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節豈足言

翊坤宮正殿裏擺着內務府新送來的幾本芍藥,正開得嬌豔欲滴,陣陣芬芳随着殿中的和風一直遷延飄散到院中。

嘉妃手裏拿着一把小金剪修着多餘的枝葉,侍女青蓮則在一旁捧着托盤,等着接下那被剪下來的新鮮嫩葉。

“給母妃請安。”妙瑛下了學,先來嘉妃處問安,她在母親身後站了一小會兒,留心看着她的動作,卻不明白她因何修剪那看上去并無瑕疵的紅芍藥花,只覺得被丢棄的綠葉看上去怪可憐的,一叢叢剛才還鮮活,轉瞬便被抛離了花枝。

嘉妃略一回頭,看見妙瑛一身品月色缂絲鳳凰梅花衫,頭上也只用了一根碧玉簪挽着發髻,不禁蹙眉道,“你一個小孩子家,怎麽打扮得這麽素淨?”

妙瑛自那日見了楊慕,雖然當日他穿的是绛色的朝服,但她直覺楊慕日常一定是喜歡清素裝扮的,而且她往日裏見麗妃也是多着素色衣衫,愈發襯得容顏嬌媚,便也懶得穿些大紅大紫的豔色,她打量着嘉妃那大紅彩繪梅蘭竹菊長袍,不知為何,竟生出幾分伧俗的感覺,還不如身後的青蓮一身藍色銀紋纏枝紋衫看上去清秀雅致。

她這樣想着,卻不能這樣說,只淡淡的回道,“早起有些沒睡醒,便随便讓文櫻拿了這個,左不過家常在宮裏頭走動,又不見外人。母妃今兒不去小廚房做些釀酶餅麽?我這陣子胃口不好,總想吃那個提提食欲呢。”

嘉妃不置可否,倒是手裏的剪刀下得更快了,聽的咔嚓一聲,一支長着花骨朵的花莖便被剪了下來,她随意的把那金剪一并抛在青蓮手捧的托盤裏,閑閑道,“母妃我又不是該下廚房的人。小瑛想吃什麽,吩咐他們去做就是了。你下了學便直接回來了?”她一頓,一雙美目盯着妙瑛,仿佛着意問道,“沒去給你父皇請安?”

妙瑛知道她心煩父皇許久沒來翊坤宮,盼着自己去請安時能讓父皇順道想起她來,可妙瑛偏生不願意順着她的意思說,“孫尚宮今日留的作業有些多,我打算晌午後就安心做功課了,所以先來瞧了母妃,才好閉關寫文章去。”

嘉妃自己的學問不大好,在家時不過讀些女則,女誡之類,認識幾個字而已,從不覺得女孩子讀書有什麽用處,可皇家的公主自然又和外面官宦人家的女兒不同,她不好反駁,只能笑着叮囑道,“回頭寫好了文章,正好拿去給你父皇瞧瞧,若做的好,他一定高興,到時候什麽好東西都能賞給你。”

妙瑛沒有接話,也不知道該接些什麽,她忽然有點憐憫的看着自己的母親,想着母親也許并不懂,父皇喜愛自己是因為父女骨肉親情,這和皇帝寵幸一個嫔禦是不一樣的,他們之間不需要那些賞賜之物來維系寵信,穩固恩義。這便是嫔妃和公主之間的天壤之別。

她轉過頭,看了看身後站着的謝又陵,他原本安靜的垂着眼看着地下,一顧之下,妙瑛從他的眼神裏讀出了幾許安慰,幾分理解,她不禁感嘆,自己的母親還不如一個內侍了解她。

嘉妃等了半天也不見她回話,待要再勸說兩句,卻見翊坤宮的總管王升進來回禀道,“禀娘娘,英國公夫人張氏遞了牌子進來,想明日來給您請安,不知道娘娘明日得閑麽,可願意見她?”

