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非紛紛事
次日一早,楊慕由四名小厮陪着來到鹹安宮,只見宮外早已停了各色香車寶馬,四下裏圍着一群仆從,這些仆人經年在此等候小主人,彼此早已相熟,等到自家少爺進去了,便都湊在一起閑談逗趣。
楊慕一下車,周圍人的喧嘩談論聲驟然停止,空氣裏流動着一股隐秘探究的氣息,數十雙眼睛齊齊的盯着他看,那目光裏有好奇,有玩味,有豔羨,也有銳利如劍。
他長這麽大還沒被這麽多人一起注目過,心頭自然有一絲砰砰亂跳,但他性子穩重平和,一息之間也便穩住了心神,從容的昂首闊步,穿越衆人,往殿中走去。
內中已有不少子弟,三三兩兩的在攀談。楊慕大略掃了一眼,這些人裏有他見過的,也有許多不相熟的。他尋了一個不大顯眼的位置坐定,便吩咐小厮素硯将紙筆書籍一一鋪陳好。
楊慕是生面孔,且又生得清俊飄逸,打一進來便已有不少人暗中盯着他瞧,也有人湊在一起開始竊竊私語,猜測他究竟是誰家的公子。
有人隐約猜出了他是誰,知道楊慕的身份并不是自己招惹得起的,也就不再過多好奇。可偏生有那渾人,自恃身份,從來天不怕地不怕,如今見了楊慕這玉人一般的相貌,便顧不得其他,只一心想和他搭上些關系。
這一位便是英國公府的三少爺羅祥。羅祥今年十一歲,祖上從龍有功,世封勳貴,他是家中嫡次子,爵位雖輪不到他來襲,但也是一落胎胞便被家人安排好了前程,進官學不過是為了結交些世家子弟,将來捐了官,大家在官場上也好彼此照應幫襯。
他整日在學堂無事,并不認真讀書,卻好行些斷袖之事,因與文華殿大學士傅政之子傅還山交好,那傅家又是孝肅皇後的母家,本朝最為得勢的貴戚,傅政得寵之時亦曾喚皇帝一聲姑父,所以連帶這羅祥也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在學裏一向耀武揚威,等閑之人都有些畏懼于他。
楊慕剛剛架好青玉筆山,就見一個身形消瘦,面有得色的少年郎朝桌子上一靠,抱臂挑眉,沖他一笑道,“這位兄臺新進來的?請教請教,貴府上是哪家名門望族啊?”
楊慕擡眼略看了看,回道,“不敢,家嚴在戶部任職,蓬門小戶,豈敢忝稱世家。”
羅祥并非精細之人,聽他這樣說便即當真,咧嘴一笑道,“好說好說,我是英國公家的老三,叫羅祥,想來你出身不高,也未曾聽過我,聽過也記不得那許多。哎,我只問你,等下放學有人接沒有,若是我帶你出去玩,你家中大人管不管?”
楊慕心中一顫,面上便浮上一層薄薄的羞色,他明白羅祥話裏的意思,不由得又想起堂兄楊崇給他講過的,和那小戲之間的情愫,不過他再沒想到有天居然會有人對着他說這番話,羞憤過後,他深呼吸了幾下,淡然道,“楊某家中規矩甚嚴,家慈一再囑咐,下了學便即回家,不許在外稍作停留,楊某不敢有違,還望羅兄見諒。”
羅祥一曬,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他聽得多了,他奚笑道,“不妨,你只消和家裏人說,是去我家玩耍,沒有不成的。我父親可是堂堂國公爺,你一個戶部官員的兒子能結交上我,你家也算蓬荜生輝了,回頭伺候好小爺,我自會讓父親在皇上面前為你家美言幾句,哎,你還沒說,你是戶部誰家的?”
