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私奔

此言一落,天地皆靜。

外面寂然了片刻,姬影道:“我不信,若是有,長安早就傳開了,父親也不可能不知道!”

文旌歪了頭,隔着一道車幔看向她,神情淺淡:“我為何要騙你?”

姬影一噎,無話可說了。

是呀,他堂堂丞相,就算看不上她,随意敷衍過去就是,何苦要拿自己的姻緣來作僞?

她站在街心,仰頭看着那垂幔上映出的疏影,只覺一腔大無畏的熱情驟然受挫,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裏面的文旌臉色也不好看,因他将車幔掀起一角,再看向街邊,發覺任遙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開了。

那幡巾搖曳的糕餅鋪子前已是空空蕩蕩。

他将車幔甩了回去:“回府。”

扶風親自來牽缰繩,含着幾分同情小心翼翼地繞開擋在前面的姬影,将馬車牽引着走出了擁堵的人群間。

文旌滿懷心事地回了府,正要向曾曦打聽打聽任遙回來了沒有,卻見金明池神色慌張地跑到前院來找他。

“大人,不好了,舒城在荒村遇刺,身受重傷,性命垂危。”

文旌心裏一咯噔,問:“何人指使?”他略微停頓,輕聲猜測:“魏太後?”

金明池道:“不好說……派去保護他的千牛衛回禀,刺殺他的人稱自己是鐵勒可汗哥舒耶奇的舊部,殺舒城是替蒙冤的哥舒耶奇報仇。”

“不過也有可能是魏太後的人,假借了哥舒耶奇的名號來掩人耳目……”

文旌搖頭:“不會是她的人。”他見金明池面露惑色,耐心地解釋道:“方才她還要我勸義父放棄對當年舊案的追查,殷如眉也好,哥舒耶奇也罷,都是她不願意提起的人。若是她派人去殺舒城滅口,那悄悄地殺了就是,何苦要把哥舒耶奇的名號祭出來,這不等于告訴旁人,舒城與當年的鐵勒舊案脫不了幹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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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池恍然,可随即便陷入更深的迷惑裏:“不是魏太後……那是誰?”他靈機閃過,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除了魏太後,除了大人,還有第三方勢力對當年的舊案感興趣,且……勢力不小。”

能打退押送欽犯的官差和文旌派去随行保護的千牛衛,勢力自然不容小觑。

而且這些人隐在暗處,卻又好像對案情的走向和脈絡格外清楚,總能在恰當的時候冒出來,把本已幾乎風平浪靜的水面再度攪渾。

文旌視線微垂,眸中神色深邃難辨,思忖片刻,沖江憐道:“你去找找曾曦,問問他阿遙回來了沒有,若是回來了,帶她來義父的卧房。”

文旌想,不管這些陳年舊事有多少不曾見天日的須棱枝節,今日,他定要問個究竟出來。

……

徘徊在街衢茶肆的任遙對家中即将上演的狂風驟雨絲毫無覺。她本是領着冷香出來閑逛,從糕餅店裏買了糖漬梅子,正要慢慢走回家,卻在街上遇見了姜國公千金路攔丞相大人的那一出好戲。

那時候人實在太多,将文旌的馬車圍得水洩不通,又有姜國公府的護衛隐沒在人群暗中保護着姬影,在那四周立起了一道人形屏障,任遙嘗試過往裏擠,可根本擠不進去,只有遠遠站在街邊,等着好戲落幕,人都散開,她好蹭一蹭文旌的馬車,跟他一起回家。

其實街市裏人聲如浪,又離得遠,姬影和文旌各自都說了什麽,她根本就聽不清楚。

只是遠遠看着原本明媚張揚的姬大小姐突然如霜打了的茄子,頹然低下了頭,還覺得奇怪,突然,自拐角裏冒出來一個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任遙一怔,回頭:“陳大哥?”

