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終是空夢一場
櫻空釋勉強站起來,身體有點搖晃。令他感到好笑的是潋臨下意識地也站了起來從後扶着他,乍看上去還真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好下屬。
“是不是該解釋一下前因後果啊,特使。”櫻空釋不動聲色地說,氣溫驟低,無數冰淩繞着櫻空釋旋轉起來。潋臨敏捷地躲開,沒有一絲拖泥帶水,也沒有被傷到分毫。失去支撐的櫻空釋感覺心中突然一空,不由自主地摸向左心處,愣愣的,連笑容都忘了僞裝。
長發翻飛擋住了潋臨的視線,她只覺得越發看不懂櫻空釋了,好像曾經在〖臨界水〗屋頂上那個和她一起卧在房檐上交談的王子只是一個幻覺。眼前的櫻空釋眼眸寒冷如冰,和似暖陽的卡索截然不同,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機器。
不會籠絡人心,靠一身強大的幻術為所欲為。
就連最基本審視局面的能力都沒有,只會由着性子,就像他的笑容一般甜美如幼童。
對人,除了卡索,可以說沒有任何信任可言。
潋臨灰藍色的瞳仁裏有淡淡的憂傷,透過她眼中氤氲的霧氣櫻空釋恍然之間好像看到了她內心深處的真誠,好像在說:釋王子,請相信我。
于是他就真的直接開口問了,然後他看見潋臨露出罕見溫和的笑。
“潋臨,你是人魚嗎?”能熟練掌控水的,就只有人魚了。
潋臨搖頭,長長的睫毛上有光在躍動,照亮了她眼底的迷茫,她說:“不是,論縱水幻術,人魚在我們之下。”
“'我們',你指誰?”櫻空釋的話中充滿了惡意。
潋臨的視線掃過他,〖水逾宮〗如棱鏡折射出的光打在她鋪地的發上,呈現出水藍色的錯覺。她的聲音清冷,似乎在闡述無關的事實:“還有輕歌曼,以及縛影。”
“這是哪?”
“〖水逾宮〗。”
櫻空釋身上的櫻花味很濃,充盈着整個殿堂,他懶懶地補充:“不是問這個。”
聞言噤聲,潋臨緩步前行到輕歌曼面前,繡了金色邊紋的幻術長袍掃過地面,她扣起無名指,接住如蝴蝶一般落下的輕歌曼,瑩藍的流水環繞在她們周圍,穿過輕歌曼受傷的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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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水逾宮〗真正的王重新站立,她伸出手撫過潋臨垂落如瀑的雪白長發,聲音嘶啞懷着滄桑:“皇姐,你一點沒變。”
“多年了,父皇和我以及〖水逾宮〗的子民都沉睡在了無盡海的深處,那裏好冷,真的好冷。”輕歌曼往潋臨懷裏縮了縮,都說冰海深處的人魚是最耐寒的,他們卻在最深的無盡海底沉睡了千年。
下意識地摟緊輕歌曼,感受到她身子的單薄。潋臨緘默不語,輕歌曼的生命當真像她所說的一般,化作流水,潺潺流向無盡海的深處了。水是最無形的武器,卻也是最難留住的記憶。
縛影也從昏迷中醒來,一步一步朝她們靠攏,他單膝下跪,右手撐地,恭敬地說:“水族未來的皇,請你庇佑我族。”
“水族?”櫻空釋的聲音響起,脫着長長的尾音。
輕歌曼緩緩點頭,眼睑下垂,“人魚族不過是我們的退化。我記得上一次被抓的兩個冰族人說過,冰族有一個傳說,人魚族隐藏的妖術師才是最強大的。其實不然,人魚族早就沒有妖術師了,從來都沒有。”
“妖術師,是我水族至尊,水族的皇。我們不論出生,誰是妖術師誰就為皇。我和皇姐的父皇,便是一個妖術師。妖術師的強大,遠不是一百個能覆滅一個大陸可比的。每當一個妖術師隕落,另一個妖術師的能力才會顯現出來。我和姐姐,本都是有天賦的。”
“可是,可是我們的血統,都不純啊。”輕歌曼的眼神變得怨毒起來,可她還是在笑,笑着笑着兩行晶瑩的淚便落了下來,遇風化為兩顆剔透的珍珠。
“那些其他血統不純的子民,久久蝸居與無盡海深處,之後他們找到了一條海底通道,為了抛棄過去假裝沒有發生過,全部退化成了人魚生活在冰海海底。你們都沒去過深海宮,應該不知道,那裏和〖水逾宮〗有多麽相似。”
“所以,你們的血統為什麽不純?”櫻空釋走近,蹲了下來。
潋臨不着痕跡地擋住他,“我們的家事,便不勞釋王子費心了。”
櫻空釋湊近扣住她的下巴,威脅道:“那我那兩名冰族子民的性命,總該讨要回來吧。又或者,還不止兩名。你是把自己的命給我,還是你妹妹的。”他斜着眼瞟了一眼縛影,不屑地說:“至于你這個下屬的,我不需要。”
“不怕我滅口麽?”潋臨冷笑,“你應該學會認清局勢。”櫻空釋擡起她的下巴強迫她跟他對視,嘴角上揚,“你不會。”
“你還需要有人回去,證實你的謊言。”
“你死了,冰王恐怕還會感謝我。”
“然後呢,借口把你也逐出刃雪城。”
“我需要呆在那裏嗎?”
