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癡情

任遙腹诽了一通,慌慌張張的心逐漸平靜下來,開始凝神想這些事。

這一趟确實從霍都那裏得知了許多當年之事的辛秘,可是被文旌這樣一打斷,最關鍵的她還沒有問出來——霍都的來信中說他有揭露當年真相的證據。

看剛才霍都那古怪的樣子,任遙也拿不準他到底是不是看穿了文旌的身世。

這樣想着,她的手撫上文旌的左臂,隔着柔滑的臂袖緞子輕輕摩挲,心事重重地問:“南弦,你這裏的狼頭紋身與尋常鐵勒人的紋身有差別嗎?”

文旌垂睫撲閃了幾下,二話不說,手摁上自己的衣襟就要把衣裳脫下來給任遙看。

任遙忙道:“不……不用給我看,你就說就行了。”

文旌抿了抿唇,透出些遺憾掃興的意味。

他将手從自己衣襟上拿開,又箍住任遙的腰,平聲和緩道:“從外觀上看,鐵勒各族的紋身大體一致。但哥舒氏坐擁鐵勒王庭,與旁人卻有一些不同。”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左肩:“我與父汗的狼眸都是紅色的。”

任遙思索了一番,又問:“是整個哥舒氏的都是紅色,還是只有你和哥舒叔叔的是紅色?”

文旌道:“只有我和父汗。紅色代表東升旭日,有最尊貴的權勢之意,只有歷代的鐵勒可汗繼任者才有資格紋紅眸。”

任遙的心随着他的話不自覺下沉,可還存了最後一絲僥幸:“那關于紅眸有多少人知道呢?”

文旌道:“草原之內,上至部落首領,下至普通牧民,人盡皆知。”

那麽霍都一定也是知道的了……

任遙回想他剛才詭異的舉止和看向文旌的眼神,忖度他十有八九是已經看穿他的身份了。

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當年鐵勒部落的全軍覆沒甚是蹊跷,那種程度的戰敗,絕不會僅因為外力,必定是內部有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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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霍都也說過,是魏鳶把行軍方略洩露了出去,但她一個婦人,哥舒耶奇會把詳細的行軍方略告訴她嗎?

所有指向都是當年哥舒耶奇的身邊有叛徒,而且是他極為倚重信任的,能直接接觸到最核心機密的行軍方略。

也正因如此,多年來雖然父親想方設法尋找當年幸存的鐵勒舊部,但他始終将文旌的身份捂得嚴嚴實實,不與外人道。

想到這兒,任遙突然覺出一絲怪異。

沒有來由的怪異,好像迎面突然襲來,想探個究竟時又驟然遠去,甚至她自己也不明白,剛才那電光石火間的一瞬,是因為想起了什麽才會有這種怪異的感覺。

文旌垂眸看向任遙,捏了捏她的臉頰,道:“你是不是在擔心,霍都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任遙老老實實地點頭。

文旌意味幽深的一笑:“這是好事啊,看樣子他并不信任義父,不然義父也不會費這麽多周折讓你代他來見霍都。如果他看穿了我的身份,那麽起碼他是會信任我的。”

“可……”任遙蛾眉長斂,憂色難消。

“你是不是擔心當年的父親身邊會有叛徒,而霍都并不能完全消除嫌疑,畢竟那一戰那麽慘烈,可是他卻活了下來。”

任遙下意識點頭,可點到一半,想起什麽,神色一僵,古怪地看向文旌:“你怎麽知道?”

過去的那十年,父親雖然從未放棄對鐵勒舊案的追查,但他很少會在文旌的面前提起,甚至于在文旌當年離開長安之前,任遙對這些事也知之甚少。

對于這些隐秘的事,需要去探聽,去聯絡,父親只會讓兄長知道,讓兄長去辦。

而在文旌離開長安的這三年裏,任遙才逐漸開始留心關于當年鐵勒舊案的一切。

文旌凝着任遙秀致的眉眼,神色淡淡,搖了搖頭:“我們畢竟住在一個屋檐下,就算你們有心想要瞞我,我也能猜出來幾分。”

猜出來幾分……那到底是幾分呢?

任遙心懷忐忑地想着,卻覺頰邊一暖,文旌摸着她的臉,神情溫柔,溢出些許憐愛:“阿遙,你別擔心,我不會再逼問當年的事了,我知道……或許你根本就不想提,你的心裏也很難受。”

她越發心如擂鼓,緊張至極。

文旌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正想問個究竟,江憐推門進來了,他一眼看到文旌箍在任遙腰上的手,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微微将頭偏開,硬着頭皮道:“大人,那賭坊老板想要見您。”

文旌松開任遙,和緩一笑:“正好,我也想見他。”

從文旌一進門,霍都就緊盯着他,視線銳利如刃,像是要剖開眼前人的表層與僞裝。

文旌緘然不語,随意坐到榻前的梨花木凳上,由着他看。

良久,霍都臉上的急切探尋逐漸化作迷茫、疑惑,甚至凝着文旌那張如冰雪雕琢的臉,還帶出幾許悵惘、傷戚。

“你……是阿毓?”

