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9)

或許覺得不夠幹淨,他端起牌位,又挽起衣袍,細致地擦拭着上邊細微的塵埃。

“那時,她明明自身難保,還拼了命地護着我。她說,既然,災難無可避免,那就把它當作一次歷練……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認真地前邊後邊都擦了一遍之後,他才将其擺正,繼續說道:“她只叮咛我一句,只要那趙皇後嘗一嘗花糕,她便遺願可了。如今,我想她的魂魄總算可以安息了!”

說完這些話後,他目光變得柔和,眼底一派悲憫。

此時,他又是那個溫暖如玉的清珑公子。

伊清琉輕輕的訴說着,風清理靜靜地傾聽着……

難以置信,如此冷血的一個人,眼眶卻也微微有了濕意。

她的心在那一刻,似有溫酒燙過,一時間,變得很綿很軟……

她一直認為,伊清琉是一頭狐貍,也是一頭獅子,狡猾又霸道,是僞君子,亦是真君子。

見過他許多面,但相對脆弱的這一面,他還是第一次袒露在她的面前。

雖然許多時候,他對人多為作戲,真作假時假亦真。

但此刻,她選擇相信他乃真情流露。

輕輕地摟着他,她溫柔安慰道:“一切都過去了!”

這是他們脫離兄妹關系以後,第一次不設心防的擁抱。

背上忽然一暖,一股清新而熟悉的氣息籠罩下來,令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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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清琉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懷抱其實很溫暖!

……

☆、登基前夕

宮殿的走廊盡頭,一隊太監掐點走出。

只例行公事,太監們面無表情,為首的報時太監敲響雲形鐘板。

“開國承家,天下大和——冬至——平旦——寅、時——”為首太監撕開尖厲、幹啞的聲音,走一處,喊一句。

“寅時——”各宮殿值守的太監聞言,均繼其後紛紛喊起!

這是換班的訊號,這一波到點的太監宮女翹首以待換班隊伍前來。

“當,當,當——”金鑼急促的聲響起。

“起來,快起來,都給我起來!”一名首領太監扯着嗓子,尖聲尖氣的語調催促。

被喚醒的領班太監、掌事宮女們利索整理之後,紛紛執起短竹杠,飛快跑向各自當日負責管理的房間,急促地敲擊着門板。

“咚咚——”這是太監、宮女起床的訊號,不同房間睡着百人的大通鋪上,太監、宮女們紛紛起身。

在這是個特殊的日子,無人喧嘩,分別自動組隊,互相打理。

組隊裏,每一個人操練起熟練敏捷的動作,助人助己,穿衣,換鞋,洗臉,跪梳……

所有動作都迅速有序,有條不紊,默然無聲。

洗涑完畢,一隊隊宮女、太監邁着碎步匆匆走出寝室,華麗的燈籠掠過,盛放着鮮花的花籃,一路飄香。

迎面而來的數隊剛完成值班的宮女、太監,掐點換下,疾步跨入寝室利落地換上正式宮裝,重新整理儀容……

幾隊太監擡着幾排燈,用長杆将燈裝入琉璃柱,柱子成排亮起,走廊、殿內,頓時流光溢彩。

殿內點亮琉璃黃金柱,宮外點亮水晶夜明燈,左右對應,十八步一人一燈,宮廷內外,處處燈火輝煌。

九百九十九名宮女排成數列分隊,左路提着紅梅的花籃,右路的花籃裏則裝滿了白梅,分站兩側。

以伊仁宮門為始點,一至九重門,一路鋪灑,直至祭天壇。

與此同時,禮部堂官将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神版恭請入迎神亭內,再由銮儀衛校尉将神亭擡送至祭天壇。