嘉妃的姨母嫁去了英國公夫人張氏的娘家,所以和張氏多少也算沾親,她鎮日在宮裏頭閑着無事,有個親眷請旨要來問安,她自然不疑有他,吩咐王升準了張氏明日進宮。

嘉妃交代完這些,便又回頭去看妙瑛,妙瑛怕她又和自己啰嗦,連忙起身福了福,道,“母妃先歇着,我回去讀書做功課了,等做好了,我自會拿去給父皇看。晚膳我就不過來了,請母妃自用罷。”

嘉妃無奈,只好點了點頭,自放她去了。出了正殿,妙瑛随意問道,“不知道這位英國公夫人又為什麽來,我看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絕不會只給母妃請安這麽簡單。”

謝又陵也有些疑心道,“公主是怕英國公夫人有求于娘娘,娘娘一時心軟,無論什麽都應承下,壞了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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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瑛點頭,無奈的一嘆,“如今宮裏位份最高的就是母妃和麗妃娘娘,雖說母親為人有些糊塗,但我也不想讓她被外頭有心的人算計了去,若是利用她的糊塗為自己打算,讓父皇知道了,連我也跟着沒意思。又陵,你且去打聽着些,問問那羅家或是張家近日可出過什麽事,再來回我。”

謝又陵欠身應是,并不忙去打探妙英交辦的事,仍舊扶着她的手回到偏殿,又給她盛了一盞木樨露,研好那超漆墨,看着她坐在書案前開始寫論君子事上的文章,才躬身緩緩的退了出去。

妙瑛認真思索着如何寫,也沒留意謝又陵幾時出去的,從她得知楊慕要進鹹安宮官學那日起,她再沒有假手謝又陵為她做過文章,原因無他,她可不希望有天因學問不好而被楊慕嘲笑,她想着楊慕那俊俏的眉目,總是含了些水氣的清亮眼眸,不由自主的垂下頭笑了出來。

她安靜的寫着,寫到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才聽到謝又陵輕聲喚她的聲音。

“公主,臣回來了。”謝又陵關好殿門,面沉如水,行至她身側才低聲道,“臣碰到鹹安宮的內侍才知道,英國公夫人要見娘娘确是有事,只因前日都尉在官學裏将羅家三公子給打了。”

妙瑛一驚,瞠目的看着謝又陵,只疑心自己聽錯了,楊慕,那般俊雅秀逸的一個人,竟然還會出手傷人?

“是他将羅三郎打了,還是他們打架,那他可有受傷?”

謝又陵搖頭道,“是都尉将人打了,那羅公子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他這樣說着,忽然心裏湧上一股奇異的感覺,有些自豪,也有些快慰,好像光是這麽陳述着,也能想象出楊慕當時的威武風采一般,他定了定神,掩去自己的遐想,“這事原不怪都尉,是那羅公子出言挑釁在先,他當時并不知都尉身份,過後也被王侍讀斥責過了。”

妙瑛放心下來,喃喃道,“我說他也不像是那會惹事的人。”轉念一想,便覺出不對,忙道,“不成,得想個法子,讓那英國公夫人明日在母妃面前告不成狀。”

謝又陵也想到了這一層,卻猶有不解,“公主覺得娘娘一定會為羅家出頭麽?”

畢竟,楊慕已是欽定的驸馬都尉,嘉妃的女婿,謝又陵雖知道嘉妃這人有些拎不清,容易生閑氣,可也不至于為外人猜忌自己人罷。

妙瑛也知道按常理是不該,可嘉妃就是個不能按常理猜度的人,她重重一嘆道,“我那個媽,你還不知道麽?耳根子又軟,平日裏誰奉承兩句,就真把人家當成知音了。她原本也和英國公府走的近,加上又是親戚,難免抹不開面子,讓人一撺掇,她有本事後日就召了楊慕來訓斥一頓,只怕從今往後見了他也不會有好臉色。她再想不到,這是多下我面子的事。”

謝又陵順着她的話想,也覺得這一幕很有可能發生,“那公主想怎麽做?”