她原本不願意随陳稷走的,畢竟文旌就在這裏,眼瞧着就可以走了,她在外逛了一個時辰,已有些累了,只想快些回家烤着爐火吃她剛買的糖漬梅子。

可陳稷說他要外出公幹,這一走只怕連除夕都要在外面過了,想托她替他照應照應家裏老母。

任遙想起之前陳稷為了馮家的事跑前跑後,這個人情還沒填,這又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母親,不太好意思一口回絕,便只有随着他去了街邊的茶肆。

兩人寒暄了一陣兒,陳稷狀若無意地提道:“方才那當街攔下文相的是姜國公的千金吧,姜國公近來待文相很是親近,一心想促成他和愛女的婚事,瞧方才那架勢,姬大小姐也很是中意文相,這門婚事看來八成是要成了。”

任遙将手搭在茶瓯的杯壁上,有一搭無一搭地用指腹摩挲着上面凸糙的釉花,只覺得有些別扭,還有些難以言說的酸澀,悶悶道:“那也得看我二哥同不同意。”

“他為何不同意啊?”陳稷笑容若清風,在俊朗的面上輕輕漾開:“文相如今乃朝中權臣,自然得是勳貴官宦之女才能與之匹配。姬氏出身高貴,家中又有世襲的爵位,這門婚事瞧上去再般配不過。”

“可……”任遙捧着茶瓯,郁郁道:“怎能只看門第?怎麽着也得是兩情相悅吧……”

陳稷看向她的目光突然微妙了起來:“娶妻娶賢,納妾納色。”他前傾了身體,微微靠近任遙,笑道:“阿遙該不會覺得憑如今文相的身份,只能娶一門妻室吧?這娶妻……自然是要娶門第尊貴的官女,納妾就無所謂了,凡是姿容佳,看中眼的都可以納進後院,文相如今正當盛寵,哪怕是給他做妾,想必一般門第的女子都得搶着去呢。”

任遙的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

她實在無法想象,向來清冷寡淡的文旌流連于花叢,左擁右抱是何種模樣……

陳稷看着任遙的反應,唇角微勾,浮掠起幾分得色。

任遙是垂頭喪氣地回家的。

冷香在她身後喋喋不休:“小姐,你以後還是不要跟陳大人談論咱家二公子了,每次過後你都是這麽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何苦呢。”

她是無心之言,任遙卻是一怔,腦中一道激靈閃過,她拉過冷香,揣摩道:“你說……他會不會是故意的?”

冷香一頭霧水:“什麽故意的?誰故意?”

任遙又搖了搖頭:“他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吧……”

糾結間,大門敞開,曾曦從裏面探出頭來,一眼瞧見任遙,忙将她拽進去,道:“小姐,你可回來了,快去老爺房裏吧,二公子方才還找你呢。”

任遙忙随曾曦去。

剛走到門外,便聽裏面傳出父親虛弱的聲音:“南弦,如眉的案子不是交給刑部了嗎?你不要插手,也不要多過問,只管置身事外,你聽義父的話,我是不會害你的。”

“可事情牽扯父汗,我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查清真相,為父伸冤明志是南弦多年來的心願。”

“你相信義父,所有的事情遲早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裏面突然靜默下來。

任遙在心底嘆了口氣,輕輕推開門進去,剛走到屏風前,隔着水墨繪就的折枝疏影,見文旌彎身跪到了父親跟前,鄭重道:“南弦還有一事請義父成全。”

“我……想與阿遙成親。”

任遙愣住了。

那一瞬她腦子裏空蕩蕩的,像是被驟然抽走了所有的意識。

裏面也是一片長久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伴着銅漏裏流沙陷落的窸窣碎響,父親的聲音傳出來:“不行。”

任瑾本坐在任廣賢身邊,聞言站起了身,道:“父親,此事是不是再……”

“我說了,不行!”任廣賢臉色漲紅,遽然咳嗽起來,任瑾忙去給他倒水,輕拍着他的背,道:“今天就先到這兒吧,這些事以後再商量。南弦,你先回去吧。”

