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她不着痕跡地将剛才被他握過的手收到桌子底下,擱在帕子上輕擦了擦,竭力讓自己心平氣和:“陳大哥肯來告訴我這麽多事,阿遙心裏是感激的。”她擰眉:“可有一點我還是有些想不通。”
“當年按在延齡太子身上的罪名是秘密出宮,陰謀反叛,可若是能證明他并非逃走而是被人所害,那這些罪名豈不都不攻自破了嗎?”任遙臉上流露出極為清澈單純的困惑,但在眼底深處卻極為隐晦的攢起一團精光,仔細觀察着陳稷的反應:“這應該不是魏太後想看到的吧?”
陳稷蜷了蜷手指,那上面似乎還殘留着任遙那細膩溫軟的柔荑觸感,讓他不禁心猿意馬,随口道:“延齡太子是否有罪,根本動搖不了如今的魏太後。當年就算她指使朝臣構陷一國太子,可證據呢?那些朝臣總不見得會自己來認罪吧?再者,構陷的是朝臣,定罪的可是先帝,想要問罪太後,就得把先帝也一同拖下水,只這一條就足夠讓舉朝上下諱莫如深。”
“那就算是這樣,把當年的事掀出來終歸是對魏太後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對于她而言,所損不過是一點虛名,但對于大局而言……”陳稷的神情突然幽深微妙起來:“阿遙,當今陛下與他的大皇兄可感情深得很,他做夢都想把害自己皇兄的兇手揪出來。而文相是一定會保住任家的,如今案子到了這個程度,有這麽多證據指向任伯父,若你是陛下,你會一點疑心都沒有就此放過嗎?”
任遙突然徹底明白了,可一旦明白了,只覺有一股森冷寒氣從腳底飕飕的往上冒,寒徹入骨。
“這君臣之間看上去是情深義篤,可一旦有了分歧,卻也不知能不能經得起考驗……”
任遙怔了怔,垂下了雙眸,緘然不語。
陳稷邁出任府大門的時候,腦子裏還是任遙那副安靜沉谧又顯得柔弱無助的模樣,她應該能意識到,哪怕文旌如今看上去那般權勢煊赫、地位尊崇,可其實這一切也并不是牢不可破的,文旌也不是無所不能的。
他溫煦有禮地跟送他出來的曾曦道別,轉身上了馬車,坐定了之後又想:他今天說的會不會有些多?
他蜷了蜷手指,将剛才握過任遙的那只手舉到胸口,心道:算了,多與不多也已經說了,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一直在父兄庇護下,未見過多少風雨,又能有多少敏銳心思……
送走了陳稷,任遙便一直徘徊在廊庑下,來回踱步。
昨夜下過暫短的一場雨,地上猶留着淺淡斑駁的水痕,積雨自瓦片上緩慢低落,墜到青石板上,砸出破碎的小水花。
曾曦進來時正見任遙低頭,盯着廊庑下青石板的水漬在看,看得神情專注,若有所思。
他忙道:“瞧這些下人,一個個懶得不成樣子了,地上這麽濕也不知道過來擦,打量老爺和公子們都不在就可以躲懶了,那可是錯了主意!”老管家嗓門本就洪亮,偌大的廳堂連着院落又安靜得很,這一喊猶如空谷驚雷,格外震耳。
伺候在側的侍女小厮們忙活動起來,拿麻布、搬梯子,手腳麻利地開始打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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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遙見狀,只是擡起頭輕微地笑了笑,不幹涉曾曦訓下人,也無心在此處監工看是否有人偷懶,只是一言不發地回了堂屋裏坐下,整個人看上去高深莫測的,讓人猜不透她心裏在想什麽。
曾曦知道,家裏一下子出了這樣的變故,小姐心裏定是不好受的。
他跟着進去,自侍女手裏接過剛沏好的熱茶,放在任遙的手邊。
任遙便從善如流地端起來,清清淡淡地抿了一口,放下,突然轉頭看向曾曦,面上帶着一些疑惑:“曾叔,你說……一個人若是看上去謙遜有禮,無懈可擊,但又總是做些奇怪的事,他是為了什麽?”
