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君子之澤

謝又陵望着佑延遠去的身影出了好一會兒神,半晌,只覺得一張染了鳳髓香的帕子拂過他的臉,耳聽得妙瑛笑盈盈道,“瞧什麽呢,入了定似的。”

謝又陵收回目光,迎上去道,“公主所思之事辦妥了?”

妙瑛點點頭,一壁走,一壁蹙眉道,“剛才裏頭的話,你都聽見了?”

謝又陵想起适才佑延失神的樣子,點頭道,“是,臣聽見一些,是為了江西巡撫湯大人的事。”他一頓,感慨道,“也難怪,湯大人和首輔同氣連枝,又推舉過信王殿下,只是王爺今次來求情卻有些操之過急了。”

妙瑛微微一嘆道,“你也這麽覺得?十五哥被父皇噎得沒話說,那樣子怪可憐的。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哥哥們在父皇面前是那樣小心,比起他們,我真是自在多了。”

謝又陵一笑道,“您是老爺子最疼愛的掌珠,将來只需做個太平公主,和都尉在公主府和和美美的生活,不必争儲,也不必操心朝堂之事,自然是天下第一等尊貴閑适之人。”

“這樣說來,我倒該慶幸自己是個女孩,國朝雖然不禁女主,可有皇子時,還是當立皇子繼儲。幸而我前頭有那麽多哥哥,倒省卻了我多少麻煩。”妙瑛說着,忽然想起佑延臨去時看她的那一眼,心下生疑道,“剛才父皇提到楊潛,十五哥便好似很不悅。我知道他不喜歡楊潛,只不知道湯禾的這樁事裏,楊潛又充當的是什麽角色。”

謝又陵思量片刻道,“楊大人和湯巡撫卻有一段故事,臣曾聽司禮監的人提過,公主要聽麽?”

妙瑛點頭,示意他說下去,謝又陵沉吟道,“那是鹹平四十年的事,楊大人一年之內從禦前侍衛連升四次官職,位列內閣,多少人正看着眼熱不服氣,剛巧那時節,湯巡撫進京述職,照例去內閣拜谒閣臣們。當日那一屋子的人都是故交舊識,倒也其樂融融,偏楊大人一個是年輕的生面孔,湯巡撫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唯獨對楊大人絲毫不假辭色,反倒行至他面前說道,湯某兩年多沒來,沒想到內閣又添了新人。有人這是坐上了沖天炮仗了,飛得也忒高了些,能耐倒是大得很吶。他這話說完,大約觸動了其餘人眼紅不服氣的同仇敵忾之意,都跟着竊笑起來。可這麽一來,楊大人的難堪就可想而知。打從那時候起,他們二位的梁子就結下了。如今楊大人若有意針對湯巡撫,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妙瑛默默的聽着,腦海中不禁想象着楊潛在內閣中孤立無依的樣子,那樣人前備受父皇寵信的一品大員,背後竟也有不為人道的辛酸煎熬,可若他有意拿湯禾的錯處來打擊報複,那也确是有失君子之道。

“依你看,這事和楊潛的關系大麽?”她一貫信任謝又陵,遇到事情常會問他的想法,這次也依舊如是詢問道。

謝又陵直覺楊潛與此事一定有關,可他不願這麽回答,他有些怕妙瑛因楊潛之故對楊慕産生嫌隙,他想到楊慕那雙清潤明淨的眼睛,那裏面流動的是恬淡謙和的神采,真誠而溫潤,那玉人一般無暇的少年,不該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沾染上一點俗世的塵埃。

他搖着頭道,“臣猜不出,也許無關罷。老爺子只是讓楊大人徹查此事,想來也是湯巡撫自己有錯在先,即便被人抓到把柄,也只能怪自己不謹慎。”

妙瑛默然颌首,到底也不願多想這事,她在心裏安慰自己,無論楊潛在官場上是什麽做派,楊慕卻未必會做一樣的選擇,她還是願意相信她親眼所見,親身所感。

翌日妙瑛下了課,照例要去給嘉妃問安,忽然記起那英國公夫人該在正殿和嘉妃敘話,她不願應付那些人,索性先回了寝殿,在書案前臨着魏碑。

不一會功夫,就見青蓮滿面喜色的進來道,“給公主道喜,皇上才叫人來傳話,誇獎公主近日做的文章大有進益,賞了公主一只紅漆描金鳳紋筆,并一柄翡翠靈芝如意。娘娘高興的了不得,說要晌午後親自去跟皇上謝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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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瑛笑道,“這點子事,還勞動姐姐親自來傳話,那英國公夫人走了麽?”

