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援手

抓住以諾的人松開手,任由他倒在地上。

疼痛如此強烈,連呼吸都足夠讓人痛不欲生,以諾匍匐移動幾寸就再難行進,而更令以諾絕望的還是塞納恐已不在人世的現實。

手鏈早已在當初穿越國境時被搜走,失卻加護的塞納毫無生還機會。

“至少這裏比沙漠裏溫暖多了,”克裏斯托弗仰首看了看周圍,推動輪椅靠近以諾,“你将會在孤寂與絕望中感受自己的血緩慢流出體外,無法控制身體移動,直到幾天後等人們找到你時,你已經變成了冰冷無比的屍體。”

這樣殘酷的描述被克裏斯托弗用溫和的語調說出,充滿詩意。

“享受此刻,以諾,你就能夠與我感同身受。”

“為什麽,”以諾緩緩攥緊拳頭,“這樣對你有什麽意義!”

“沒有意義,很多時候人們做出某些事并不需要确鑿的理由,”克裏斯托弗微微低頭,看趴着的人,“我沒有欣賞別人痛苦的愛好,此刻甚至為你感到憐惜,但也僅此而已,如果不是塞納,你不必遭此劫難,若你要找一個憎恨的對象,我想塞納是唯一的選擇。”

克裏斯托弗将自己對以諾犯下的惡行全數歸罪塞納,語氣頗為關懷,好像很替以諾着想。

吸入的空氣開始變得粘稠,如同熬化的糖漿,艱難地滾如肺中,以諾貼緊在地上,連克裏斯托弗的話都聽不太清。

“你一直和塞納在一起吧,如果你告訴我方才我問他的問題,我會留你一命。”

“塞納……”以諾側頭看了看敞開的天窗,尚無法消化塞納确實被丢出去的事實,“說的是實話。”

克裏斯托弗沉默片刻,長長嘆了一口氣:“我為你感到遺憾。”

輪椅與地面摩擦的聲音開始逐漸遠去,以諾仍定定看着窗外,下半身變得麻痹,寒冷像是無骨的蛇緩慢順着他的身體攀伏纏繞。

以諾從不畏懼死亡,從某個角度而言這将會是他贖罪的終極選擇,盡管如此,某些微妙的情緒仍舊控制不住從以諾心底冒出來。

他一直感受到的情緒都是爆發性的,譬如面對惡靈時的憤怒和憎恨,但此刻占據以諾心頭的卻是截然相反的溫和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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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茫然以及不解。

以諾很想搞明白自己産生這些陌生情緒的原因,但死亡是最直白的休止符,粗暴地斬斷一切可能——當知曉自己與死亡的距離不斷縮短時,思考都變得無比奢侈。

強烈的虛無感包裹着以諾,他甚至覺得周遭的一切變得不再真實,身體向下墜落,魂靈試圖飛升,意識則被困鎖在兩者的夾縫。

以諾突然對自己絕不危及普通人的堅持産生懷疑,如果一開始他就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對付這些黑幫成員,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至少,塞納不會……

頭腦開始發暈,難以抑制的悲痛開始如潮汐緩慢推近,這和以諾面對其他人死亡時的感覺截然不同。

以諾一直視生死輪回是神的旨意,不曾為新生欣喜,也從未因死亡悲傷,他替人們祝福,予人們安慰,這些皆是出自職業的守則,與感情無關。

唯一一次讓以諾強烈生出對不公的痛恨,對死亡的悲痛只因卡特神父。

而現在以諾第二次發自內心為某個人的離去傷懷。

從一開始以諾更多地将兩人的關系視作基于等價交換的互惠,對于這樣的關系,只要做好自己的承諾的工作就能自然地維系下去,這是他原本的想法,但在此刻這狹隘的考慮令以諾慚愧。

以諾想起塞納方才在将槍口對向自己時的神情,好似懷着必死的決然,那時的以諾尚認為用自己的雙腿從黑道暴徒手中換兩個人的命很值得,所以他既不畏懼也不生氣,他等待那枚由塞納親手射出的子彈。

這是根據理性思考給出的最佳結果,不摻雜多餘的個人情緒,以諾認為塞納也應該這麽想,不過就結果來看,他顯然低估了情緒的影響力。

為什麽?因為我是與魔神對抗的重要籌碼嗎?