曾曦了然:“小姐是說陳大人吧?”
任遙雙眸清透,如兩團浸透了月光的水泊,澄淨至極,仿佛可以倒映出這世間的萬千變幻。
她沒點頭,是眨了兩下眼,算是回應了。
曾曦道:“還能為了什麽,心有欲念,總是求之不得,但又不舍得放手呗。”
任遙垂着眼眸思索了一陣兒,擡頭認真道:“可我已經成親了啊,他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豈不知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
曾曦一愣,随即明白是剛才陳稷可能在小姐面前有什麽不恰當舉動了。他心裏不禁別扭憤懑,但想到如今情勢,老爺和公子們還不知如何了,也不是興師問罪多加計較的時候,便道:“那也說不準,有些人興許并不是那麽通情理、講道理的。”
任遙向後微仰了仰身,神色平靜且認真:“那這麽說,你也覺得他可能不是一個表裏如一的人?”
曾曦覺得小姐俨然是話裏有話,且他剛才只是一時義憤填膺随口說的,可沒往這麽深處想。若是要靜下心來,細細想一想陳稷這個人,又覺得……着實很是溫和謙遜,滴水不漏,除了對小姐的那點隐晦心思,也确實挑不出錯處來。
但那點心思從前有便罷了,如今卻是萬萬不該有的。
他有些想不通,最終只能無奈地搖頭:“我老了,大約也不太會看人了。”這純屬自謙,這麽一座大宅子的老管家,每日閱人無數,眼神早就練得毒辣尖銳,看人……是最不在話下的。
任遙依舊坐得端正,目光淡淡略有些出神,許久,才好似自言自語道:“連你都看不明白了……”
曾曦只覺得小姐今日太過古怪,要說她是為老爺公子們擔心,她又顯得太過沉定。要說她是為陳稷有什麽不恰當的舉動而惱火,她又在四平八穩地跟他讨論這個人如何,絕不像是被他惹惱了而要斷絕來往的意思。
他正捉摸着,冷香進來了,徑直走向任遙身邊,弓身低聲道:“方姑娘來了。”
“雨蟬。”任遙喃喃道:“我現下倒有些怕見她了……”雖然這樣說着,但她還是讓曾曦出去将方雨蟬迎進來。
方雨蟬身着單薄的煙青色軟緞襦裙,臉色蒼白,倒顯得比任遙還要憔悴疲憊。
任遙忙起身去握住她的手,關切道:“你這是怎麽了?”
方雨蟬道:“父親病了,這一病不同于從前……我是趁父親喝過藥睡下,囑咐郎中和侍女們看着,才能出來一小會兒。阿遙,外面傳得沸沸揚揚,說任伯父和任大哥跟延齡當年失蹤有關,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能讓素來孝心深重的方雨蟬暫且舍下病重的父親出門,恐怕也只有那失蹤了整整三年的趙延齡了。
任遙略有些為難,但看着方雨蟬焦切的神色,又有些心軟,捋了捋鬓角邊的一绺發絲,試探道:“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得保守秘密。”
方雨蟬重重地點頭。
任遙剛想說,又想起另一樁重要的事,她看了看侍立在側的曾曦和冷香,讓他們下去。等屋裏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任遙才頗為擔憂關切地問:“方祭酒當真病得這麽厲害嗎?”
方雨蟬嘆了口氣:“我怎麽可能會用這種事來騙你?阿遙,你若是得空,多到我們家來吧,父親雖然不說,可我看得出來,他很想見你。”
任遙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傷慨,悵然點了點頭。
簡略寒暄過後,方雨蟬便催着任遙快些跟她說關于趙延齡失蹤的事。
任遙相信父親與兄長絕不會去害趙延齡,特別他還是救過文旌的恩人,因此她将話說得坦坦蕩蕩,并無虛飾隐瞞。
直到她說完了,方雨蟬垂着眉目,緘然不語,也不說她是信還是不信。
任遙凝神細想,又加了一句:“這是方才陳稷來過告訴我的,南弦一直沒有回來,我也無處去确認是真是假。但我想應當是真的,因為這些事太好求證,陳稷不會傻到說些能被輕易揭破的謊話。”
方雨蟬依舊沉默,雙手交疊,視線沉落下去,像是極細的絲線落入深淵中,縷縷浸透,沉淵不見底。
任遙有些慌:“你到底怎麽想的啊?你不會也覺得是我爹和我兄長害了延齡太子?”