祭天壇頂層圓心石北側正面設主位,主要擺設皇天上帝神牌位,次層壇面東西兩側為從位,主要擺設日月星辰和雲雨風雷牌位。

神牌一一歸位擺齊全後,幾隊太監來來往往,忙忙碌碌地将神廚內供品送至祭天壇上……

俄頃,衆神位前擺列着各種琳琅滿目的白玉、金帛以及豬牛羊等犧牲、美酒、鮮果、美味佳肴等豐富的供品。

天壇正南臺階下東西兩側,陳設着編磬、編鐘等十六種樂器分類,六十多件樂器組成的中和韶樂,排列整齊,肅穆壯觀。

七十三樂師組成樂團,各就各位,凝神以待。

伊仁宮,齋戒三日的伊清琉面無表情地伸着雙臂,任由太監們擺弄。

穿衣佩玉,束發戴冕,複雜而娴熟的穿戴,太監們井然有序地進行着。

九金蛇繞日的赤色皇袍加身,十二旒珠叮當作響……處處彰顯帝王的至高無上,令他渾身一派英武天縱、不怒自威。

☆、君臨伊天下

穿戴妥當之後,太監們職責已盡,紛紛悄然退了出去。

他靜靜地坐在這座富麗堂皇、奢侈浮華的宮殿內,只覺得冷冰冰,離宮十多年,一切都不再是記憶中的歡聲笑語,和樂融融的樣子。

啓明星出現,離日出還差七刻,神聖的祭天時辰已到。

“日出有曜,至福恒昌,新帝登基,恩澤天下——冬至——日出——卯、時——”報時的隊伍又再次報時。

太和鐘,鳴響三聲,鐘聲悠揚長遠……

鐘聲止,鼓樂起,新帝登基大典,正式開始,陪祀官、執事人員各就各位,各司其職。

“陛下,吉時已到!”一名太監總管推開大門,輕聲提醒着。

伊清琉颔首,等待的時刻終于到來,他整了整皇冠,利落站起,仰首闊步走了出去……

門外,站滿宮女、太監、侍衛,燈籠、團扇和旗幟都有鮮明的方隊排序,他們各自整齊分隊,沿路排列。

立于伊仁宮門,舉目遠眺,祭天壇處高高懸起紅色天燈,高香的煙雲升騰,與天燈相映,虛幻而缥缈……

三米高的金燭,沿路間隔百米燃一處,火焰撲撲,任微風吹響,全程九百九十九支,無一熄滅。

宮道,由梅花與荊條鋪成,一路延伸至祭天壇。

紅白梅鋪成的花路,一半是紅色、一半是白色,象征着帝王之路并非坦途。

帝王在治國荊棘之路上,即使是流血,仍保有如梅花般高潔、堅強、謙虛的品格,這就是北伊祖宗留給後帝的警世,給帝王以立志奮發的激勵。

伊清琉朝着祭天壇走去,燈籠、團扇和旗幟方隊迅速地按序一一跟随其後。

“轟……”禦林軍打開第一重宮門,透過打開的宮門,廣場上有同樣的隊列、儀仗、燈火。

“轟……”禦林軍打開第二重宮門,第三個廣場上是同樣的陣勢……

一連八重宮門廣場都有儀仗等候,直至第九重門被打開,上萬的官員林立,黑黑壓壓地站滿廣場。

伊清琉走了一刻鐘才到祭天壇,靜鞭三響,全場肅靜……

馬英招,畢方子等十位朝中大臣早已守候在壇下,一見新帝現身,連忙迎上前,為新帝引導、開路。

此時,贊引官司唱贊“燔柴迎帝神”,燎工将一整只犢牛置于燔柴爐口。

唱樂官高唱“樂奏始平之章”,中和韶樂之隊開始奏樂。

在一片莊嚴肅穆的樂聲中,伊清琉一身紅色衮服,旒珠叮當,步履均勻,沉着堅定,走向祭壇最高層。

如此沉穩的帝王氣質,誰能相信他僅是一位十八歲的少年?

在萬人滔天景仰的目光中,他上前實施“三叩九拜”中的第一拜——跪拜“皇天上帝”神牌主位,上一柱“金蛇沉柱”香,然後依次到列祖列宗神位前行禮。

祭奠的程序依次分為迎帝神、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行亞獻禮、行終獻禮、撤馔、送帝神、望燎。

随着一項項祭祀環節順利進行,最後贊引官司唱贊禱文:

“瑤簡拜書兮,泰號成,奉揚帝前兮,資離明,珍幣嘉肴兮,與祝誠,均登巨焰兮,達玄清,九垓四表兮,莫不昂膛,庶類品彙兮,悉慶洪名。”

唱贊聲中,執事将祝文、供品、和帛放送入燔柴爐及燎爐內焚燒,伊清琉站在望燎位上行注視禮。

“奉天承運……妖星隐伏于紫微之垣,國家更有他變,惠帝乃紫薇降化,慈惠而厚……紫微升,妖星落,遂承皇天之眷命,列聖之洪休……紫微星恒,衆星相拱,君權天授,禮成!”

在煙火袅袅中,新帝登基祭天禮成!

