在地面上的剪影,留給人群無限想象的空間,也給未知的罪行披上朦胧的掩護。
亞瑟站在高樓之上看着流動的光輝與靜谧的陰暗,發絲随着風翻飛舞動,他第一次來這還沒有這些光陸怪離的景色,只有低矮的城鎮和碌碌的人群,工業革命還不及在這片大陸遍地生花。
而吸引他來的只有一個原因——這裏有吸血鬼。
他是吸血鬼中流傳的比獵人更可怕的傳說,獵人都不過是人類,個別擁有些特殊天賦,總體而言并不是那些吸血鬼貴族的對手。
亞瑟則不同,他有着和吸血鬼相當的身體素質,善用人類教授給他的關于狩獵吸血鬼的技巧,而最令吸血鬼恐慌的在于如果不幸碰見亞瑟,可就不是木楔被紮入心間而死這麽簡單。
他會張開他鮮紅的唇,露出獨屬于吸血鬼特有的犬齒,将他的獵物一點一點食用殆盡。
面對他,一直自诩獵食者的吸血鬼會體嘗到成為獵物時那渾身麻痹的恐慌。
塞納帶着以諾乘上最後一班往鄉間去的車,車廂裏只有幾個還在打瞌睡的旅人,精神爍爍的兩人明顯與周圍格格不入。
以諾的身體繃得很緊,好似随時準備戰鬥。
“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對付那樣的吸血鬼,”以諾壓低聲,“聖水尚不及準備,連木樁……”
“神父,我們不是去對付他的,”塞納低聲打斷以諾,攤開收款看着掌心的小瓶,“他不曾傷人,作為人類的我們有什麽資格來對他的生死下判決。”
塞納慢慢攥緊手,表情沉重:“只是晚了幾天,我早該發現了。”
以諾尚不及完全放松:“我不明白。”
“這個世上以常理難以理解的事非常多,那背後複雜糾纏的因果連神都無法評判,并不是被人類劃歸在對立面的一切都必須被消滅,”塞納側頭看向以諾,“以諾,這是你必須面對的一道難題,區分他們,然後做出自己的判斷。”
車窗外黑不見五指,除了偶爾的颠簸完全讓人意識不到自己的移動,塞納将手貼在窗戶上,可以從遮蓋的陰影中看見些許外面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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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結束這一小段枯燥而煎熬的短行前,我可以告訴神父你一些關于亞瑟的事,這或許和接下來面對他并沒有什麽關系,但總好過讓你一無所知。”
“我第一次遇見亞瑟的時候,正和吸血鬼獵人公會一起去處理一樁類吸血鬼案件,沒有襲擊者,沒有受傷之人,只有鎮上的人說曾看見負傷的吸血鬼途徑他們那裏。”
“你明白的,帶我這種第一次面對吸血鬼事件的菜鳥出動,肯定不會真讓我看見與吸血鬼大戰三百回合的場面,畢竟我那會兒才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毛頭,”塞納聳了聳肩,“可惜他們想錯了,這并不是類似案件,而是确鑿的甚至足以引發災難的吸血鬼群體行動。”
“那是一支游蕩的吸血鬼小隊,沒人知道他們為什麽會潛藏在這個人口稀少的小鎮中,更沒人預料到之後發生的可怕災難。”
“當隐沒在黑暗中的吸血鬼開始狩獵時,我們正在當地民衆家中暢飲果酒,預備第二日返程,他們闖入的當我們還以為這不過是一群青年吸血鬼,毛躁地走錯了地盤,未曾料到他們早活了上百年,是熟知我們戰鬥方式的吸血鬼貴族。”
“你可以發揮想象在腦中描繪那個場景,慘況遠超任何語言文字能表述,總之除了我和少數獵人再無生還之人,我們擁擠在地下酒窖,浸沒在各種負面情緒中等待那些劊子手發現我們的蹤跡,把我們當做便攜食物。”
“當酒窖打開的一瞬,我們當中一位獵人甚至無法忍受這長時間的心理折磨,把自己槍裏最後一顆銀彈留給了自己,不必覺得不可思議,在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刻,再激昂的英雄主義都是放屁,那些被讴歌的故事多得是潤色,人往往沒有那麽堅強。”
