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和好

她福至心靈, 手臂還滞在半空,順着彎起的手臂看去——

果然看到旁邊,緊挨着她的, 身體前傾, 頭戴自己羽絨服後面的帽子,一只手支在敞開的大腿上托着頭阖目養神, 另一只手還把背包緊緊揣在懷裏的郁燼。

郁燼睡得很淺。

因為溫羽在他身邊,他要時刻注意她的狀況。

所以在溫羽剛剛無意中那輕輕一戳之後,郁燼就很快轉醒,并且直起身朝她看過來, 詢問她怎麽了。

兩人視線猝不及防地相撞。

“怎麽了, 阿羽?”

他的聲音透着股沙啞和暗沉。

溫羽也沒注意自己睡了多久,更加不知道郁燼睡了多久,居然就這樣什麽都不遮擋,坐在風裏睡覺。

這會天亮了些, 她也看清了郁燼臉上的疲憊,內雙因為和席卷而來的困意抗争都擠成雙眼皮了。

溫羽沒法說狠話, 好脾氣地微微搖頭,解釋:“……沒事,不小心碰到你了。”

“那就好, ”郁燼放心地點了點頭,轉頭看向圍欄邊的游客們,喃喃道, “日出了。”

“嗯。”

他輕笑, 揉了揉眉心, “醒得還真是時候。”

“你很困吧?要不再睡會?”溫羽注意到他哈欠連天。

郁燼把背包放到自己的左手邊, 兩只手向後撐在花圃貼的瓷磚上, 身體微微後仰,漫不經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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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賞完日出,再睡吧,總不能白來一趟。”

單志鈞坐在陳令雯右邊,賀彬又坐在單志鈞右邊,這裏離溫羽還挺遠,根本聽不到郁燼和溫羽在說什麽。

他沉默着,抿着唇長久地注視着面前的壯觀日出景象。

看起來是在醉心欣賞,實則,在想什麽只有他自己心裏知道。

賀彬在想,他好像一直在落後,永遠落後郁燼一步,或者兩步,甚至不知道是多少步。

他搶座位搶不過郁燼,去接阿羽也比他遲到一步,幫背包搶不過郁燼,給暖寶寶也發現郁燼已經給過阿羽了。

他也可以在風口站着為阿羽擋風,毫無怨言,他也可以一站整個晚上,只是他總是比他慢,比他遲。

他能想到的,他能做的,郁燼也一樣可以,甚至還比他更早想到,更早去實施。

所以,現在坐在溫羽旁邊看日出的人,只能輪到郁燼。

而輪不到他。

賀彬的喉結無聲地滑動了一下,而後垂下眼皮,斂起眼底酸澀的情緒。

溫羽正一邊慢條斯理吃着自己帶來的小零食,一邊觀賞着冉冉升起的旭日。

身邊本來一直沒說話的郁燼突然開口了——

“阿羽,你知道我小時候為什麽會來這裏嗎?”

溫羽微怔,咀嚼的動作也停下來,偏頭看向他。

郁燼的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邊,緩緩道:

“其實我小時候一直是跟着施俞,她是我媽,你知道的。施俞女士喜歡高山流水,喜歡閑雲野鶴,喜歡水木清華,不喜歡受拘束,她帶着我外出攝影的時候途徑這裏,白天她出去拍照,我一個人和保姆留在她開的賓館房間裏。”

“她不喜歡小孩子,當然也就不喜歡我。不過我不知道她是因為不喜歡小孩子所以不喜歡我,還是因為不喜歡我,所以連帶着不喜歡其他小孩子。”

郁燼苦笑一下,艱難地牽動嘴角扯出一個笑容。

“我不知道那些天她去了哪些地方玩,玩了什麽,有沒有人和她結伴,玩得高不高興,她不會和我回來講,連住都不住在一個房間裏,心更別提離得有多遠了。”

