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寒鳥聲碎
妙瑛踏進養心殿,皇帝只望了一眼,便覺得似有一道清光驟然灑落在他面前,那張白皙英氣的臉實在是太像自己年輕時的樣子,他這樣看着,會恍惚生出一種重新活過一遍的感覺,歲月無情,流年易逝,但生命還是以這樣的方式在世間流轉,循環不息,直讓人不得不感嘆造化的神奇。
妙瑛蹲身向他請了安,皇帝一笑,沖她招手道,“小瑛過來,坐到父皇身邊。”
妙瑛踮起腳,輕輕一跳,坐到了那高高的禦座上。皇帝見她手裏拿着一沓宣紙,笑問道,“聽孫尚宮說,你近日很是知道讀書的好處了,可是有什麽心得要和父皇說說?”
妙瑛展開手裏的紙,有些含羞道,“孫尚宮讓女兒寫孝經中關于事君的感悟,女兒想着自己要盡忠盡孝的人惟有父皇,那便請您來指點女兒一二,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皇帝看向那紙上所寫,“凡有德有位之君子,進前見君,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計劃方略,悉數貢獻。必思慮以盡其忠誠之心。必殚思竭慮以補其過。君若有未善之處,在事前預為匡正,既成事實,必設法補救。蓋為臣子者,以能陳善閉邪,防患未然,乃為上策。若用犯顏谏诤,盡命守死為忠,不若防微杜漸于未然之為有益。如此方能君臣同德,上下一氣,君享其安樂,臣獲其尊榮。臣子愛君之心,雖地處邊陲,亦能不遠矣。皆因愛出自心,愛藏于中。故無日遺忘,雖遠亦常在念。此謂君臣一心之意。”
皇帝越看越是心中歡喜,他想到适才湯禾之事,更覺得這些用老的了的臣子,有時還不如一個十歲的女娃娃貼心,他撫掌笑道,“小瑛寫得不錯,甚得父皇心意。”他忽然心念一動,将彈劾湯禾的奏折拿給妙瑛道,“這些大義你都懂得,來看看這個,說說你的想法。”
妙瑛接過奏折,快速看了一遍,見那奏折上提到《字貫》不避太祖母名諱一事,已挑眉道,“這王務生也太張狂了,君主之諱七世之內皆應避忌,他一個舉子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除非是有意為之,那便是大逆之罪,湯禾堂堂巡撫,竟連這個都察覺不出,還好意思上表誇贊這《字貫》,女兒看他也是悖晦到一定程度了。”
皇帝笑着點頭道,“小瑛說的不錯,那依你看,父皇應該怎麽處置這湯禾?”
妙瑛并不是第一次被皇帝問及朝政之事了,她想了想,平靜答道,“湯禾也許是疏于察驗,我看未必是有心的,父皇不如辦他個疏漏之罪,讓他今後警醒些,再不能犯如此過錯也就是了。”
皇帝溫和的點着頭,對妙瑛的回答雖不置可否,但他亦很清楚,身為女孩家,能敏感的意識到湯禾所犯之罪,便已足夠了,至于處置的方式是否有過于仁善之嫌,卻也不那麽重要。
“小瑛學問精進了,心思敏銳,父皇很高興你這般懂事,可是又有些頭疼,該給你什麽獎賞才對得起你這番成長?”皇帝開懷笑問道。
這話正中妙瑛下文,她淺淺一笑道,“父皇是真要獎賞我麽?果真的話,女兒也不要什麽珍玩珠玉的,只要您一句話就成了,而且還得是說給我母妃聽才行。”她說到這,略低了頭,臉上真的浮上了一層淡淡的羞慚,“母妃總說也不知我書讀的如何,并不見父皇誇一句,只當我總是偷懶不曾好好上學呢。”
皇帝心如明鏡,雙目微眯道,“你母妃,是不是又對你說了什麽?”
妙瑛的心一跳,她雖然不怎麽喜歡嘉妃的做派,但畢竟是自己母親,她連忙道,“那倒沒有,只是母妃有些思念父皇罷了。這些話也不是母妃跟我說的,都是青蓮她們看着母妃有些寂寞,閑聊時帶出一句兩句的,女兒聽聽而已。”她忽然一笑,“父皇還沒答應我的請求呢,今兒晚了,不如明日父皇專門派人去翊坤宮,當着母妃的面兒誇誇我,其實要說我最近對學問的事上心,可還有個緣故呢。”
皇帝“哦”了一聲,饒有興味的問,“那是因為什麽呢?”