塞納交握雙手抵在額前:“打開酒窖的不是別人,正是亞瑟,他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打理自己,披着髒兮兮的披風告訴我們安全了。”
“我們有些驚異,察覺到這是一個混血吸血鬼,要知道那些恪守古板規矩的老派吸血鬼比起人類更痛恨這些他們口中污染了吸血鬼高貴血統的混血,一個混血面對一群狩獵的吸血鬼貴族別說來搭救我們,恐怕他也自身難保。”
“我們懷疑這是一個陷阱,是誘使我們自投羅網的計策,我們舉着槍,推擠着不願離開,亞瑟似乎也了解我們的顧慮,暫時離開直到我們自己出來。”
“那個場面……”塞納苦笑一聲,“再看仍覺得着實有些慘烈,恕我難以向神父你重述,亞瑟就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讓我們盡快去安全的地方。”
“但我們還必須停留一夜,等支援來到收拾殘局,這是難眠的夜晚,我們不敢留在鎮中,那裏的血腥味能讓人完全喪失理智,只有野外的火堆給我們溫暖。”
“我們猜測着亞瑟的真實身份,想知道他用怎樣的通天神力打敗或者引開吸血鬼貴族小隊,這些吸血鬼獵人并不擁有看見虛無魂靈的能力,他們不知道我看見了亞瑟身後的陰影,像是兩位守護神為他加護。”
“在支援來清掃現場的時候,我悄悄尋着氣息找尋這位混血吸血鬼,這很危險,但對那時的我而言,我并不在乎什麽危險,探尋另一邊世界的渴求戰勝任何恐懼。”
塞納沉默了一會兒,閉上眼睛:“我看見他在進食。”
這并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塞納說時臉上意外沒有一絲情緒起伏。
“昨夜還是殺戮決斷者的吸血鬼們堆積在地上,僅剩轉動眼珠的力氣,亞瑟趴在那裏,如同野獸一般啃食着,嗚咽着,腐臭彌漫在周圍,恍若地獄的一角之景。”
“他吃得非常全情投入,甚至沒有發現我這個不速之客,而那些吸血鬼看見了,幾十雙瀕臨垂死的眼睛彙聚到我身上,我能感受到那裏的惡意。”
“亞瑟回頭看見我沒有任何驚訝,只是咧開染血的唇,有些不修邊幅地擦了擦說,‘抱歉,有點髒’,”塞納搖搖頭,“這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在最不尋常的地方以一句尋常的話做開場白,詭異而理所當然。”
“我不知道他這麽做的原因,也不想問,誰沒有個秘密呢,想必連神父你也會有着埋藏在心底的隐秘。”
以諾側頭,神色有一瞬的變化,好在塞納并未注意。
“後來他告訴我他厭惡這樣的自己了,希望我能幫他研究有沒有什麽遏制對血液渴望的藥物,”塞納将手中的小瓶展示給以諾,“他每次都會定時找我拿,只有每年這個時候會晚,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臨近他母親的忌日,讓他無暇分心其他,那個時候就連腹中滾燙灼燒的饑餓都能因悲傷抵抗住。”
這個瓶子以諾見過,在第一次與亞瑟見面時,他滴在咖啡中的東西就是以這個瓶子裝盛。
“亞瑟和我見過的任何一個混血種都不同,他對人類沒有任何複雜的情感,他保持着好奇與理解,全心全意喜歡着人類的一切,他迷戀那些流行的文化,會在社交媒體上誇誇其談,像人類一樣思考學習,将奇怪的收藏堆滿儲物櫃……他努力讓自己活得像一個人類,只有在午夜因饑餓難當不得不向我求助時,才讓他挫敗地意識到自己有着一半吸血鬼的血統。”
塞納搓了搓手:“以諾,我希望你明白,我說這些不是在為他開脫,很多表象之下的東西,往往才是最真實的。”
“只有一次,我問了他為什麽會同類相殘,那是一句非常狡猾的回答,他說——”
“到終點站了!終點站!後面的兩位!到站了。”司機的吆喝打斷了塞納的回憶,認真聽着塞納訴說的以諾這才發現車廂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已經過了零點,孤零零的車站比站在它遮蔽下的行人還要單薄,塞納有些後悔自己沒有穿自己慣常的長風衣,午夜的風已經開始用寒冷教導他自然的殘酷。
“真不敢相信現在是夏天,”塞納抱怨着,恢複了随意的語氣,“神父你覺得冷嗎?”