文旌垂下眼睫,略遲疑幾分,擡起頭,直迎上霍都炯炯的視線:“霍都叔叔,許久不見了。”

霍都那滄桑渾濁的瞳眸陡然睜大。

他霍得從床榻上起身,走到文旌面前,不可置信,可又是難以抑制的激動:“你真得是阿毓?你還活着……”他一僵,立馬收起不自覺流露的情緒,警惕地盯着他:“是任廣賢讓你來的?你真是阿毓?”

文旌沉穩坐着,眼底平靜無瀾。

“霍都叔叔,我現在不叫哥舒毓,我是文旌,是率三萬殘軍掃清長安逆王黨羽的那個文旌。”

霍都一凜:“文丞相?”

“是,我是文丞相。我堂堂丞相,難道會為了向你嘴裏套出些什麽而給自己硬按上一頂哥舒毓的帽子嗎?”

他見霍都仍舊有疑色,平靜道:“當初在韶關,父汗讓你去探清周圍地形,你臨走時,父汗曾對你說,‘勝負有命,不必強求’,那時只有你、我和父汗三人在,你還記得嗎?”

霍得顫抖了一下,随即熱淚盈上眼眶:“我當然記得,可我回來了,你卻已經不在了,我問可汗你去哪兒了,他……他說他把你托付給可靠的人了。那時我們被北狄包圍,又有狗皇帝的影衛虎視眈眈要取可汗性命,哪裏有什麽可靠的人!我還背着可汗偷偷出去找過你,可惜……沒找到。”

寥寥數語,把文旌仿佛拉回了當年的情景裏。

蒼茫暮野,白雪皚皚,他被義父抱在懷裏,穿過遍野的橫屍和戰火,一刻也不敢耽擱地奔跑。

他眼睜睜看着,父汗所在的那一處陣壘越來越遠,直至化成了眼底的一個小黑點。

此去經年,往後十餘載,他時常會在夢境裏再見那一幕,父汗親手将他交給義父,對他說:阿毓,從今往後你要做個普通人,永遠地忘掉你哥舒毓的身份。

文旌閉了眼,當年父汗那臨危的囑告似乎猶然在耳。

“少主……”霍都見他神情有異,擔憂地凝着他。

文旌朝他擺了擺手,斂去滿面傷慨,讓自己恢複平靜,長舒了一口氣,道:“霍都叔叔,我想知道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

血汗深仇多年來如滾燙的烙鐵梗在霍都心頭,他恨不得立刻向文旌訴說,但看着他那俊秀白皙的面龐,宛如美玉,毫無瑕疵,不染塵灰,他又猶豫了。

文旌久久未等來回話,擡頭看向他,見他臉上那糾結為難的神情,像極了平日裏在他逼問之下的義父,含着重重的顧忌。

他心間通透,眸光雪澈,看着霍都,緩緩道:“若是覺得為難,那麽我來說,你只說對還是不對。”

文旌停頓片刻,道:“當年的事,始作俑者是……我的母親。”

霍都雙手緊攥成拳,指骨被他勒得咯吱咯吱響。

文旌掠了一眼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繼續平靜道:“所以,父汗才臨危把我托付給義父,并且交代他要隐去我的身份,而不是要義父把我送回長安母親的身邊。後來我因朝中儲位之争而深陷牢獄,義父不惜向延齡太子表露我的真實身份,也不肯向當時已頗具權勢的魏貴妃求助。所以,父汗知道母親背叛了他,你們也全都知道。”

霍都猛地将拳砸到牆上,憤然道:“就是這個女人!她跟大端那個狗皇帝私相授受,越發嫌可汗礙眼,而狗皇帝對鐵勒忌憚已久,最後他們竟想出那樣歹毒的計劃。借刀殺人,致使我鐵勒大軍全軍覆沒。”

文旌默然移開目光。

“少主……”霍都激憤道:“你要替可汗報仇!替萬千鐵勒部落的冤魂報仇!”

報仇二字帶着凜然恨意朝文旌迎面砸過來。

他終于明白當年父汗為何要把他托付給義父。

不論父汗把他交給任何一個部曲,勢必是要被灌輸一通複仇思想,且這前半輩子也會全然被‘複仇’二字所左右,徹底失去自我。

這不是父汗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他才會對他說那樣的話——從今以後你要做個普通人,忘掉你哥舒毓的身份。

而義父這麽多年來一直在履行着父汗的遺願,讓他做了普通人,遠離前塵,遠離仇恨,傾盡全力支持他讀書科舉,按部就班地入學、入仕,他一直生活在澄淨陽光之下,從未被片縷仇恨的陰雲遮擋。

他一直以為自己本就該過這樣的生活,從不知,是義父默默為他遮擋着風雨,為他負重前行。

文旌凝着窗外燦烈的陽光,微微眯了眼,可每個人都有他的使命,他是文旌也好,哥舒毓也好,在外游移了一圈,最終是要回到固有的軌道上來的。

他微微舒了口氣,轉身看向霍都:“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殷如眉……是怎麽死的?”