文旌想再為自己和任遙争取一番,可看看義父滿面的病容,這些話梗在喉間,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他默了默,頹然起身,沖任廣賢揖禮:“義父好好休息,南弦先告退了。”

文旌走出來,繞過屏風,正與屏風後的任遙迎面而對。

腳步戛然而止,目光深隽地凝睇着她,緘然不語。

羅斛香淡雅的氣息迎面撲來,任遙只覺腕上一緊,被文旌拽了出來。

黃昏已近,天光垂暗,如蒙了層深灰的幕布,唯有俏麗在枝頭的夕陽,愈加絢爛。

任遙被拽得踉踉跄跄,幾次險些絆倒,好容易跟着文旌回了靜齋。

他将她摁到繡榻上,握住她的雙肩,微低了頭,與她四目相對:“你剛才都聽見了?”

任遙點頭。

“那你有什麽想法嗎?”文旌目光瑩亮,緊緊将她盯住,透出來一股與他的清冷氣質很不相稱的迫切勁兒,仿佛只等她一句‘願意’就要帶她私奔一樣。

任遙低了頭:“我……腦子很亂,需要想一想。”

文旌眼睛裏的星光驟然黯淡下去。

他松開了任遙的肩膀,剛後退了兩步,門被從外面推開了。

一陣冷風急掠進來,伴着尖細愠怒的吼聲。

“文旌,你都替趙煦做了些什麽?”方雨蟬氣勢騰騰沖進來,直朝文旌奔去,任遙在一邊看着這架勢,估摸着萬一待會兒打起來文旌不好意思還手,會吃虧,忙快步上前,将方雨蟬攔腰抱住,好聲好氣地勸:“雨蟬,有話好好說,別沖動,別沖動。”

方雨蟬怒道:“我說過我心中只有延齡,我不會嫁給除了延齡之外的任何人,你都知道,你為什麽還要幹這樣的事,延齡當年并沒有薄待過你,你這樣對得起他嗎?”

文旌站在燭光不曾照到的陰翳裏,睫宇低垂,臉色蒼白,默然片刻,突然擡頭啞聲道:“可延齡又在哪兒呢?你要為了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而孤苦終生嗎?”

方雨蟬一怔,傷慨中帶着幾分決絕:“只要一日未見到他的屍體,我就會等下去。”

文旌平靜地看着方雨蟬,唇角微顫:“雨蟬,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延齡是那麽好的一個人,他對我們有情有義,若是他還活着,能看到我們在他失蹤後所做的一切,所承受的一切,他會就這麽躲着不出來見我們嗎?”

方雨蟬低下了頭,一行清淚順着臉頰滑下,淚珠垂落跌碎在任遙的手背上。

任遙忙從袖子裏拿出手帕,慌忙地給方雨蟬擦眼淚:“別哭……”豈料這淚越擦越多,不一會兒就把錦帕給洇透了,任遙無助地擡頭看向文旌,卻見他眼中仿有水花在閃動,俊秀的面容緊繃,好像在強忍着不落淚。

任遙默了默,一邊給方雨蟬擦着眼淚,一邊悄悄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

好容易将方雨蟬送回去了,任遙心裏郁悶極了,徘徊在水榭旁,凝着河面上結出來的那一層冰,心想:這個局面也是太混亂了……

還未理出個頭緒,曾曦找來了,說是老爺要見她。

任遙以為是為了文旌白日裏求親一事,可父親面容寧肅,絕口不提白天的事,只道:“霍都送來信兒,願意見我。”