“還好。”以諾不知道為什麽将手放在了脖子處,他穿着整個裹住脖頸的內搭,看着很保暖,塞納有幾分羨慕。
不過一想到白天以諾也是這種裝束,對着那滾燙的陽光塞納不敢繼續想下去,他過分高超的共情能力這個時候也在發揮着作用。
夜間對塞納而言不成問題,他需要看的也不是路,是只有他能“看見”的蹤跡。
亞瑟實屬首次在異鄉為自己母親的忌日做準備,不過這非常簡單,唯一困難的只有餐前禱告,吸血鬼向神作餐前禱告,比起荒唐更多的應該是滑稽。
雖然從某個角度而言,神創造人類,确實是賜予了吸血鬼食物。
眼前的吸血鬼已經奄奄一息,再多惡毒的唾罵都已經吐不出,鮮血順着他的手腕滴落,為了避免吸血鬼強大的自愈能力從中作梗,白蠟木削成的十字架錯列有秩地紮在他身上。
“你也算……做到極致了,亞瑟,雕刻這些東西,估計你也不好受吧。”
亞瑟只是交握着自己傷痕累累的手,默默等待着,可以想象他的身體也因為那些十字架而布滿裂口。
“你剛才去哪裏了,不妨和我說說?哈哈……咳咳咳,你總不會是和這個城市做最後的告別吧,人類這些無意義的行為真是被你學了十成十。”
亞瑟想起自己在樓頂看見的繁華景象,眉頭微皺,如果這個吸血混蛋說的沒錯,今夜将會是他最後一次看見這一切,與其說是告別,更像是哀悼。
他對即将發生的災難無能為力。
“我本來已經為你預留了劇場的最佳位置,票就在我的口袋裏,可惜啊……咳咳,你卻要在這裏做這些無用的事。”
亞瑟默念了一句什麽,睜開了眼睛看向眼前的吸血鬼。
吸血鬼知道自己死期已到,地獄的鐘聲好似響在耳邊,雖然他知道地獄的惡魔才不會為他鳴起喪鐘。
“人間的災難只會愈演愈烈,我所做的不過是前奏的一小截,你會與死亡同行,看見一切的終結,如我所言。”
執行人——因他而起,敲鐘人——由他落幕。
“那可真是遺憾。”亞瑟滿不在意走上前。
兩人的眼神接觸在一起,亞瑟露出了他猙獰的獠牙。
奇異的味道彙聚在亞瑟口中,他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獵殺自己同族時的樣子,那時他經驗還不足,像是一個第一次捕獵的莽撞野獸,只知道用利齒與尖爪去撕咬,最終吃進嘴裏的東西都不完整,但那種感覺非比尋常,他最原始的渴望被滿足,痛快與痛苦同時在他心中天人交戰。
他戒斷這一切已經很久了,此刻卻仍迷醉不已,深陷其中,這提醒他無論學得再像,他依舊保留着吸血鬼的本能。
破碎的畫面在他腦海回放,他如饕餮般吞咽,血淚自眼中源源不斷淌落。
“亞瑟……”
亞瑟吞咽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緩慢咽下口中的食物,側過臉狼狽地用袖子蹭了蹭,勉強笑道:“抱歉,有點髒。”
塞納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以諾下意識将手擋在塞納身前。
“停下吧,亞瑟。”
“塞納,我做不到,”亞瑟悲哀地笑着,輕輕搖頭,“你肯定記得為什麽,你曾問過我殺戮同族的原因。”
塞納當然記得,就在剛才,他還準備告訴以諾那句狡猾的回答——
“如果認為人類的原罪來自亞當和夏娃違背與上帝的約定,那麽吸血鬼的原罪就是因該隐殺親弑族而起,人類慣于欺騙的能力和我渴求親族血液的能力并無區別。”
原罪生來便有,這無可更改,有的人試圖忏悔糾錯,希求神恩最後的寬恕,有的人則會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将更多的罪孽以荊棘編制後戴在自己頭上。
“那是個圓滑的回答對不對,将過錯全部推開,即便我心裏知道我這樣做的理由有多麽自私。”