楊慕聽他說得不倫不類,不禁一陣苦笑,他沒見過這樣沒眼色的渾人,一時也有些無奈,心中雖鎮定,語氣卻不免帶出不滿,他冷冷道,“小戶人家,說出來恐污了尊耳。楊某生性迂腐呆板,不擅交游,還請羅兄再覓良朋罷,不必這般擡舉楊某。”
羅祥說了這半日的話,楊慕不光端坐不動,居然還給他這幾句冷言冷語,他何嘗受過這樣的待遇,登時心頭火氣,待要發作,卻只聽身後一個清冷的聲音道,“老三,你也忒不知趣了,人家既無心結交你,還不罷手。”
羅祥聽着這熟悉的聲音,不必回頭也知道是傅家老七——傅還山到了,他嘻嘻一笑道,“七哥來得巧,這位楊爺好大的架子,我是請不動了,端看七哥你有沒有這面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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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還山今年十二,父親是內閣輔臣傅政,祖父是鹹平朝內閣首輔傅震。傅震在鹹平一朝可是風光無限,他的親姐姐便是鹹平帝的元後,傅震身為皇帝的妻舅自是備受恩遇,享盡人臣榮耀,皇帝對其三個兒子也是寵愛有加,至傅震去逝後,皇帝便讓其長子傅政補了內閣的缺。
傅家是敕封的鎮國公,若不出意外,傅還山将來便是要襲這公爵之位的,他在家一向得父親叔叔們嬌寵,自恃甚高,目無下塵慣了,卻不屑于和一般清貴子弟交往,更別提在生人面前介紹自己的出身。
羅祥素知他的習慣,便笑着替他道出,“這位傅七爺是鎮國公長子,國公爺也是內閣大學士,朝中超品大員,他的姑祖母便是孝肅皇後,怎麽樣,他的身份盡夠和你結交了罷。你一個戶部出身的小子,只怕還高攀不起呢。”
傅還山是個機靈人,聽羅祥一翻話說下來,他已陡然明悉,面前這個俊美的少年便是戶部尚書楊潛之子,新晉的驸馬都尉楊慕。
但他并未因此而心生懼意,反倒是多了一份輕視。傅政與楊潛在內閣中的争鬥由來已久,他也常聽傅政用鄙薄的語氣談論起楊潛這個人,一個專靠谄媚晉升的破落戶而已,如今又靠尚公主跻身勳貴世家,當真是太擡舉他們了。
傅還山冷笑道,“老三,這便是你不對了,人家可是皇親,眼高于頂也屬正常。驸馬都尉,豈是人人都能結交的上的?”
羅祥微微一驚,“驸馬都尉?原來他就是那個要娶六公主的楊慕啊。咳,那便如何,皇親?這屋子裏最不缺的就是皇親了,按祖輩算,哪個不和皇家沾點關系啊。他是驸馬又怎樣,論根兒上,最正的還是七哥您那,您才是正經的皇親國戚,皇上的侄兒孫!”羅祥也不是一味的渾,此刻他也知道,無論是楊潛還是楊慕,都不是英國公一個閑散公爵惹得起的,唯有擡出傅還山這棵大樹,說不準才能化解剛才的一場尴尬。
傅還山輕蔑的哼了一聲,道,“老三這話差了,此一時彼一時也,人家現在是聖恩最隆的,哪兒是尋常皇親能比的。就好比眼下,咱們在這兒和人家說了半日的話,費了這麽多唇舌,人家連眼皮都不擡一下,就這麽大喇喇的坐着。”
楊慕聞言,擡起眼睛,迎上傅還山輕視的目光,淡淡一笑道,“是這位羅兄來尋我說話,我已将要說之話說完,也請他另尋他人閑談,如此而已,難道還要我起身恭敬相送麽?”
傅還山不屑的揚了揚嘴角,“果然是楊家的好家教,你如今還沒娶公主便這般托大,日後還不更張狂,只怕那時,滿京城的世家子弟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楊慕霍的擡眼盯着傅還山,他一向不在意別人怎麽說他,但事關家教,便是指責他父親母親,于他而言,這是絕不能接受的事。
“楊慕不敢行事張狂,倒是想問問傅公子,若按宗親輩數,你該喚六公主一聲姨母,我是欽封的六公主驸馬,那麽你又該如何稱呼我?想來,我既算你長輩,在你面前自然也無需起身說話。”
楊慕此言一出,只見傅還山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他無法反駁楊慕的話,卻也十分不甘心讓楊慕如此搶白,如果不還擊回去,日後相見豈不是都要尊稱他一聲姨夫,再給他行晚輩見長輩之禮?他如何能忍得下這口氣!