霍都道:“我也是今天才從任遙的口中得知……當年殷如眉去長安向你母親求救,被她毒死了。”

雖然與文旌預料得一般無二,可聽霍都親口說出來,他還是如蒙重擊,心碎恸極。

那麽這一切都可以串聯起來了。

殷如眉必定是那個時候已經對母親有所懷疑,所以才會先去找舒檀的母親,給她留下了那枚彎月玉佩,可她肯定沒有想到,母親會那般狠毒利落,絲毫喘息之機都沒有給她留。

那麽舒城殺秦舒氏,也必定是受了母親的指使而殺人滅口。

母親?文旌譏诮地心想,她配為人母嗎?

文旌走後,任遙在房裏等了他許久,遲遲不見其歸,正托着腮想心事,門被輕輕推開了。

是阿史那因身邊的随侍。

他哭喪着臉道:“姑娘快去看看吧,王子他……”

任遙道:“他又怎麽了?”

那随侍張了張口,似乎覺得實在難以啓齒,無奈地攤了攤手:“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任遙跟着去看了。

賭坊的對面是一間廢棄的屋舍,神策軍将那裏收拾出來暫且用來看押從賭坊抓回來的賭徒。

因為要看押的人太多,所以難免疏忽,被阿史那因偷鑽了空子,跑出來,上了房頂……

任遙到那兒時見阿史那因正站在房頂的垂脊上,身形搖搖晃晃,頗為料峭,看得人心驚肉跳。

“我是烏勒王子阿史那因,是你們大端皇帝的貴客,你們敢這麽對我!文旌敢這麽對我!我跟他沒完!我這就不活了,死在你們大端境內,看看你們的皇帝怎麽跟我烏勒交代。”

說罷,作勢就要縱身躍下。

連聲破裂脆響,幾片瓦礫從屋頂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底下的神策軍愈加慌張,仰着頭沖阿史那因好言相勸。

任遙本就心裏煩躁,被他這麽一鬧騰更加沒了耐心,撥開人群上前,仰頭斥道:“阿史那因,你又在鬧騰什麽?!趕緊下來!”

阿史那因一見是任遙,立刻抹掠去兇悍的表情,換了副溫柔面龐,可憐兮兮地沖她道:“阿遙,我們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又婚約在身,奈何生不逢時,遇上奸相棒打鴛鴦,此情難以為繼,只能等來生咱們再續前緣。”

任遙:……

她這輩子只見過兩個戲精上頭,說來就來毫無表演痕跡的奇葩,一個是宣室殿裏那位等着強娶臣女的狗皇帝,一個就是眼前這位。

任遙翻了個白眼,咬牙切齒道:“你少在這裏胡說八道,趕緊下來!”

說罷,她繞到屋舍強側,撩起前袂,就要上去把這作精逮下來。

一只腳剛登上梯子,只覺手腕一緊,被人拽離了竹梯,踉跄着向後連退數步。

文旌将她緊箍在懷裏,仰頭看向正尋死覓活的阿史那因,清淡道:“跳,那因王子只管跳,後面的事本相會給你安排好。就算缺胳膊斷腿了,本相也會派人把你送回烏勒,萬一你要是不幸摔死了,本相也定會安排人給你風光大殓。”

其間任遙數度想掙脫他的手上前去,都被文旌拽了回來。

阿史那因怔怔地看了看文旌,突然,咬緊了後槽牙,恨聲道:“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文旌勾了勾唇,很是無辜:“瞧你這話說的,不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嗎?本相是在鼓勵你勇敢堅定內心想法。”

任遙試圖甩掉文旌的手,甩了半天也沒甩開,只有在他的鉗制下艱難仰頭沖着阿史那因勸道:“你別當真,南弦是吓唬你的,你快下來,他不會傷害你的。”

阿史那因絲毫沒有被說服,指着文旌強烈譴責:“他分明是火上澆油,落井下石!”

任遙還要再勸,被文旌捏着胳膊捂着嘴拖了回來。

“嗚嗚……”任遙奮力掙脫開他的手,又要上前去勸阿史那因下來,被文旌箍住手腕再度拖回來。

“你什麽意思?!”文旌秀眉一橫,也惱了:“你心疼他是不是?在你心裏覺得他比我重要,是不是?我今天問你,你是要他還是要我?”

任遙看着文旌嗔怒的模樣,愣了。

愣了許久,她突然覺出些不對勁兒來。

這兒可不是只有他們三個人,屋舍前還站了好幾十神策軍,周圍靜悄悄的,丞相大人剛剛那句發自靈魂的拷問如一曲餘音綿長的幽歌,回蕩在空寂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任遙看向那些可憐的神策軍,他們各個躬身深低頭,目不斜視,恨不得在頭頂挂上幾個大字:我們都是聾的,聽不見丞相大人在說什麽。

但丞相大人今天顯然不想要臉了,無視這周圍詭異的安靜,緊抓住任遙的胳膊,盯着她的雙眸,十分鄭重認真地問道:“你說呀,要他還是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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