“這只是這麽多年的第一次,現在還不晚。”塞納試圖上前,卻邁不開步子,這是一句自我欺騙,塞納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
“塞納,你怎麽能肯定這是第一次,你的信任令我無地自容,”亞瑟攤開手,展示自己染紅的掌心,昭示自己并非無罪,“這是一開始就沒有回頭機會的路,從我殺死第一個吸血鬼的時候,我已經無藥可救地對這種感覺上瘾。”
“複仇的興奮與本能釋放的快意會讓人一輩子都無法舍棄,你給我做的替代物很好,但再好也只是替代品,它撫慰不了我對殺戮的渴望,饑餓仍舊灼燒着我的胃,讓我輾轉難眠。”
“如果你有機會去一次我的私人葡萄園,你就會明白了,喂養那飽滿果實的就是這些吸血鬼尚有意識的軀體,每一年收獲時,便會成為我唯一的止渴劑,他們的屍骨已經堆積到無限深的地下,每一寸每一厘,你都能看見他們的痕跡。”
血淚在亞瑟尖削的下巴彙聚,如溪流流淌:“那是一見便再難忘記的場景,我和人類到底還是不一樣,随着時間流逝,恨意永遠無法消弭,甚至成為了我繼續漫長無意義生命的根基。”
亞瑟深吸一口氣,以一種極致溫柔的語氣繼續說着,如同在講述一個故事。
“我的父親帶我和母親遠離吸血鬼,換來的只是罪的制裁,我親眼看着他們怎樣将我的雙親一口一口吞下,吸血鬼的優雅只是人類文學中被美化的謊言,你看見過就會知道,獸類的影子歷經千年進化也不會消失,神亦無能為力,”亞瑟有些痛苦地捂住自己胸口,“我看過了全程,這一切只是我在模仿,模仿他們曾對我雙親做過的,每一個姿勢,每一下吞咽,不差毫厘。”
“這才是真正的我,人類的劣根性和吸血鬼罪惡本能的混合體,一個可悲的代名詞。”
這不是塞納想聽見的真相,他寧願亞瑟用謊言來稍加掩飾,至少……不要說得如此毫無轉圜餘地。
“我知道你為什麽會來這裏,關于劇院的事,我已經全部問清楚了,”亞瑟指了指地上看不出原本形狀的吸血鬼,“這是他借用惡魔力量,設計無辜之人對我的複仇,他殺不死我,只能用這種卑劣的方式,當以足夠的人類靈魂與血肉做媒介,地獄而來的惡靈将能夠吞噬一切,直到人間變成第二個地獄,我也不會被幸免。”
亞瑟從鮮血中撿出一樣東西:“這是屬于惡魔狂歡盛宴的入場券,除了作為旁觀者,我們什麽都做不了,即便如此你也還要繼續嗎?”
塞納感受到了什麽,心跳劇烈不已:“也許對這一切無計可施,但即使作為旁觀者,我也要親眼見證這一切。”
亞瑟已經從方才的癫狂恢複了正常,巋然不動,似乎在等着塞納自己上前。
以諾輕輕抓了一下塞納的袖子,不等他說什麽,塞納已經抽出了袖子,順便給以諾一個安撫的眼神。
看着塞納走近自己,亞瑟眼中很是釋然:“謝謝你,我的朋友,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你可能都無法見到我了。”
亞瑟說這話時塞納還沒來得及走到他眼前,亞瑟的身影轉瞬消逝,染血的票券抖落着掉在地上,發出“啪”一聲。
塞納沒有多餘的時間揣摩這句話,附身撿起票券,看着那熟悉的女性側影,只有莎樂美三個字刺目異常。
“也許這一次就是沒有生命保障的慘烈一戰,神父你後悔麽?”塞納試圖讓自己語氣輕松一點,但只是更加僵硬,只好幹笑兩聲做結。
塞納探究的眼神沒法看出以諾的情緒。
“走吧。”以諾沒有遲疑。
——在人間徹底變成煉獄之前,遵從自己的意志,做你力所能及之事吧。
從找上塞納的時候,以諾就已經準備好面對任何突發情況,他以前遵從自己意志所做之事并無善果,這一次他希望幸運能夠眷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