他轉過身來,展開雙臂,昂首對着蒼天,以君臨天下之姿,接受萬人跪拜。

一襲紅色九蛇帝王裝,彰顯伊清琉正是這個國度至尊無上的帝王,睥睨天下,唯我獨尊!

“祝吾皇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階下群臣匍匐稽首,齊聲同賀,響徹祭天壇。

東邊,一輪紅日高升,陽光照拂。

萬人同仰,每個人的臉上都浮起一層光輝,如沐浴聖光……

他站在天壇之上,面帶三分微笑,接受百官大臣們一個個輪流上前的祝賀。

只三品以上官職才有資格上前祝賀新帝登基成功。

風清理的內侍特助算不得正式官員,既無品級也無實際職責,其實只是一個打醬油的。

上表祝賀之列,自然沒有她的份。?

她,站在侍衛方隊內,是那麽毫不起眼。

柔和的清光,照着他,也照着她。

他是君,她是民;她跪着,他站着……

她仰着頭,定定看着那個高高在上的他,仿佛天地間只剩他一人。

自她随着衆人一起喊“萬歲”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會是專屬她一人的“四哥”。

他明明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微笑也是那麽地熟悉,但她卻覺得他離自己是那麽遙遠……

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無論過去還是将來,任兩人身份再如何轉換,他依舊還是那一輪高懸的明月……

而她,只能是圍在他身邊的小星星,一粒毫不起眼的小塵埃!

☆、帝陵,世外之地

一場冬雪,地上薄薄的積雪,映得天地間素白一片,帝陵俨然清淨無垢的世外之地。

一個小小的校場上,幾株紅梅,虬枝繁花,傲雪綻放,在一片白茫茫中,紅得十分豔……

啪,一個酒瓶子被打落地上。

啪,啪,又兩個酒瓶子接連落地。

幾記響鞭,呼呼而過,一連七八個空酒瓶子被劈成兩半,碎成殘片,嘩啦啦的全落了地上。

随着蓮花鞭陡然回收,一個紫色身影翩然落地。

“好身手,練得不錯!”石修拍手鼓掌,對着那蹁跹之人由衷贊賞。

“呵呵……”紫衣人回眸一笑,竟是風清理。

只見她銀發盤起,戴着一頂繡有白梅花的玲珑系帶凹型黑烏帽,狹小的低帽檐,遮蓋了她的部分額頭,整個小臉更顯緊致玲珑,平眉一橫,更顯英氣又妖嬈。身穿繡着白蓮花的淡紫色小直衣,斯斯文文,改良的短袖,舉手利落,令她渾身一派清朗儒雅,頗有男子倜傥之姿。

最近這幾日,她練習鞭子功夫,直覺腳下偶爾虛空懸浮,仿若可禦風而行,禦風而舞……

今日,果不其然,她趁着石修一個不注意,響鞭一揮,掃起漫天飛雪,她有意識地踮起腳尖借着雪花向上騰空躍起,成功地擊碎一只酒瓶子……

但也只能擊碎一只,要做到禦雪連擊,還需要更高的武力與境界領悟……

“都是師傅教得好,走,我請你喝酒!”風清理從支衣架上取下狐裘,披到身上,心情愉快地說道。

“哪裏,哪裏!不敢當……不敢當!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徒弟,主要還是你夠努力。”石修一直認為她的進步是她自己努力修成,他只是給予适當的指點而已,她天資聰穎,根骨奇佳,悟性極高,很多招式只需一提,她便能理解通透。

有時候石修都為她是個女兒身可惜,如若她是男兒身,說不定日後成大将之才,亦無不可。

“走,喝酒去!”十幾日滴酒不沾,憋得發酒瘾,石修想想就來勁,便一聲應和。

“我去喊上成雲!”風清理對石修說了一句,人就消失在門外。

今日,輪到成雲值班,監督守陵人祭祀。

一早上,三位守陵人剛循例掃過靈牌上的灰塵,取出長明燈,置于廟前的供幾上,再将香爐燃起,他們盤腿坐在香爐前的氈墊上,一個吹起螺號,随着蒼涼的螺號聲響起,一人開始誦經,念起頌詞,另一位祭師則轉着祭壇,将茶水灑向天空……

儀式完畢,成雲也就完成了監督。

等他出來,風清理朝他丢了一個雪球,“喂,老石喊你喝酒,去不去?”