青蓮抿着嘴笑了一陣,才緩緩道,“走了,哪兒還坐得下去啊。先時過來,我見她臉上好像有怒色似的,也不知生的哪門子氣,後來便說起她家的三公子在官學裏被人打了。娘娘待要問是誰家的小子這麽張狂,偏巧皇上派來送賞賜的人就到了,那一通誇您,還順帶誇了幾句楊都尉在官學裏的文章做的也好,說是趕巧兒了,您二位都在學業上讓老爺子這麽省心。那英國公夫人聽見這些,早把之前要說的話都丢在腦後頭了,坐了一會子,讪讪的去了。我原也不知道咱們都尉和那羅三之間的公案,還是又陵說給我聽,兩下裏一對照,我就全明白了。”

妙瑛心中歡喜,臉上卻裝作不在意的笑笑,“父皇也真是的,單誇我也就是了,還饒上不相幹的人,什麽意思。”

青蓮猜出她的小兒女心思,笑着打趣道,“是了,原來那不相幹的人也值得我們公主殿下,費盡心思去幫忙應對,生怕那人在娘娘面前落下一點不好。依我說,權且看在這操碎了心的份上,那不相幹的人也該承公主的情才是呢。”

妙瑛聽她說的熱鬧,索性也不再害羞,擡起頭朗然一笑,她倒不覺得楊慕該感激她,也不需要他知道這些事,只是心裏暗自想着,能為他做點事情,她心中也是歡喜的。

傍晚時分,一場春雨淅淅瀝瀝的落了下來,楊慕下了學,換了青羅春衫,脫了玉冠,只用一根家常的碧色絲縧束好發。

玉笙收拾着他換下衣裳,笑問道,“早起二爺說,床前屏風上的畫舊了,可是要換新的?我見今日這場雨下的就好,不如二爺畫那庭前的雨後海棠罷,不比那些山水更鮮亮好看?”

楊慕推開一扇窗子,見細雨霏微中,那海棠枝葉新綠重重,一樹的秾麗妖嬈全在欲開未開時,花瓣的色澤被東風春雨用意勻過一番,更是清新妩媚,他心中一動,轉去書案前,鋪開紙筆,準備記錄下這雨中花木的風情。

他細細的畫着,過了好半天,外面雨絲風片漸漸地住了,唯有屋檐上流淌的水猶自滴滴答答的落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卻是外書房的珊瑚來傳楊潛的話,“二爺,老爺讓您這會去前廳,有事問您。”

楊慕的畫筆一滞,珊瑚見他擡頭間,眼裏有一星怯意,便笑着安慰道,“老爺今兒心情不錯,必然不是難為二爺的事,請二爺放寬心。”

楊慕自那日學堂打架之後,便對楊潛有了層懼意,他倒不是懼怕父親如何對待他,而是本能的對父親處置事情的手段有些畏懼,他垂下頭微微苦笑,或許他企盼的是父親能親口對他講述那些幼年遭際,成長困苦,仕路艱辛,然而這一天卻不知何時才能到來。

前廳院落裏已是燈火通明,除卻檐下的珍燈,屋內的燭光,尚有小厮擎着火把立于兩旁,本該是月色朦胧晦暗不明的光景,如今卻是恍若白晝般清晰耀目。

那粉油影壁下已立着一個箭垛,從箭靶到花廳的距離剛好是一射之隔,楊慕心下明白,父親傳他來,是要考較他的箭術。

楊潛緩步從花廳走出來,手中抱着一只錾花手爐,在這三春時節顯得格外突兀。楊慕知道,春夏之際空氣潮濕,父親那經年未愈的風濕怕是又發作了。

他心中緊着一疼,快步上前躬身道,“給老爺請安,今日天氣不好,老爺有什麽事吩咐兒子,傳兒子去內間就是了,這裏濕氣大,恐老爺受了寒。”