視線難以聚焦,思維逐漸停滞,血液已經凝固了,他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亡,奪取他生命的将是絕不停滞的時間,如克裏斯托弗所言,他不得不在孤寂與絕望中等待命運女神剪短絲線的一刻。

以諾伸手到胸前,摸索了許久才握住藏在隐蔽口袋的十字架,他正在卡特神父的陪伴下走向死亡,這讓他勉強有幾分安心。

以諾半閉上眼,他已經太累了,忍受疼痛剝奪了他絕大多數的精力,餘下的力氣他只想用來多默默祈禱一會。

至于為什麽祈禱,他也并不清楚。

窗外的風不斷湧入,帶來沙漠的寒冷,在這風中,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在吟唱。

這種古老的語言很少在現世出現,連同它的作用都變得模糊不清不在為人們所知。

一株綠色的植物突然開始迅速生長,它的底部有一個巨大的白色花朵,柔軟如同絨毛。

綠植層層向上,自天窗探出生長,直到柔軟的枝葉接觸到以諾的額頭。

塞納的心仍在狂跳着,這株綠植的附枝纏繞着他的身體,将他從花朵中心舉起遞入房間。

一切亦真亦幻,墜落時的驚恐還附着在塞納的思維,被柔軟蓬松之物接到的觸感停留在脊背,現實的感觸和精神的起伏同時裹挾着塞納。

以諾躺在他的眼前,看起來糟糕透頂,塞納沒時間繼續緩和自己的情緒,勉強控制自己發軟的雙腿走到以諾身邊。

“神父……以諾,你還好嗎?清醒一點……以諾。”

些微光芒從以諾深藍的眼中閃過,轉瞬又黯淡:“塞納……我能看見你,這就是你的靈魂我……從未看得如此清晰。”

塞納沒有多餘的精力解釋這一切,他彎腰查看以諾的傷勢,褲子的破洞下是如何的慘狀塞納不敢想象,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縱有神醫也回天乏術,以諾的雙腿恐怕徹底廢了。

對以諾情況的糟糕猜想讓塞納一陣恐慌,不知該如何,就在此時,那顆巨大的植物尖端供出了一個花苞,花苞逐漸長大緩緩綻放,花蕊是柔軟的絨毛,和剛才接住塞納的東西一樣。

花朵湊上來,花瓣張開将兩人包裹其中,幾乎沒什麽震動,兩人被擁入了柔軟的花蕊。

塞納這時注意到以諾的動作,緊緊握着十字架的手沁出了血液,可以想象他用了多大的力氣,塞納想掰開以諾的手,剛伸手準備這麽做,又慢慢停下來,覆在以諾攥緊的手上。

這大概是以諾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獲得平靜的方法。

綠植慢慢回收,直到将兩人送回地面,落地的一刻,花朵好像被吹散的蒲公英,化作無數柔軟的絮狀物飄散。

塞納擁着以諾的上半身跪坐在幹枯的地面上,他不确定自己之後該如何,但未知的力量已經幫他們脫離了困境,接下來他需要靠自己來救助以諾。

剛準備在地上繪制法陣召喚坐騎,幾重黑影從四周冒了出來,明亮的眼睛凝視着他們。

塞納的手僵住,禍不單行大概就是如此,群狼堵住了他們所有的退路,實際現在就算有逃走的薄弱處,帶着膝蓋粉碎的以諾逃出狼群的追捕完全是天方夜譚。

“請不要害怕,”其中一匹狼靠近塞納,稚嫩的聲音源于她,“我一直在等你們,跟着狼群指引的方向來找我吧,我将能夠幫助你。”

這是一種獨到的傳音咒術,塞納曾從多米索的藏書中看見過,這是首次碰見實際的。

“你是誰?”