“需要,因為你想證實一些猜想。”
潋臨掙脫他的桎梏,冷聲:“你以為你很了解我?”
“難道不是?”櫻空釋笑了,真心的,有點得意。“冷漠、理智、聰慧、機敏。我們很相似,感情在目的面前永遠排在最後。”
“感情?”潋臨上下打量他,嗤笑:“我對待感情是理智的,可你有卡索。他在一天,你就永遠有軟肋。”
話音未落,脖子上立刻傳來劇烈的痛感,窒息感也随之而來。
櫻空釋漸漸收緊手指,面無表情:“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傷害哥。”
潋臨瞳孔中寒意逼人,她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輕歌曼快要不行了,她懶得和這個冰族二皇子廢口舌解釋。
食指扣住櫻空釋手腕上的脈門,輕易拉開,瘋狂湧入喉中的空氣沒能讓她咳嗽出聲。
櫻空釋沒有動怒,以櫻花為名的王子終于說出了他的目的:“跟我吧。”他說,“別跟随父王,逼哥當王。”
潋臨扭過頭,平靜依舊,她看了看不遠處依然保持行禮姿勢的縛影,道:“不。我不會跟任何人,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水族已經無法恢複了。”櫻空釋一語戳破,輕歌曼眼中黯淡下的星光證實了他的說法。“假如不服從父王,你不可能在冰族生活下去。”
“服從我,輔助我,在冰族做你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潋臨埋頭微笑,“怎麽,想讓我幫你控制人魚族?”
“是梨落。”櫻空釋道,“她一直把你當朋友。我還沒有追上你和哥之前,梨落找我來詢問有關你的事,清楚你的處境時她很擔心。”
潋臨看着他,微愣。
“也許你無意間的一句話,給了她很大的鼓勵。”櫻空釋撿起潋臨鋪到地上的長發,繞在指尖,“她又怎麽想的到,被她當朋友的人根本不在乎她。潋臨,你對感情理智,所以你無法容忍欠別人人情,這就是你的弱點。”
“你必須保證對這裏的一切保密。”潋臨淡淡地開口。
櫻空釋猶豫了一下,回答:“好。無論你對傳聞如何解釋,回去如何禀報父王,我都不拆穿。只不過這樣以來,父王潛意識裏就會把你規劃到我的陣營裏了。”
潋臨嘆了口氣,“我有的選擇?”
“沒有。”櫻空釋放下她的頭發,青絲柔滑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
“好。”
櫻空釋看她,微笑:“答應了?”
“嗯。”潋臨悶悶地說,有的不情願。但她答應的事,絕不會反悔。
輕歌曼也笑了,她認真地看着她的皇姐,輕羅聽也許再也回不來了,但潋臨會一直帶着水族的秘密和水族公主的身份活下去。
她也能安息了。
潋臨只覺得輕歌曼的身體越發單薄,她無言,撇開眼不看她。
從青色的衣裙開始,從逐漸透明到化作塵埃,星星點點細碎的光繞着她轉了很久,其中的留戀與不舍久久回蕩在她的腦海,恍惚之間像回到了千年之前。
潋臨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個淺笑嫣然的少女蹦跳的身影,在皇宮的後花園的偷聽她和父皇談話,對母親明妃一會兒嫌棄一會兒依賴。靈動的輕歌曼舞着飄逸的長裙,表演一支又一支華美的舞蹈。
生活安定的時候,她笑着跟在她身後,蹦蹦跳跳的。
“皇姐,我們什麽時候去找父皇麻煩呀?”
父皇罰她抄書的時候,她無聊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毫無形象地流着口水,嘴裏不停地說着夢呓:“要是有人幫我抄就好了……”
她慢慢坐在她旁邊,一筆一畫模仿她的字跡抄寫。
別人嘲笑她母親說冰族的時候,她跟他們打了一架,然後鼻青臉腫地撲到她懷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皇姐,你幫我打他們,幫我欺負回去!”
她不為所動,反而嚴格要求她。三個月之後,她親自打扒了那些曾經嘲笑她的人。
千年前那場浩劫發生的時候,紫色的閃電擊中了她,輕歌曼不顧一切地壓在已經昏迷的她的身上,從此只剩下殘識。嘴裏哭喊着:“皇姐,皇姐你醒來啊!”
海水變黑了,血腥味夾雜着死亡的氣息的烏雲不斷墜下紫色的閃電,烏雲間,隐約可見一個人的剪影,她的頭發長到這世上所有人的頭發加起來都不及。
她刻意留下一個人的生命,對沒有死絕的她和輕歌曼視而不見。被留下的那個人不是水族,他只是水族的一個奴,世界上唯一的雪族,時間和空間幻術的掌控者——縛影。
他凝結了輕歌曼的殘識,凍結了她的時間。
千年之後——
千年之後。
千年之後……
他們的生命,他們的一舉一動,整個世界依舊在她的掌控下。
她的名字在縛影的低喃聲中:“淵祭,淵祭,淵祭……”
淵祭。
潋臨握緊了拳,全身顫栗。靈力形成的風隔絕了空氣,撕裂空間。
雙臂間的空蕩,指尖漸漸消散的餘溫都在昭示着輕歌曼的離去。
輕歌曼真的死了,徹底的。
水族真的只有下她了。
真的只剩下她了。
清風拂過,帶走了潋臨眼角的濕氣。
輾轉千年反側難眠,輪回煎熬百世——
終是空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