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任遙低垂着頭,濃密烏黑的睫羽宛如蝶翅,輕輕顫着,她心裏亂糟糟的,思緒掙脫了久駐的牢籠,以狂放張揚之姿一湧而出,四處奔動,攪得她不得安寧。
她想起了父親答應他們成婚的那一夜,他将自己和大哥趕出來,單獨留下文旌關起門來說了許久的話。她又想起那日她和文旌去買首飾歸來,刑部的人等在家裏要見他,文旌那反常古怪的表現。
她隔着薄絹團扇看向近在咫尺的愛人,如畫的眉目文秀且安靜,正脈脈含情地凝睇着她,他眼中如有星海,廣袤無垠,仿佛周遭一切紛亂都不複存在,只餘他和她,直到地老天荒……
任遙的心漸漸安了下來。
她丹唇婉婉,淺淡一笑:“好。”
聽到她肯定的回應,文旌似是長舒了一口氣,溫煦柔和的笑在他臉上緩慢漾開,随即緊握着她的手轉身,冷香上來攙着任遙的另一邊,放下蒲團,引着他們跪到了任廣賢的面前。
從剛才刑部來人闖喜堂,到後面文旌下令強行将人拖了下去,滿屋賓客無不倉惶交耳,議論紛紛,猜測不斷。可自始至終任廣賢都端坐于正位,面容端寧,神色平和,仿佛這一切他料到遲早會來,而真正到來時,也能安之若素。
“阿遙,南弦。”任廣賢微微前傾了身子,将行過跪拜之禮的兩人虛扶起來,饒有深意道:“從今往後你們便是夫妻了,應當舉案齊眉,禍福與共,父親相信你們定能做到。”
任遙舉扇的手顫了顫,在扇面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文旌則是端袖沖任廣賢深深一揖,道:“父親放心。”
禮成之後侍女們一擁而上,要攙扶着任遙回後院。她見識過剛才刑部來拿人的冷肅場面,又知道這些人還留在府中未走,且此次既然魏鳶施壓,那父親和兄長恐怕如何也躲不過去,她心中挂念,踟蹰着。
文旌從身後握住了她的手。
“阿遙,你回去等着我。”
任遙默了默,隔着扇子沖文旌輕輕點了點頭。
這一等便是整整一天一夜。
新房裏的紅燭燃了一整夜,燭淚疊堆在燭臺上,漸漸微弱的燭光映着剪花,幽昧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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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遙這一夜想了許多。
她覺得刑部來人口口聲聲說父親和兄長與延齡太子被害一案有關,這未必是空口白牙、毫無憑據地誣陷,至少父親是有事瞞着她,而這些事必定關乎重大,難以輕易說出口。
再就是魏鳶……
這個女人多年來享盡了尊榮,似乎也已經忘了多年以前與他們家的恩怨糾葛,并沒有來找過他們的麻煩。可昨天那一出戲,必定少不了她在幕後的籌謀,或許她是想借着打擊任家來打壓在朝中勢力日盛的文旌,又或許僅僅是最近在哥舒耶奇一案中太過被動,想要有所反擊。
最後是文旌。
任遙覺得不管是父親那難以宣之以口的秘密,還是刑部查到了些什麽,文旌應該都是知道的。
他知道,所以才會在那夜從父親書房出來時那麽古怪,才會在一個月前得知刑部來人時變得慌張。
整整一個月,文旌應當是用盡了全力要把刑部查到的東西壓下去,為的應該就是要确保他們能順利成親。
任遙不禁想,這一個月裏,當她躲在深閨裏百無聊賴地學着枯燥的規矩,時不時抱怨歲月難捱時,文旌又是怎麽過來的?他盛着滿腹的心事,一邊殚精竭慮綢缪算計着壓制刑部,一邊又要若無其事籌備着他們的婚事,他……應當是過得很辛苦吧。
她坐在軒窗下,看着杳杳霧霭之後的朝陽慢慢從雲層裏跳躍而出,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地思考。
那麽所有絲線捋到最後,也就只剩下一個關鍵性的問題——父親到底隐瞞了什麽。
門‘吱呦’一聲被推開,冷香進來,道:“小姐……陳大人來了。”
任遙将視線從窗外收回來,揉了揉也徹夜未眠而稍顯憔悴的眼角,反應略有些慢:“陳稷?”