“你會知道我是誰的,”代為傳聲的狼跪伏下來,“相信我,我不僅不會傷害你們,還能救你的朋友,此外,我正保管着某樣屬于你的東西,需要交給你,或者……說是一半屬于你的東西更合适。”

一半,這種特殊的形容就差點明是什麽,不過她提出的救助以諾更有吸引力。

塞納看了一眼昏沉的以諾,咬了咬牙,現在他們走投無路,回了鎮上很快就會有黑幫的人通風報信,這樣可就是徹底宣判了死刑,不如賭一把相信這個人。

法陣繪完,塞納抱起以諾上馬,狼群回望他一眼呈護送的隊形圍繞着他,在月夜下奔馳。

以諾因為颠簸發出不适的低吟,塞納小聲安撫着,維持着速度。

跑過荒漠,狼群停駐在一個由沙石堆砌的山洞前,維持山洞形狀的不是現代工業,而是咒語,它令沙石整齊堆砌,不需粘合就可抵禦頻繁的風沙。

塞納壓下各種情緒,拍了拍馬讓它們離開,抱着以諾走進這個突兀的自制山洞。

洞內的路呈下坡,塞納小心翼翼跟着引路的狼,牆壁上明滅的微光勉強照清前路。

塞納盡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安慰自己方才那個植物突現救人說不定也是這個不露真容之人的手筆。

路的盡頭是一個空曠的空間,所有裝飾都是通過咒語凝結沙石而成,引路的狼嗚咽一聲,夾住尾巴退開。

塞納沒有看見任何人,小心道:“你好。”

沒有回答,只能從一個鑿開的小洞穴看見一個影子慢慢出來。

影子非常大,逐漸填滿了整個空洞,塞納仰頭看着這個龐大的影子,有些畏懼。

“低頭,在這裏。”

塞納循聲低頭,一個不過六七歲的可愛女孩舉着一盞燈,在燈火的映照下,她的影子才變成了那樣。

“你就是……找我們的人?”塞納眼角略微上挑,表示疑問,“你是……”

“是的,是我找你,你可以叫我瑟西,”小女孩踩到桌子上,讓自己能和塞納平視,“很久之前我們其實就碰見過了,只是那時我沒有表明身份,或許你也根本就沒有注意。”

塞納含糊了兩聲,顯然并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

“在你們第一次找克裏斯托弗的那晚,我正在他家裏。”瑟西簡單地提示了一句。

塞納似乎回想起了什麽,在他栓馬的時候,曾感受到兩個純粹的魂靈。

“有一點印象,不過那時我感受到的只是魂靈。”

“小小的障眼法,被你識破并不奇怪。”

塞納可不準備就這事和她聊半天:“你說可以救以諾,他的膝蓋幾乎全碎了,不能耽誤了。”

“先帶他來這邊,”瑟西跳下桌子,帶着塞納進屋,“把他放在床上,這種程度的傷我很快就就能讓它恢複如初,交給我。”

塞納放下以諾後并沒有催促,反而先攔住了從架子上拿東西的瑟西:“你這麽積極的幫助以諾是有原因的吧,何不說出來。”

瑟西愣了愣,慢慢抱緊藥瓶子:“塞納你……說的不錯,我确實需要你的幫助。”

“但,但這既是幫我,也是幫你們自己。”瑟西又急忙辯解。

“什麽意思”

瑟西把幾片銀色的葉子放在以諾膝蓋上,用小小的手牽住塞納:“和我來,等你看到了就會明白。”

塞納回頭看了看以諾,瑟西趕緊道:“你放心,有這幾片葉子在,他的傷勢不會惡化了,等我帶你看過了回來也來得及。”

說完瑟西牽着塞納往另一個洞穴小屋去。

這個屋子比以諾呆的地方要小很多,幾匹狼趴伏着,輕輕甩動尾巴。

瑟西撩開細碎的流蘇簾子,露出下面的景色:“用你的眼睛來看吧,如果是你就能夠識破我的咒術。”

塞納借着微光看去,那是一頭狼,側卧在類結晶的物體說,但這麽說不夠準确,應該說那是一匹已經開始腐爛的狼,它只剩下後腿和側腹還有肉和皮毛,其餘的部分全部都是白骨。

最令人吃驚的還不是這些,塞納看見狼的胸腔散發出透亮的光,像是心髒跳動一樣有節奏地明滅。

那是一團靈魂,寄宿在狼屍之上的靈魂,維系魂靈與屍體的媒介就是那一半稿紙——它包裹着靈魂,徐緩地環繞着。

“這是……”

瑟西的聲音慢慢低落下來。

“這是索菲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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