妙瑛沉吟了一會,目光落在才寫好的文章上,她眼睛一亮,“走,陪我去養心殿。”

養心殿裏兩尊掐絲琺琅雙耳香爐中燃着袅袅沉水香,禦案上放着今日的奏疏,皇帝面色不虞,指着面前的一封密奏折子,對趙旭道,“湯禾這些年愈發的昏聩了,治下出了這等大逆之事,竟毫無覺察,還敢沾沾自喜的向朕來表功,簡直是喪心敗德。”

趙旭匆匆一瞥,知道那奏折是禦史李維彈劾江西巡撫湯禾的,內容不必細看,他一早便已知曉——楊潛早知會過他,要借此事徹底将湯禾扳倒。

他裝作不明所以,拿起那奏折細看了一陣,才恭敬道,“江西舉子王務生編了這《字貫》,序言裏這句天下字貫穿極難,《詩韻》不下萬字,學者尚多識而不知用。今《天授字典》增加到四萬六千多字,學者查此遺彼,舉一漏十……這分明是指責天授朝編纂的字典有不妥之處,他還要另加删改,這确實是大逆之言論。湯巡撫這回是有些疏漏不查之誤。”

皇帝對他輕描淡寫的說法并不滿意,冷笑道,“雙眼無珠,茫然不見。朕看他是天良昧盡,有負聖恩。介甫。”皇帝喚着趙旭的字,問道,“那《字貫》裏毫不避諱睿宗名諱徽,堂而皇之的寫出來做注解,湯禾竟看不出?天授一朝一直有人拿睿宗是次女繼位有違國本來擾亂民心,如今三代未過,王務生等人就敢不避諱睿宗諱,包藏禍心,其心可誅。”

趙旭明白皇帝的心思,睿宗是皇帝的祖母,名諱上徽下贏,國本之争在天授朝從未肅清過,皆因睿宗推行的政令得罪了天下文臣士子,這些人掌握着筆杆子,擅于制造輿論,皇帝對這個說法一向忌諱,畢竟他是正統的睿宗一脈子孫,若說睿宗皇位得來不正,豈不是等于質疑皇帝的位置也得來不正。湯禾這次算是犯了皇帝的大忌。

趙旭正想着,忽聽皇帝道,“日前傅政等人上疏要朕早立太子,推選了佑延,湯禾也在上疏名單之列,他倒是嗅覺敏銳,緊跟着內閣這群老家夥們,一步都不肯落下,哼,心思都用在了這些地方上。”

趙旭太陽穴猛地一跳,他側目看向皇帝,那張清矍的臉隐藏在一團晦暗不明的光影裏,顯出幾分陰晴不定,他陡然間明白過來,《字貫》也許只是一個借口,真正讓皇帝厭棄湯禾的是他身為外埠官員和京內輔臣交通太密,且參與立儲之事。皇帝到底還是忌憚那正值好年華的兒子,雖然他自己也屬意佑延,但若是朝臣們極力推舉,反倒讓他叢生疑窦。

趙旭心中暗嘆,楊潛當日斷定皇帝對湯禾早有不滿,只是尚欠一樁可以發作的事情,如今看來楊潛果然擅于揣測聖意,只是這湯禾也算是倒黴,說到底皇帝要給內閣一個警示,給群臣一個警示,立儲之事不是眼下他們可以提及的,這湯禾便只好替內閣輔臣們做了替死鬼。

皇帝清了清嗓子,吩咐趙旭道,“給朕拟旨,問湯禾,其人臣尊君敬上之心安在?于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之義又安在?用六百裏快馬發去江西。”

趙旭忙躬身答應,忽見梁進忠進來禀道,“六公主殿下在殿外求見皇上。”

皇帝微皺的眉頭霍然舒展開,含笑道,“快叫小瑛進來。”

妙瑛在殿外隐約聽見了父皇不悅的斥責聲,果然梁進忠出來對她欠身賠笑道,“皇上請公主進去呢。老爺子這會子心情不大好,您正好給開解開解,天大的事,只要一見了您,老爺子準保就高興了。”

妙瑛回身吩咐謝又陵在殿外好生候着她,又指着梁進忠笑道,“把你乖覺的,父皇要真是高興,就算借你吉言了,我回頭自有好的賞你。”說着,已邁步進了養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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