成雲束腰紮腿,右手抱劍,一身武士裝扮。

他見慣了她的淘氣,走過她的身邊,眼都不擡一下,說道:“不去!”

“嘿嘿,今日,我——請客,不喝白不喝!”風清理嘿嘿直笑,狡黠地眨着眼,那看成雲的模樣就像在看一個傻子。

他回頭一望,卻受不住她的目光,赧然一笑,說道:“去就去,難得有人請!”

☆、三年守陵約

成雲揮揮手,招呼她快點跟上。

石修,成雲兩人在風家原本是風清珑的衛士,與風清理亦為主仆關系。

但如今,她已不在是那個不問世事、高不可攀的五姑娘,而他們也不在是風家的仆人,他們都是皇陵衛士,關系平等。

他們當她“兄弟”一樣,風清理很喜歡這樣的關系,沒有男女不同,沒有身份的高低貴賤。

皇陵重地,閑人免進,是以,此處人煙稀少。

喝酒吃肉都要出到十裏外的小鎮上。

三人碰頭,一起走向陵園之外。

梅花乃北伊國花,因而皇陵随處可見逞豔先迎的紅梅,或是清雅脫俗的白梅。

風清理擡眼,門外三兩枝七八朵紅梅映入眼簾,豔到了極致,暗香浮動,若有若無,拂然而至……

她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梅香撲鼻清冷地沁入心肺,腦海中一段綽然風雅的身影,竟在這一刻真切浮現……

黃昏,天已有暗色。

琉璃公館的禦景梅園,伊清琉一身皂色便服,輕裘緩帶,廣袖峨冠,負手閑踱來到東面欄杆邊,随意眺望庭中景色。

那時的他,不着皇袍時亦別有一番清雅高華的風儀,但舉手投足卻依然氣度雍容,一派王者至尊。

“冰雪林中開,不同桃李混芳塵,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他望着園中的紅梅,悠悠地念起的這首詩,她依然記得。

那是在風家時,他為鼓勵她孤芳自賞,而作了一副紅梅畫,并題上此詞。

“阿理,你不同于那些嬌嬌女,就算身處惡劣的環境,你仍能如梅花一般倔強生存,找到自我的價值。”

是呀,他教她即使整個世界的人都放棄了她,她也不能放棄自己,他要她找到自己的價值,他引導她孤芳應自賞,灌輸她各種不放棄的執念。

“我知你一直想離開皇宮這個囚人的牢籠,得到一個自由自在的人生,但——我仍要留你三年!”

“此際正是任用新人,改革新政的關鍵時期,朝政不穩,趙氏殘餘黨羽又從中作梗,擾亂新政。又逢先皇駕崩,我本該守陵三年,只是……人在朝廷,身不由己!”

好個“人在朝廷,身不由己”,她聽着臉皮一抽,如此說來,是不是今後她都因他的身不由己而身不由己了??

“唉……四哥實在脫不開身,你與我是生死相依的兄妹,情誼非同一般,你代我去守陵亦合情合理,雖然那邊條件艱苦一些,吃穿用度我會命人盡量關照,你且當在那修身養性罷。屆時,三年期滿,随你心意,去留皆可!”

當年,惠帝登基半個月後,仁帝因思念趙後過重,抑郁而終,天下舉哀。

先皇駕崩的消息籠罩了整個宮廷,各宮才張燈結彩半個月,卻不得不摘下金紗紅綢大垂幔,紛紛挂起白燈素闱。

惠帝悲痛之餘,為表孝心,下旨為父守孝三年,清心寡欲,不立皇後,不納嫔妃。

☆、言猶在耳

雖然朝中牽涉趙後叛亂者盡數下獄,首犯獲罪,趙氏九族皆誅,但其黨羽未得以全部徹底肅清。

伊清琉因擔心朝政不穩,奸臣作亂,遂讓風清理代替自己去守陵。

他不以帝王自居,口口聲聲稱呼自己為四哥,這讓她難以拒絕的稱呼,卻是又要求自己替他守陵三年。

他的一聲嘆息猶在耳畔……

不知不覺,她在此守陵已快三年了。

再過一個月三年期滿,到時,她該何去何從,望着那幾枝冷傲的紅梅,她心中不免有些悵然……

見她止步不前,靜立地呆望着梅花,石修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帶着她就要往前走。?