妙瑛微垂了雙目,那長長的睫毛往下一蓋,倒似蓋住了幾分欲說還休的心思,她低聲道,“前兒聽說,父皇讓楊慕去進官學了,女兒就想着,倘若他日後學問很好,我豈不是要吃虧了,可不能讓他瞧不起我們李家的女孩,所以才特意的下了一番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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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着一層緋色漸漸暈上妙瑛的兩頰,心裏忽然湧上一陣五味陳雜之感,女兒果然長大了,知道害羞,也知道惦念那未來的夫婿,他有一瞬間的失落,這些年輕的小兒女們漸漸長成,而他卻不可挽回的老去了。他忽然想起,歷代文人都易感懷韶華不再,朱顏辭鏡花辭樹,原來那些動人心魄的青春美麗,卻最是人間留不住。
妙瑛見皇帝半晌無語,轉過頭來才看到他正在出神,目光裏是一陣空幻的寂寥,她輕輕的推了推皇帝,輕聲道,“父皇,您在想什麽?”
皇帝回過神來,轉顧妙瑛,柔和一笑,伸手點着她的眉間道,“是了,父皇答應你,明日一定派個妥帖的人去,說給你母妃聽,你學問好,文章妙,原是托了那驸馬都尉的福,才肯這般努力,定讓你母妃對那小女婿也多些好感。如此,小瑛可滿意?”
妙瑛這回是真的感到一陣羞臊,可轉念想想,為了母親不找楊慕的麻煩,這般說她,她也認了。她輕嗤了一聲,笑着點了點頭。
皇帝到底還是覺得欣慰之情大過于失落,他心中高興,正要再打趣妙瑛幾句,卻聽到內侍進來道,“信王殿下求見皇上。”
妙瑛聽見佑延來了,忙站起來,卻被皇帝一把拉住,道,“你不必回避,你十五哥來,許是說正事,你聽着就罷了,一會兒再陪父皇聊聊天。”
妙瑛忙答應着,一會兒功夫,只見佑延進了殿中,在階壁下伏身行了拜禮。妙瑛在那禦座上,不好端坐着,好像她也一并受佑延的禮似的,還是款款的站了起來。
佑延起身時一瞥,已看到皇帝眼中閃過一道冷肅的寒光,和自己初進來時,看到他對着妙瑛語笑溫和的樣子全然不同。
他心中一凜,恭敬道,“父皇,兒子下了朝從內閣回來,聽傅閣老說起,湯禾被彈劾一事。兒子以為湯禾此番是太過粗心大意,一時不察,但終究不是有心為之,還望父皇念在其盡忠多年,任上素有功績的份上,從輕發落。”
佑延觑着皇帝平靜無波的面色,一氣說完,臉上挂了謙恭的笑意道,“這是兒子的一點想法,有不盡不妥之處,一則請父皇恕罪,二則還請父皇指正。”
皇帝淡然一笑道,“你沒說錯,朕無罪可恕,也沒什麽可指正的。你長大了,知道議能議功,體恤臣子,朕覺得欣慰。”
佑延被皇帝這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弄得很迷惑,他不知道該接什麽,也有些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只好欠身道了句是,這一個尴尬的字從他口中冒出來,顯得生硬突兀,只一剎那便融進殿中凝滞的空氣中,沒了蹤跡。
皇帝看着這二十出頭的兒子,長身玉立,端然俊朗,那張臉活脫脫便是如皇貴妃的模樣,可惜了,性子卻沒有他母親那般溫婉,與世無争。
“朕問你兩樁事,湯禾是看過《字貫》的,內中不只一次出現睿宗的名諱,一次沒看見還說得過去,次次都看不見,且他門下那些清客也看不見?不是他有意放過,朕倒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
佑延道,“是,但兒子以為正因為這錯漏如此明顯,才正說明,湯禾絕非故意,乃是他太過粗疏導致,這是其錯,卻非其罪。”
皇帝搖頭,輕笑道,“人人都有粗心的時候,若是京裏這群人也粗心一回,這書一印刷,全國刊行,讓天下人看見了是個什麽結果,你想過麽?”