“在她原本計劃要離開的那天,我突發高燒,一直高燒不退,沒有辦法和她一起離開。那時候,她也只是冷着臉,走到我旁邊用手背貼了下我滾燙的額頭,然後皺着眉給保姆留下一大筆錢,讓她帶着我去醫院看病,病好了再坐車回去。給錢的動作敷衍得像在完成任務,給完錢她就頭也不回地,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和包,戴上墨鏡潇灑離開了。”

郁燼的神情越來越痛苦,眉心凝着的憂愁揮不開,散不去,

“那個畫面我到今天都記憶猶新,怎麽會忘記呢?在那樣無助痛苦的時候,被最親的人,被母親抛棄,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那種感覺我想忘也忘不掉。”

溫羽右耳邊陳令雯和單志鈞一直在大聲說話,但她卻能集中注意力,一心只聽左耳邊郁燼啞聲敘述的聲音。

周圍那麽吵,他的聲音卻一字不落地讓她全部聽到。

郁燼轉頭看着溫羽,“所以,我就被保姆送進了你那時候住的醫院,碰巧還和你一個病房。”

“阿羽,記得嗎?”說到她的時候,郁燼的眼底少了很多痛苦,多了很多愉悅,“我們的初見。”

溫羽眼睛溫吞地眨了眨,順從內心的回答,說:“記得。”

郁燼聽她說記得,彎唇笑了笑,“我當時醒過來,還尋思是不是生病糊塗了,怎麽眼前出現個小仙女似的人呢?”

“你就會耍嘴皮子。”

“真的阿羽,我當時真的這麽想的,我小時候不怎麽看動畫片,不過那時候慶幸,幸好看過有小仙女的角色,不然小仙女到了跟前都認不出來,你和仙女一樣,很可愛,很漂亮。”

溫羽聽得臉上表情都不自然了,偏頭過去不看他,不以為意地說:

“不就是看你輸液輸得手都腫了,叫護士來拔針嗎?被你說得像仙女下凡神話故事一樣。”

郁燼認真地說:“阿羽,對你來說平凡的普通的,對我來說可能就是特別的,記憶深刻的。”

“那三個星期,我真的很高興,是我從有記憶起,最最最高興的三個星期。”郁燼的聲音帶了點哽咽。

溫羽沒忍住偷偷地瞄向他,此時天光大亮,霧氣漸漸散開,一臂的距離,她清晰可見郁燼說着說着就已經泛紅的眼睛。

他垂下眼睛看她,長長的尾睫随着眼睛眨動一扇一扇,他一字一句地說:

“所以,我那時候有多高興,走得時候就有多恨你,恨你騙我那麽久,恨你背叛我,恨你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恨你明明不喜歡我,還要編造那樣一段美夢來欺騙我。”

“要騙我,為什麽不騙得久一點,騙一輩子,一輩子都別讓我知道你的真實想法,一輩子都別讓我聽見。”

“那時的我絕望而憤怒地離開了,發誓再也不要見到你,你不喜歡我,我也不要喜歡你,要讨厭你一輩子,恨你一輩子。我當時,幼稚卻執着地想着,不過也因為那份執着,我一直沒有忘記你,沒有忘記你給我編織的那場美夢,回到施俞的住處後,我還是會時常夢到你,夢到我們一起玩的時候,夢到你沖到我面前保護我的時候,夢到在那個簡單樸素的窗臺前,你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你叫溫羽,你當時只知道我叫小燼,就算我當時告訴你我的名字,你現在也不一定能聯想到是我。因為我當時不姓郁,跟施俞姓,”話說得好好的,他突然停頓了一下,眼神有些飄忽不定,

“叫施燼,你別笑啊,挺難以啓齒的,所以我當時也不好意思和你說,現在也……不太好意思說,不知道她怎麽起的名字,真是一點不對我上心。”