眼前兩人勾肩搭背,成雲臉色剎那大變,他一個箭步急沖上前,使力抓起石修胳膊往旁邊一甩,大聲提醒,“注意形象!小心……”

“小心什麽?”風清理側着頭,對成雲的舉動甚感疑慮。

“啊?哦,小心什麽啊……”成雲一時語塞,雙眼瞟天又瞟地。

“我是說,小心……形象,對,對,小心形象,差爺就要有差爺的樣子嘛。”成雲支支吾吾,終于給出了一個說法,搪塞了過去。

小心什麽,成雲是不會直說的,但被他甩到一旁的石修明白,他說的正是“鷹眼”。

鷹眼——隸屬影密部,直接為皇上負責,是伊清琉安排在風清理身邊的密探組織。

待人接物等瑣碎之事,在風清理眼裏或許不值一提。

但在影密部,這對這裏每一個人來說,都是頭等的大事,他們最有價值的情報就是每天必須回報有關風清理一天之內所做之事。

雖然這讓密衛們覺得不可思議,但皇上直接授命的特級任務,不容他們對風清理有一絲一毫的疏忽!

換一句話說,風清理一舉一動,伊清琉一清二楚。

伊清琉對風清理的态度底下辦事的人個個心知肚明,因而石修與成雲對風清理輕易不敢有逾越的舉動。

“再過一個月便是冬至了,三年守陵也可以提前結束。”石修拂去鞋邊沾上的雪,兀自提到三年之期。

“嗯,是呀!一千零八十天還有三十日,守陵便結束,大家可以回宮,不用在這邊過苦日子了。”成雲也點點頭。

原來大家都在掰着手指度日的呀,風清理朝他倆吐了一個舌頭,“如此心不誠,小心先帝魂靈不安,晚上夢裏找你們去談話!”

“帝魂不安?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阿理,只要有你在,我們就不需要擔心小鬼作祟。”

“哦?這是因何?”她還是第一次聽說,守陵與自己有關。

“你不知嗎?你身為破軍星降化,渾身正氣,可逼得神鬼不敢近身作亂。”

這話說得矛盾,她不解地問道:“如若我這般正,那此處的三皇五帝,魂安何處,我若一直守着,那他們的魂魄豈不是三年不得寧息?”

“帝墓都建在地下五層,你只要守在一層是不會驚擾到他們的……這帝陵東南西北均有四方神守護,一般戾氣重的怨魂是近不得的。但趙後生前殺生太重,難免會有一些怨氣極重的魂聚集為禍四周,是以要你來守三年,以你之正氣散化他們的怨氣凝聚……你以為守陵随便什麽人都可以嗎?你可是天觀道士向惠帝親選的人,我們兩人只是奉命前來保護你的。”石修一向話多些,在她耳邊嘀咕着做了一大串解釋,待他說完,三人都已走到馬廄旁。

☆、十裏穿梅

“哦!”她拍拍額頭,恍然大悟,原來那人要自己來此,是真的有目的。

他從來不會多此一舉,她還以為他推說身不由己,是有意要将自己留在京郊呢。

她不能再這樣給自己編織太多理由,她會慢慢地陷入那個看不見的泥潭裏。

她莞爾一笑,拽過缰繩,牽出一匹朱紅駿馬,?“不過,雖說被利用了,這三年過得也平平淡淡,但我卻覺得很快樂,能與你們喝酒吃肉,真為人生的樂事。”

語畢,她踏上馬蹬,一個利落登馬,馳騁飛揚,人已遠去……

白雪稀薄處露出黃泥,泥道凹處被風掃了一坑的落紅。

風卷殘枝,泥濺落紅,三人快馬,穿梭十裏梅林,踏碎一地白雪落紅,?一刻半鐘到了不留鎮。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街上飄來附近書塾學子稚嫩的朗朗讀書聲。?

辰時中一刻,天色微陰,積雪漸漸融化,一塊塊青石拼接的石板路面濕漉漉的,走過的人雖多,但是路面仍是幹淨的。

甫一入鎮中心,相對帝陵的世外清靜,來往的商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此間更顯熱鬧非凡。

七橫八縱的大小街道,挑着擔子的,推着車子的,牽着馬牛的……仿若清明和上圖展現眼前般。

路上行人甚多,三人踞于馬上,緩步踱着……

有起晚的或路遠的菜販子挑着新鮮的果蔬,迎面疾走而來,也不怕路滑,使勁地甩動左邊臂膀,恨不得一步作兩步走,擔子被搖得左擺右晃,正朝背面的菜市走去。

“新進的好貨,上好的胭脂,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都來瞧瞧喲!”