方雨蟬恍然回神,秀眉微蹙,搖頭:“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延齡失蹤之前來找過我。”
任遙忙問:“他找你說了些什麽?”
方雨蟬道:“他問我和你的關系怎麽樣,出入任府受不受防備——還有平常在任府裏能不能跟南弦說上話。”
任遙一詫,心想趙延齡失蹤之前對他們家可真是感興趣得很吶。但……這個問法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方雨蟬繼續說:“我當時回他,跟你關系不錯,跟南弦也能說上話,他眼睛一亮,好像還挺高興的,似乎想讓我替他辦什麽事。可過了一會兒,他又喃喃自語,說什麽不應該把我牽扯進來,我想問明白到底出了什麽事,可他怎麽也不肯告訴我。後來,他就走了……”方雨蟬不無悲傷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我若是知道後來的事,當時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走。”
任遙擰着眉沉思,這些事一定都是有關聯的,趙延齡的失蹤,跟他失蹤前種種不符合常理的詭異行徑一定有脫不開的幹系。
他是知道了什麽而被滅口嗎?
是呀,他好像真得知道很多事,他先是從刑部調閱走了母親一案的案宗,又查出了父親當年是影衛,或許還有更多……
但三年前趙延齡失蹤之後文旌也暗中查訪過,若趙延齡當真在失蹤前有過這麽多動作,不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留下啊。
可即便是今天,也是陰差陽錯幾近曲折才查出了趙延齡失蹤之前的活動軌跡,是被人為抹去,還是說……
對了!
一道靈光閃過,任遙突然想起來當時刑部曾說,延齡太子将母親一案的案宗調走了,若是他把自己查到的每一件事的相關案宗都調走了,那後來人确實難以追溯。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案宗看過之後便罷,為什麽還要調走?調走的意義何在?難道……是想給別人看嗎?
任遙身體一僵,直覺自己好像觸到了整件事情的關鍵所在。
仿佛那根時隐時現的長線終于透過重重迷霧清晰了起來,将散落在地的珠子一顆顆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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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雨蟬從任府出來時正碰見文旌回來,兩人各懷心事,又各有牽絆挂念,因此話也沒有多說。
只是當文旌邁上任府前的最後一層石階,突然想起什麽,停住腳步,轉過身望着方雨蟬離去的背影。
鳳眸幽邃,隐隐透出疑慮。
他有一個關于方雨蟬的猜測在心裏轉過來轉過去,越揣摩越覺得可疑,一時失了神,竟沒注意任遙已走到了他的跟前。
“阿遙,你放心,父親和兄長不會有事,刑部并沒有決定性的證據,我稍作安排,過幾日他們就能出來了。”
任遙輕輕點了點頭,長舒了一口氣,但随即添上一抹凝重,她拽住文旌的衣袖,避開衆人,一直拽着他走到了水榭裏。
周遭一片蕩漾春池,環環包圍着小亭閣,視野開闊,一覽而盡,有什麽人靠近他們會被立刻察覺。
任遙放緩了聲音,極為認真地問:“南弦,你的身份延齡太子知道,而陳稷的身世你知道,那麽我想問你,你有沒有把陳稷的身世告訴延齡太子?”
文旌覺得莫名,很是疑惑地看向任遙,他剛想要問這其中有什麽不對,可突然,神情一滞,徹底僵住了。
方才,思緒飛轉,閃透出一絲清明,他好像明白任遙是什麽意思了。
他将所有事飛快地理順了一遍,漸漸摸出了一條清晰的脈絡,臉色灰敗,像是遭受了沉重的打擊而站立不住,彎身頹然坐倒在亭中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