冷香點頭,猶豫道:“老爺和兩位公子都沒回來,要不随便找個理由讓他回去吧。”
任遙忖了忖,道:“昨日我與南弦成親是給他下了帖子的,可他沒來。今天府中這光景他倒是來了個大早,想來是有重要的事要說,我便去見一見,反正現如今我也什麽都做不了。”
說着,她自窗前起身,侍女便上來伺候着給她脫下繁冗刺金的嫁衣外裳,選了一件鏽紅色廣袖斜襟緞裙,在鏡前梳了雲髻,簪好金釵,才領着侍女們出去會客。
陳稷在花廳等着,乍一見她這一身新婦妝容,神色微滞,略黯了黯,很快便回過神來,就着昨天的事好一通噓寒問暖。
陳稷往常對她那些暧昧不清又難以言說的關切,任遙并不大往心裏去。可如今她已經跟文旌成親了,他還依着從前的套路照搬,不免讓任遙略有些不快,但她面上未顯露出來,只是在陳稷停頓時恰到好處地插入,将話題引開。
“昨日的事想必陳大哥已經聽說了,有南弦在,我并不十分擔心父親和兄長的安危,只是……”她話中虛實摻着,“昨日來的刑部左監門看上去底氣頗足,怕是他們拿到了什麽證據,可能對父親和兄長不利。”
聽她這樣說,陳稷嘆了口氣,清隽的面容上染了幾許愁色,望着任遙,欲言又止。
任遙忙道:“陳大哥若是知道什麽,但說無妨。”
陳稷這才道:“我也是得知了此事原委,才匆匆要來給阿遙報信。刑部是有證據,這證據還跟當年哥舒耶奇于韶關陣亡有些關聯……”
任遙蹙眉,聽陳稷繼續說:“當年哥舒耶奇所率的鐵勒部隊在韶關節節敗退,當時的仁祖皇帝曾派了一些影衛暗中前往韶關。”
這一段任遙聽霍都說過。那些影衛當年奉狗皇帝的命令,一到韶關便對哥舒耶奇和他的部曲痛下殺手,鐵勒所部被前後夾擊,才最終全軍覆沒。
“這些影衛說是去襄助哥舒耶奇,但實際要做什麽,其實大家心知肚明。侍奉過先帝的老臣都知道,當年先帝可是對兵強馬壯的鐵勒忌憚至極。”
任遙眉宇間的紋絡愈深,疑惑不解道:“可這跟我父親有什麽關系?”
陳稷微頓了頓,轉而看向任遙,一字一句道:“令尊便是當年影衛中的一員。”
此言一出,如落石擊破九曲深潭,語落驚人。
任遙腦子發懵,好半天才稍稍理順了思緒,不可思議:“父親當年竟是影衛……”
母親死時她只有四歲,因此對于那時的記憶十分模糊。
只依稀記得父親屢試不第,家中日子很是清苦,但在母親去世前的幾個月突然好轉了,吃穿用度從容寬裕了許多,但以此為代價,是父親終日不着家,即便偶爾回來也往往是深夜,在家中短暫停歇便要立刻走。
原來那個時候父親竟是當了影衛。
也難怪當年韶關戰事如此焦灼,內外封鎖嚴密,可父親母親卻能突破重重阻礙前去見哥舒耶奇,若父親那時是影衛,恰好奉命前往韶關,那這一切就都有了合理解釋。
也難怪作為哥舒耶奇副将的霍都會那般提防父親,原來一切都有着更深的緣由。
而後面鐵勒戰敗、母親早逝,父親帶着他們兄妹三人隐姓埋名,恐怕也不止是為了文旌的安危與仕途,更有躲避風頭的意思在裏面。
畢竟作為影衛是被派去殺哥舒耶奇的,但卻收養了他的獨子,若是被揭破,恐怕他們全家都會危在旦夕。
被派去殺哥舒耶奇……當年父親是被派去殺哥舒耶奇的……
任遙突然明白陳稷那滿面的凝重是何意了,她忙道:“不可能!父親絕不可能會殺哥舒叔叔,他……”任遙眼珠轉了轉,腦中清靈一閃,突然捕捉到了重要的事:“不對,刑部不可能會以這個理由來抓人。就算父親當年是影衛如何?就算他有殺哥舒耶奇的嫌疑又如何?當年他是奉命前往,難不成他們要把仁祖皇帝拖出來一同審訊嗎?”
陳稷搖了搖頭:“當然不是以這個理由,刑部按在任伯父身上的罪名是謀害延齡太子。”
“這又跟延齡太子有什麽關系?”
“刑部奉命翻查當年舊案,費盡周折找到了當年的東宮舊人,據供,延齡太子曾查到了任伯父為影衛的事實,當時出宮也說過是要去任府問個究竟,為了掩人耳目,所以未用東宮儀仗,而是秘密出宮。誰知延齡太子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徹底失蹤了……”
原來當年所謂的趙延齡陰謀造反、逃竄出宮竟是這樣的,他失蹤前最後要去的地方竟然就是這裏,是任府,是她的家。
任遙頗有種一直苦苦追尋的辛秘竟就在眼前的荒誕感,她搖了搖頭,無比誠懇道:“可當年我們真得沒有見過延齡太子……”任遙一頓,轉而譏诮似得勾了勾唇,“現在這樣說,自然沒有人會信了,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們是在替自己開脫。”
“我信!阿遙,不管發生什麽,我永遠都信你!”陳稷說到情動處,不自覺握住了任遙的手。
任遙皺着眉将手抽出來,面露不快。
陳稷怔了怔,緩緩将虛空的手掌合上,垂下頭,悵然道:“是我失禮了,得罪之處,希望阿遙不要與我一般見識。”
看着他低眉順眼的模樣,任遙非但不覺得舒心,相反,只覺得煩悶厭惡。
一個招搖過市、蠻橫無理的登徒子和一個看上去知書達理的登徒子有什麽本質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