“熱乎乎,香噴噴,白胖胖,看到你就想咬上一口的大郎炊餅,新鮮出爐咯!”

“正宗祖傳秘方,麻辣香雞,想吃就吃,只賣12銅板!”

“天下第一餅——美味足量的肉夾馍,牛肉餡的,絕不坑爹……”

貨郎與賣炊餅走街竄巷,各式風味小吃店也開始在門前吆喝起來,人聲鼎沸,其中還夾雜着一兩聲公雞打鳴,驢子尖叫,馬兒嘶聲……

在物美價廉的攤前,有的是排長龍的隊伍。

“到了。”石修輕聲提醒,三人下馬,停在一家挂着“有朋客棧”金字招牌的酒肆前。

“三位差爺,今日得空下山呀!天寒,快請裏邊坐,喝些酒,暖暖身子。”本來還坐在櫃臺前盤撥的老板娘,一雙明眼,一張利嘴,出門招呼客人進店的同時吩咐小二牽馬。?

“嗯,是啊,有一陣沒來,沒酒喝,嘴裏都淡得快吃不出滋味了。”石修吧唧着嘴,似是索然寡味一般。

?因常光顧,與店內人也算是熟識,馬缰朝小二一丢,三人擡腳進了店。

雖說是辰時,但喝早茶的人不少。

店裏生意興隆,一至三層均已客滿樓。

肩上搭着白毛巾,手裏拿個茶水壺的店小二從上竄到下,吆喝個不停。?

恰好遇上酒足飯飽之人離場,點了酒,要了小菜,靠窗的位置正是空閑,三人便坐了下來。

一樓空處正巧有說書的,驚堂木那麽一打,中間人抑揚頓挫,聲情并茂說着一些奇聞雜事,倒也給喝酒的人添了些排遣解悶的歡樂。

☆、酒逢知己千杯少

抽抽鼻子,什麽味兒?

空氣中,飄着一絲絲濃郁的酒香味。

石修正欲尋着酒香的出處,一個低矮稍胖,五官端正的四十來歲男子,将一個四羊方尊形狀的酒瓶子擱置桌前,一屁股坐在三人空出的一座位上,?瓶蓋是打開的,濃烈香醇的酒氣正是從瓶子裏散發而來。

男子正是店老板,遇見懂酒之人入店,也興致勃勃地拿出新釀的酒,找人品評。

“來來來,這是本店新釀的五糧液,石爺,你來試試這滋味如何。”?

明明他年歲更長,卻熱絡地喚石修為爺,可見這會做生意的人,都是這般精明,多和官差套近乎,總不會虧。

那酒一倒,酒香撲鼻。

石修淺酌慢飲一杯,餘香濃烈,口唇留香,忍不住一腔真知灼見如滾水般沸騰溢出,“香氣悠久,滋味醇厚,進口甘美,入喉淨爽,各味諧調,恰到好處,好酒,好酒,喝着真暖和!哈哈……難得你這普通的店,卻居然能釀出這等美酒,嗯,不錯,真不錯!”

直覺石修乃真識貨,老板喟然嘆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香氣悠久,滋味醇厚,進口甘美,入喉淨爽,各味諧調……識貨,懂酒!石爺,你這一番話誇得我心裏舒爽呀!來來來,這一瓶酒,我請你們喝!”

生意人唯利是圖,不想這老板如此感性,遇上酒杯知己,卻也大方爽快。

風清理也抿了一口,倍感酒意濃,醉煞人,忍不住贊道:“五糧美酒郁金香,玉杯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那老板一聽,兩眼更是放光,酒意之境,真絕妙……?美酒就該配好詩。

趕明日,讓那寫書的在兩塊木聯上提寫這兩句,中間橫批就寫:不留五糧液。

挂到店門口,這五糧液,一定揚名全鎮。

“不曾想風爺年紀輕輕卻有如此人生閱歷,酒中人生,人生如酒,美酒就該配好詩,?這一餐真不白請!請三位爺盡管喝酒!”

風清理微醺,嘴角也是淡淡一笑,客氣地問起,“胡老板,你這酒可有名字?”

“五糧液,就叫五糧液。”

“哦,可是用五種糧食釀造而得?”