傅還山以肘擊羅祥,示意他此時替自己出氣,哪怕只是圓場亦好。羅祥平日裏多受傅還山照應,如何敢得罪他,忙伸手一指楊慕,怒道,“大家同為官學子弟,都是同窗罷了,哪裏還序什麽輩分!簡直目中無人!我們好言好語和你相談,你句句都是搶白,驸馬都尉便了不起麽?不過公主的一個仆人罷了,怪不得朝中人都說,別人是靠學問入仕,唯你們楊家是靠長相!你父親如此,你也如此,真是一門小白臉,全家都是兔兒相公。”
楊慕耳中嗡的一聲,不由對羅祥冷冷一顧,沉聲道,“你敢再說一遍剛才的話麽?”
羅祥被他盯的渾身一顫,心裏一陣發冷,卻不想在人前,尤其是傅還山面前失了面子,只得佯裝不懼,色厲內苒的道,“說便說,有什麽大不了,你父親能做得出,還怕別人說麽?誰不知道,你爹在禦前給皇上端痰盂,近身伺候,比內臣們還精心,要不是看上他殷勤會服侍,皇上用得着找一個連舉人都沒中過的進內閣麽……”
羅祥的話未說完,只聽一聲悶響,他的面上已挨了楊慕重重一記拳頭,後退踉跄數步之後,他捂着半邊臉,一行殷紅的血自他的鼻子裏流了下來。
“反了天了,你竟然敢打我。”羅祥口齒不清的說着,一壁就要沖将上來揪住楊慕。
傅還山大為憤慨,雙目圓睜,不可置信的瞪視楊慕,一時卻未有動作。
他們這邊争吵打鬧,早已吸引了不少人圍觀,有人抱着看熱鬧的心态,有人樂見鬧翻了的結局,也有人早就不滿羅祥跋扈學堂,正為終于有人出手教訓了他而竊喜,更有人不禁暗暗稱奇,這楊慕看上去斯文清秀,竟是個不好惹的性子。
正當學堂中喧嘩議論,吵嚷亂作一團時,只聽一個年邁虛浮的聲音喝道,“都住手!”
衆人立時安靜下來,紛紛轉身,垂手恭敬站好,卻原來是官學的老師,侍讀王振文到了。
王振文未進來時,便聽得學堂中有人議論紛紛,他在門旁靜立了一會兒,剛好看到了楊慕和傅環山,羅祥的争執過程。王振文已過天命之年,又受命教習這些世家子弟,對學生之間的派系關系早已了然于胸,自然也知道新進來的楊慕是何身份。
他留神聽了半天,心裏已拿定了主意,如今內廷和外朝最受寵的兩個人分別是六公主和楊潛,所以無論如何楊慕是不能得罪的。傅還山雖說沒有那般得皇帝青眼,但家世顯赫,傅政的影響力依然不小,所以傅還山也是不能得罪的。
好在,傅還山把羅祥适時的推了出來,這羅三爺平日裏作威作福,多有不得人心之處,且他父親只有爵位并無實權,如此一來就算鬧到宗人府,鬧到禦前,也不過是往羅祥身上推罷了。
王振文此時很慶幸,楊慕真是好眼色,他打的是羅祥,這便讓問題好解決多了。
王振文清清嗓子,繼續喝道,“君子矜而不争!你們都是來此讀聖賢書的,在學堂之上,當着聖人像前,公然争吵打鬧,成何體統!還不快快坐好。”
衆人急忙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好,只聽羅祥帶着濃重的鼻音咕哝道,“先生不公,我難道白挨打不成……”
王振文白眉緊鎖,厲聲道,“放肆,夫子說什麽,你便照做就是。待本日課罷,我自會将爾等鬧事者悉數留下,秉公處理。此刻只需好好上課,若再喧嘩,定轟了出去。”
羅祥為他的厲色所震,只好讪讪的坐了下來,抹了抹臉上那早已幹涸的血跡,兀自憤然不平的怒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