施燼,濕巾,失敬……

這個難以啓齒,确實可以理解。

溫羽的牙齒在嘴裏咬緊了下唇,不讓自己在這個悲傷的時候不合時宜地笑出來。

“本來他們兩個是輪番照顧,你照顧幾個月,我再照顧幾個月,後來施俞撂挑子不幹了,出國把我徹底扔給我爸養,我才改姓郁的。家族聯姻,畸形家庭,他們都不太走心,應付了事,對我不是真的關心。”

“我小時候不喜歡朋友,也從來不需要什麽朋友,阿羽你,是我小時候第一個朋友,再後來就是林預遠單志鈞他們兩個,還有上次你在我家樓下看見的那五個人,他們不是壞人,我以前無意中幫了他們,後來就結識了,一直是好兄弟。”

郁燼舒了一口綿長的氣,升起的白煙在空氣中融入了晨霧。

“我早就知道你要來榮城了,所以我找他們幫忙演一場戲,我想讓你對我的印象好一點,我再對你好一點,慢慢的慢慢的,你就會依賴我,再次把我當成你最好的朋友。一開始我是想,最後狠狠地傷害你,說我從來沒有把你當過朋友,說我讨厭你,一直在騙你,你不配,我其實就想把那些傷害過我的話還給你,也同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傷害你一遍。”

郁燼他鄭重其事地對一臉平淡的溫羽保證:“我發誓,我真的沒想太過分的。一開始欺騙你感情是我不對,我錯了阿羽,我真的錯了,一開始我自己都分不清,接近你的動機到底是執念還是想念,但不管是哪一種,我都會向你走近,想方設法地成為你身邊最親近的那個朋友。”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想,它表面上是被我冠以恨意的執念,內裏卻是一份抛之不下的感情。我舍棄不下,我忘卻不掉,我十幾年來一直記在心頭,不敢忘記,不願忘記。我高傲,所以我說服自己是為了報複你,才拉下面子去關注你去纏着你,去對你好。”

“其實這些,在我還沒有計劃好的時候,就已經下意識做出來了,太多太多的舉動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萬般謀算的,究其根本,我是真心的,阿羽,我是真的,真的,想要你回來。”

“溫羽。”郁燼忽然神色認真地叫她的全名。

溫羽擡眼望去,與他對上視線的時候,郁燼的神色又變得小心翼翼,他的問話也變得小心翼翼:

“你願意,回來嗎?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我會對你好,對你最好,想盡辦法對你好,什麽都依你,什麽都聽你的,用我接下來的全部時間去贖罪,你原諒我,嗯?好不好嘛?”

“好不好?”他殷切地看着溫羽。

溫羽忽然把頭轉過去了,右手無意間摸到水杯,捧起來仰頭就喝。在她沉默着喝水的這幾分鐘裏,郁燼漸漸心灰意冷。

他覺得溫羽是用喝水在委婉地表示拒絕。

郁燼眼裏的神采逐漸黯淡。

“沒事,做不了最好的朋友,普通朋友也行,同學也行。”他退了一步,眼底再次燃起希望,望向溫羽。

“不行。”溫羽終于開口了。

郁燼急了,睡意瞬間散去,“為什麽?一點機會都不能給我嗎?”

“要是我說最好的朋友是你,那我把明意和雯雯放哪啊?”

“……”媽的,居然還有倆女的跟他搶的!

郁燼思忖了一秒,脫口而出:“那,那不包括女的,我就是最好的男朋友!行了吧!”

溫羽啧了一聲,肅着臉威脅道:“說什麽呢你!”

“不是那個意思,是最好的男、朋友,男的朋友,”郁燼在男和朋友之間頓了幾秒,“行不行?這回好不好?”

說完,他還試探性伸出手揪住溫羽的袖子,輕輕晃了晃,

“答應呗~~你小時候就答應了我的,說話要算話,咱倆這麽多年沒見,你這麽點事都不肯答應我?你說出來哄我開心也好啊。”

溫羽:這是點事嗎?