“正是。我這酒呀,裏邊可是采用紅高粱、大米、糯米、麥子、玉米五種糧食為原料,加上水,這才釀造出了這香味純濃的‘雜糧酒’喲!世間釀酒工藝,我家的酒,算是一絕!”

“嗯,的确一絕!五種糧能這麽混到一起釀乃是大手筆。只是如今糧食緊張,還能這般釀酒,是否有些過于浪費?”

“诶——”老板輕拍桌子,诶的一聲,先抑後揚,就和那婦女委婉說話一般,音裏否定!

他解釋說道:“你有所不知,自惠帝登基,定了個‘五年計劃’,不論農商,?連續五年免征稅。這可深得民心,經過這幾年發展,現在家家都有田耕,人人都吃得起米糧。北伊哪裏還少糧,這釀酒的糧都還有餘呢!話說北伊得這惠帝掌政,可真是萬民之福!”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風清理聞言,失笑:“是我孤落寡聞了,這些年守在帝陵,确不知短短幾年外界竟能有這般天翻地覆的變化。”?

老板揚眉,笑道:“可不是。這不留鎮市中心商業一直冷冷清清,直到這幾年得到發展,如今滿大街都是叫賣聲,可熱鬧了。舉目全國小鎮,像不留鎮的這樣的發展不在少數呢,大城市就更不在話下!”

說書人斷斷續續地聽到這邊桌角老板的“慷慨激情”的談話,經受不住吸引,亦将所說故事轉了話題,圍繞着惠帝的各種傳奇經歷,天花亂墜,天馬行空,大評特評一番。惠帝所做每一件事,這說書人都如數家珍般的當傳奇故事說道,可見其深得民心。

雖然趙後作亂,但皇權和平過渡,朝政并沒有受到致命的影響。

誅了趙氏九族,清理黨羽,有一半官職需要新人接任,等于朝廷換了一半新血。

而伊清琉的門客以及這幾年考核上任的官員都是他親手提拔,許多人都直接受到新政新思維的影響,每月初前三日為朝堂開放日,各部門大小官員、?各行各業代表讨論紛紛,出謀獻策,氛圍熱烈,呈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朝堂上那高高在上者,依舊是那心懷天下的清珑公子,他是那麽努力治理國家,政績卓越,臣民有目共睹。

三年裏,他一點都沒有浪費時間,她代替他去守了三年,他就做出了三年政績來給她看。

汗顏呀……?這三年裏,她依然默默無聞,日複一日做着枯燥瑣碎的巡邏陵園等毫無影響力的事情。

唉,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星星還是那個星星!

風清理有些失意地望向窗外的街道,發覺兩旁店鋪竟比上回喝酒所見還多上許多。

她奇怪地問:“最近怎麽街上做起生意的人多了?這商鋪也開了不少。”

“上頭給了好政策,願意做生意的人自然就多了。”

“我記得一個月前,這前邊的街并沒有這麽多的胭脂水粉布莊店鋪的,怎麽現在開了這麽多家?”

“你們守陵不是要滿三年就結束了嗎?”

“對啊。”

“那你仔細想想。”店老板大眼瞪着,等着她的答案。

“難道是說……”石修此刻插上話。

“诶!”話音未落,店老板一拍桌子把話搶去。

“正是啊!石爺真是個精明人,都不用說,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

稀裏糊塗的,根本都還沒眉目,老板就這麽一說,三人還是沒明白究竟是何因。

“胡老板,你看石修那木榆腦瓜,他能想通透嗎?你就給他直說,是怎麽一回事吧!”成雲不耐地說。

“哎喲,你們滿了三年,皇上也滿了三年呀。這期限一過,還不得選全國選秀女了麽。”路過的一名店小二插上嘴,一邊轉着食指劃圈圈,直把石修成雲兩人的眼轉出了兩個暈圈。

“哦,原來如此……但這選秀女和這開店鋪又有和關系呢?”石修摸着腦袋,又把杯裏的酒滿上。

那小二正笑着離開,聽得石修這麽一問,腳下都站不穩當,一個歪斜,慌忙一手扶桌,一手撐地,防止倒摔。

☆、我要睡美男

小二臉上苦哈哈地道:?“哎喲喂,石爺,你這都不明白麽,三年守孝期限一過,後宮就要開始充盈,皇帝就要選秀女,妙齡女子為了畫像能美美的,還不都買新布做新衣麽,商人見這方面有利可圖,這店鋪自然也就争着開起來,這胭脂水粉,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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