霍都是當年哥舒耶奇身邊的副将,也是征戰北狄全軍覆沒之時少有的幸存者。

這些年任廣賢和任瑾暗中鋪網,找尋當年幸存的鐵勒舊部,機緣巧合之下,找到了霍都。

霍都蟄伏民間多年,一心想要查明當年真相,替舊主人伸冤。

本該是一拍即合的事,但……霍都卻并不相信任廣賢。

當年任廣賢對于哥舒耶奇而言,是有奪妻之仇,特別是與殷如眉成親之後便與哥舒耶奇疏遠了,且他這些年盤居長安,過着養尊處優的日子,從明面上絲毫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替哥舒耶奇翻案的誠意。

對于十幾年來隐姓埋名、歷盡艱辛的霍都而言,自然是應當謹慎的。

最重要的,是任廣賢不能把文旌的身份輕易說出去。

雖然到如今都不能看清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可他心中一直有個猜測,當年若非哥舒耶奇貪功冒進,那麽骁勇善戰的鐵勒部落竟會被北狄全殲,極有可能就是……哥舒耶奇身邊有內鬼。

文旌的安危是任廣賢最後的底線,不管他有多麽迫切想要知道真相,他都不會拿文旌去冒這個險。

這一切父女兩是有默契的,任遙一聽霍都松了口,只覺多年的探查應當可以往前邁一大步了,可以早日為母親和哥舒耶奇伸冤,忙道:“他是哥舒叔叔的副将,他一定知道些什麽。”

任廣賢凝着女兒,神色複雜:“可他依舊在提防我們,不願來長安,非要約我去長安城外的荒村與他見面。”

任瑾在一旁道:“父親病體虛弱,不宜遠行。我本想代父親前去,可年關将至,櫃上官府少不了我走動,若是這個時候我扔下家業出了遠門,有些太引人注意了。思來想去,只有……”

任遙了然,道:“我可以替父親走這一趟。”

這本就是任廣賢與任瑾商量過後的結果,任廣賢道:“為了你的安全,為了出城的便利,我已同阿史那因說好了,讓他陪着你去。你可以喬裝改扮成他的護衛,随烏勒人出城,對外就說烏勒王子呆膩了長安,要出去散散心。草原人向來狂放不羁,來去自如,不會有人懷疑的。”

任遙一一應下,踯躅片刻,觑看着父親的臉色,試探道:“我想跟二哥說一聲……”

任廣賢臉色沉凝,道:“阿遙,南弦不比從前,他不是國子監監生,也不是太子身邊微不足道的少師了,他是一國丞相,有些事他知道得越少,參與得越少,才是對他好。”

任遙歪頭,凝着那道折枝疏影的薄絹屏風,突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她帶着這種淡淡的憂愁一路無精打采地踏着月色出了城,腦子裏光影缭亂,總能想起白天文旌跪在父親身邊,說:我想與阿遙成親。

以及後來他問她是怎麽想的,她說需要再想一想時,文旌那驟然暗下來的眼睛。

當時懵懂,過後反複細想,竟覺心如刀絞。

想得多了,任遙突然想起來一個關鍵問題,她牽了牽缰繩,放慢了速度,歪頭問阿史那因:“白天的時候,二哥向我爹提親了,可我晚上就跟你跑了,等明天天一亮,二哥知道了以後會不會以為我是跟你私奔了?”

父親和兄長當然不會跟他說實話,十有八九是要裝傻充愣含混過去,這看上去更像是在替她遮掩了……

阿史那因在馬背上吊兒郎當的颠着,歪頭認真思索了一番,看向任遙,認真地說:“……會。”

任遙愁眉苦臉地耷拉下腦袋。

被她這麽一點撥,阿史那因也想起些重要的事,他凝着任遙,認真地問:“我聽說文丞相性情兇殘狠厲,剝皮斷人四肢不在話下,這應該是謠傳,不是真的吧?”

任遙本是嚴謹的态度反複捉摸了一番,猜度道:“應該……不全是假的。”

阿史那因:……

他的心情突然變得複雜起來。

兩人騎着馬,如踏着一團慘淡雲霧,慢吞吞地在夜色裏向荒村而去。

明天……天應該不會塌吧。

作者有話要說:  都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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