“行啦,行啦,別搖了。”溫羽把袖子從郁燼的魔爪下解救出來。

“那你答不答應?”郁燼屁股往她那邊挪了挪,越來越蹬鼻子上臉。

“……”

“答應吧,答應吧。”郁燼輕輕撞了撞溫羽的肩。

溫羽松口了,“好。”

幸福來得太突然,郁燼還有些不可置信,“你你你說什麽?”

“我說好,我原諒你了。”溫羽又說了一遍。

“真的呀?”

“真的。”

其實在知道是一場烏龍後,她心裏就沒有之前那麽氣了,剛才又聽到郁燼一番“聲淚俱下”的演說,有氣也被他磨沒了。

“好,好,好。”郁燼笑着連說了三個好,笑得癡傻,與溫羽第一次在榮城看到他的時候完全不像,

“還以為你要不認我了呢。”

“笨蛋。”溫羽淡聲評價,轉頭佯裝平靜地繼續欣賞日出。

太陽已經從東方地平線升至半空,金黃的陽光灑下,金邊光暈在指縫中閃現。

溫羽的左肩倏地一沉。

她懸在空中張張合合,逗弄陽光的手停下。

“好困,睡會兒。”郁燼聲音悶悶的,萦繞在她敏感的左耳。

溫羽大氣都不敢喘,整個人好像都僵住了,緊張地吞咽了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溫羽覺得肩上的人應該快要睡熟的時候,那人卻出乎意料地說話了:

“其實,在你今年來這裏之前,我還見過你幾次。”

溫羽震驚:“在哪?”

郁燼閉着眼睛回答;“安通,和韻蕪。”

“你還回來過安通?”

“嗯,運氣很好,在你們縣裏小學門口,放學的時候正好聽到你的朋友叫你名字,我一回頭就看見了。他們兩個圍着你,你無心去關注其他人,當然也沒有分給我一個眼神,我嫉妒,我生氣,我恨。”

“韻蕪是我初三去的,你也去了?”

“嗯,碰巧我也去了,還碰巧和你打了照面。”

“我怎麽沒有印象。”

“在藥店裏,你當時穿了條黑色的連衣裙,臉整個都過敏了,戴了口罩,可是額頭上手臂上還是看得見,滑稽可憐得不行,一點都不好看,可我還是覺得移不開眼,在後面偷偷看了你好久,覺得你也長大了,個子長高了,人變瘦了,頭發變長了。”

郁燼輕笑一聲,“我當時幼稚地想試探你一下,到我結賬的時候,我說我沒帶錢,店員愣了,前面的你也愣了,原本拿着藥要走的你,兩步一回頭,最後還是回來把我的錢一起付了。”

溫羽順着他的話,回憶了一下,果真在記憶裏找到了他,頓時訝異地說:“那個又戴口罩又戴墨鏡又戴鴨舌帽的人是你啊?”

“記得這麽清楚?”郁燼翹着嘴角說。

“我還以為是哪個大明星呢?裹那麽嚴實。”

“或許是當時還不想直白地站在你面前吧。”

“噢,你有本事一輩子別出現。”

郁燼鼻間又溢出一聲輕笑,厚臉皮道:“沒本事。”

在迷迷糊糊睡着前,郁燼最後說:“關于你的每次出現,我也記得非常非常清楚。”

“睡吧。”溫羽側過去的臉頰,碰到了郁燼冰冷的羽絨服帽子,涼涼的,滑滑的。

就算你不漂亮,在人群中,我還是會條件反射地追逐捕捉你的名字,還是會目不轉睛地偷偷看你,還是會為你滿臉的紅疹子心疼,還是會做尴尬的事情引起你的注意,還是會希望你為我回頭。

還是會希望那些時候,陪在你身邊的人。

其實是我。

那該多好。

作者有話說:

友友們!平安夜快樂!我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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