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渺渺空花

地下室,

縛影捂着胸口,面色十分難看,藍色的血從他的嘴角湧出滴落在地上,眼睛在短時間內失去了神采。

幻術雖強,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幻術化人後,術人的命就和施術者連在了一起。術人傷,施術者的不但身體會受到一半的傷害,精神同樣會有所波及。因為幻術化人難就難在要将腦子裏想象出的術人變成真實,需要天賦和極強的精神力,用幻術為術人塑造身體反而成了次要的了。

此時此刻,〖水逾宮〗的王狼狽地倒栽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胸口大幅度地起伏。他藍色的短發被水黏在一起,貼在他的臉色,相比之下默默注視着一切、衣冠楚楚、昂首挺胸的輕歌曼才像這裏正正的主人。

而且,她本來就是。

輕歌曼神情冷漠,一千年前的劫難她記憶猶新,她恨那名一襲黃衣的的冰族女子,如果當初她沒有失足落入無盡海,沒有僞裝出一副純良無害的樣子,父皇就不會喜歡上她,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她。

假如她一開始就不存在,就不需要在接受父皇極端寵愛後皇姐不認同的眼神。從前,她以為那是皇姐在嫉妒她,還曾經可笑的暗喜過。直到後來她才發現……她才知道——

皇姐才是父皇真正重視的人!

父皇一直以對待繼承人的标準要求皇姐,而她即使再驕縱父皇都會包容她。有一次她貪玩打碎了父皇最愛的〖鸠辭罐〗父皇都沒有處罰過她,可皇姐僅僅是在看史書的時候出了一小會兒神就被父皇罰抄《緞礫箋》三百遍,還要在三天內抄完。《緞礫箋》分三卷,每卷至少有不下五萬字,雖然第三卷早已丢失,前兩卷加起來十萬多萬字卻也不算少了。

三百遍,就是三千多萬字。

輕歌曼記得,當時她一想到皇姐每天要抄一千多萬字,又想到父皇待她比待皇姐好心裏有點不安,于是偷偷地跑到皇姐住的生願閣往裏看。本是為了讓心裏的不安感好受一些,結果按耐不住好奇心厚着臉皮鑽了進去。

她很少見過皇姐,因為她一直覺得皇姐不好相處,冷豔的容貌淡漠的氣質總給人一種看不見摸不着的疏離感。

那時她還不知道,那叫敬畏。

幼年時期的輕歌曼在生願閣門外躊躇了好一陣子,後來她想到父皇對她那麽好,皇姐肯定也不敢對她怎麽樣底氣才足了一些推門而入。

她發現皇姐又沉穩了不少,不到五十歲就到腳跟的水藍色長發昭示着主人實力的突飛猛進。輕歌曼下意識地揪了揪自己的頭發,顏色和皇姐的一樣,唯有發尾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違和的白,長度也只到臀部。

更何況,她與皇姐雖是姐妹,但她只不過比皇姐晚出生十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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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啊,凡人只有幾個十年的光陰,可對于神來說十年,太短太短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生願閣的見面,她的皇姐輕羅聽穿着白色的裏衣,白色的腰帶束緊纖細的腰,蠶絲所制的冰藍色外衣只是随意的披在身上,與她水藍色的長發融為一體。輕羅聽右手執筆,卻沒有在抄書,左手撐着腦袋,整個人是半躺着的。輕歌曼進來的時候,她也只不過淡淡地擡眼一睹,懶散地目光中沒有被她發現偷懶的慌亂。

年幼的輕歌曼正疑惑着,突然注意到了輕羅聽背後堆積成山的竹簡,她驚覺原來在不到兩天皇姐就已經将三百遍《緞礫箋》抄完。

父皇真是低估了皇姐。——這是當時輕歌曼的想法。

三天期滿後,輕歌曼無意中撞見了後花園在和父皇喝茶的皇姐。他們說了幾句輕歌曼聽不太懂的話。

劍眉星目,英俊剛毅的父皇嚴肅地問:“聽兒,抄書三日可有所悟否?”

長發挽起,身着紫色長袍的輕羅聽聲音依舊清冷:“緞也,乃制衣之物;礫也,乃沙中之石。我謂得我令俯首、傳我令真口以緞者也,可助我容光,但非手足是也;我謂行我令無漏、見我令叩拜以礫者也,可擁我不倒,易取信,然也切不可輕心待之。”

……

聲音變得遙遠起來,輕歌曼輕撫手中的《緞礫箋》殘片還未回過神。真正的〖水逾宮〗毀了之後,《緞礫箋》也不知所終,現在想來饒是父皇曾罰皇姐抄前兩卷抄了三百遍,這三百零一部《緞礫箋》最終毀得只剩下現在她手中剩下的墨跡模糊的殘片。

輕歌曼苦笑一聲。

皇姐,父皇早知你的能力對不對,《緞礫箋》生澀難懂是每一任帝皇才能有所參悟的書籍,父皇那麽早就給你,懲罰是為了幫你掩飾。

皇姐,父皇重視的只有你,我不過是個玩物罷了。表面上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實際上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空殼。

皇姐,如果當初我沒有任性地陷害你,我們是不是不會亡?

皇姐,我終于找到你了,我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如何。是想要你光複我族,還是報複冰族。那個攪得我族上下亂套的女子明妃就是冰族,雖然你沒有看見,但是,但是……

皇姐,明妃是我的母親,你能不能留她一條命?不對,她早就死了。

皇姐,要是我早點懂你那番話就好了。要是我早點懂,我說不定就可以……

皇姐,皇姐……

輕歌曼攥着《緞礫箋》的殘片放在心口,無助和悔恨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冰冷的地板上,縛影目光潰散無限悲涼。

他們都困在過往的記憶中出不來了。

夢魇,蒙心。

……

其實,輕歌曼不知道,在她聽完輕羅聽那番話暈頭轉向一概不懂,心覺無聊還不如去找母妃玩早早就走了的時候,錯失了最後一幕。

得到滿意答複的父皇欣然離去,神色凝重的輕羅聽在沉默許久之後,緩緩擡頭,寒意充斥着剔透的藍眸,似水一般蕩漾在毫無起伏的話語中。

“另,如緞者叛我,必除之後快;如礫者反我,我亦無法,必在其雛形之時舍小保大,則起儆猴之用,平亂黨心。若不守以上兩條,我族不能長久兮。”

天生的帝王心術。

她上述完書中所悟,卻留下了所得的結論。

凡事都不能盡數告知,否則你就成了無用人。——這是輕羅聽告誡自己的。

非問莫答。

保身,難以算欺君之罪。

她又怎會不知,父皇破例給她看《緞礫箋》不說,還允許她抄模三百遍,刻意留下一天半供她研讀是因為他在政治上遇到了困擾。

可她也只能言盡于此,過多反而會令人生疑引人猜忌。她方才的那一番話不懂之人覺得她就是拆解了書名意而已,雖然加了一些獨到見解,卻不會讓人忌憚。

半句“可助我容光,但非手足是也”已經足以表明她的意思,後面的“可擁我不倒,易取信,然也切不可輕心待之”是她對父皇待民生額外善意的提點。至于父皇能明白多少,她懶得去想,只是撇開這一切不說,父皇要是過不了明妃那美人關,她再委婉地提醒勸阻也無濟于事。

輕羅聽靜靜地站在花園裏,看着一株明妃最喜愛的〖幻卉花〗,吐出冷冷的批判——

“欲成大事者,首斷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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