佑延一愣,硬着頭皮解釋道,“京裏有六部,有都察院,有翰林,所以絕不會讓這種錯漏蔓延,傳遍全國。”
皇帝曼聲冷笑道,“是麽?朕覺得不然,端看有沒有這個心思了。朝廷連睿宗名諱都不避忌,有心的人抓住這一點,就能演繹出十足的奪位陰謀故事,你還嫌咱們這一脈不夠名正言順麽?”
皇帝最後一句已是質問的語氣,聽得佑延一陣心驚膽寒,他深悔自己竟沒往這上頭去想,原來父皇忌諱的正是幾十年前的長幼國本之争。
皇帝看着一臉惶然的兒子,冷冷道,“第二個問題,你說湯禾素有功績,這功裏是不是也包括,他上疏推舉你為太子的定策之功?”
這句話簡直如同一道炸雷,驚得佑延瞬間便是一身的冷汗,他慌忙跪倒,連連叩首道,“父皇這麽說,兒子死無葬身之地了,兒子焉敢存了這個念頭,望父皇明鑒,兒子絕無此意。”
大殿上一時只有咚咚的叩首聲,須臾間,佑延的額頭便已紅腫一片,那紅色在他慘白的面色上一襯,只看得人心裏一陣發顫。
妙瑛在佑延跪下去時,已站起身來,她眼睜睜看着哥哥在父皇面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小心謹慎,即便如此卻還是難逃這般尴尬的處境,不免心中難過,卻也只能無措的站在那裏,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皇帝輕輕咳了兩聲道,“起來罷,朕是讓你知道這其中的利害,以後遇事多想想,想清楚了再說怎麽辦,一味寬仁不是解決之道。”
佑延讷讷稱是,又叩了一個頭才起身道,“兒子思慮不周,父皇教訓的是,兒子今後再不敢如此莽撞輕信了。”
皇帝一時無語,目光在佑延臉上停留片刻,那殿中的燈光正好映照在他眉宇間,把他額上那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照的通透清晰,皇帝心裏忽然一軟,聲音放得柔緩道,“湯禾的事,朕已交給楊潛查辦,你就不要過問了。閑時多關心佑堂的學業,朕聽說他又有好幾日推說生病沒去進學。你這個做哥哥的,該當替朕好好看着他。”
佑延聽到楊潛二字,不由得皺了下眉,下意識的瞥了一眼妙瑛,之後躬身道,“是,兒子謹遵父皇旨。”
皇帝點點頭,見佑延已無話,便即揮手令他告退。佑延此刻只覺得如蒙大赦,恭敬的行了禮,後退着出了大殿。
佑延走出養心殿,滿頭的冷汗被那濕潤的涼風一吹,竟生出一身冷栗,他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向前踉跄了幾步。
謝又陵在廊下站了許久,殿中的對話時不時的透過窗棂飄至他耳中,他知道佑延被皇帝冷語斥責了一番,此時又見佑延一臉慘淡,不禁有些同情這個年輕的王爺,他正自想着,卻見佑延站立不穩,身子猛地向前倒了下來。
謝又陵急忙上前兩步,一把扶住了佑陵,一觸之下才發覺他身體在微微的發抖,謝又陵托着他的手臂站穩,低聲道,“王爺,您沒事罷?”
佑陵額上的汗珠滾滾下落,大口的喘着氣,他一陣苦笑,自己原來這麽禁不得事,被父皇斥責一通便已心神俱傷,他緩緩搖頭道,“無妨,适才殿中有些悶而已。”
謝又陵颌首道,“那便好,臣送王爺回去罷。”
佑延平複了一陣氣息,轉過頭來,看見一個不大相熟的面孔,再一打量,卻是個十一二歲的清秀少年,眉目間倒是有股特別的秀美風流,他溫言問道,“你是在養心殿伺候的?往日沒見過你。”
謝又陵見他站穩,緩緩松開手,欠身道,“臣是服侍六公主的,一向少見王爺,所以您不認得。”
佑延點點頭,對他一笑道,“剛才多謝你了,今日我來的不巧,耽擱了小瑛和父皇說話,你告訴她,回頭我去給她賠罪。”
謝又陵含笑答應了,佑延緊了緊身上公服,待要邁步,又回眸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謝又陵怔了一怔,忙答道,“臣叫謝又陵。”他微一遲疑,輕聲道,“天命不又的又,鴻漸于陵的陵。”
佑延思忖道,“相反相生,否極泰來,好名字。”他看着垂目靜立的謝又陵,覺得這個少年人身上有種安靜的力量,讓人一見難忘,他和煦的笑了笑,這才回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