楊潛的膝頭,指間正自酸痛,加之地上的潮氣浸入肌膚,讓他感覺一陣徹骨的寒意,聽到楊慕關切的語氣,心頭不由得發暖,卻依舊板着面孔道,“你若省事,又何用我這般辛苦。端午宮宴上射柳,你的箭術能見得人麽?”

楊慕欠身道,“兒子不敢妄言,但自當盡力一試。”

“那便試給我看,”楊潛示意仆從将弓箭遞給楊慕,“此處不過一射之地,你若射不中靶心,便是平日裏功夫上偷懶不用心,你且去射一箭來。”

楊慕道了聲是,接過那弓弩簇箭,不敢怠慢,屏氣凝神,用足力氣将弓弦扯滿,瞄準靶心,正待一箭射出,忽聽楊潛低聲喝道,“且住。”

“這般射中也不算是你本事,剛才你已瞄過紅心處,既知方向,便蒙了雙目去射罷。”

楊慕一凜,沒想到父親用這個法子考量他,他沒試過這閉目射箭,登時有些緊張,卻又不敢違逆父親之命,只得用力凝目去尋找紅心的位置,在心中默默記下,又瞄準數次後,才合上雙眼,緩緩擡手挽弓。

他沒有猶豫,手臂上用了十成的氣力,但聽嗖的一聲,箭已離弦,而那弓弦兀自發出一串镝鳴,直震得人心頭也跟着铮铮作響。

“二爺好箭法,正中紅心。”影壁下侍立的小厮高聲禀道。

楊潛臉上閃過一絲笑容,微微颌首,“也還罷了,勉強拿得出手。”他轉顧楊慕,道,“端午那日,切記不可逞強,沒有把握之時便安分藏拙。絕不能在人前,尤其是在公主面前失了顏面。”

楊慕聽到最後一句,微微一怔,不解道,“兒子聽說,射柳規則簡單,如今已是輕競技而重戲娛,兒子不敢誇口,但自問尚可應付,老爺卻為何這般緊張,莫非那日皇上會特意考較兒子一番?”

楊潛橫了楊慕一眼,道,“皇上不單獨考較你,便可以掉以輕心了?你可知道,六公主殿下,最喜歡,最擅長什麽?”

楊慕對這個問題全然不知,只得低眉搖了搖頭。楊潛道,“公主最喜圍獵,精于騎射,小小年紀便已能拉動十力弓。射柳雖不是什麽難事,怕就怕公主或其餘子弟要和你比試,與其出乖露醜,不如退避鋒芒,千萬不能讓公主因此對你生厭,這才是我今日特別囑咐你的用意。”

原來父親竟是要他曲意迎合公主,楊慕心裏好似被針紮了一般難過,他垂下眼簾默然不語。

楊潛看出他的不情願,輕撇嘴角冷笑道,“怎麽,你不願意?還是覺得我讓你奉迎公主,是委屈你了?”

楊慕一驚,忙搖頭道,“兒子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會,我分得清楚。”楊潛盯着兒子清華如玉的面龐道,此時院中通透的燈光映照下來,将楊慕臉上的一絲惶恐,幾分不甘,十足落寞都照得清清楚楚,分毫畢現,他心中一陣惱怒,只覺得今日須點醒這個教養得過于清貴,不谙世事的兒子,“你別打錯了主意,以為尚主和尋常娶婦一樣,公主嫁到楊家,那也是天家女兒,是楊府的主子,連我都只是她的臣下,更遑論你。她是君,你是臣,你惟有以她的喜好為喜好,她的厭惡為厭惡,才能維系穩固你們之間的關系。”

楊慕不是沒想過父親說的這些,但親身聆聽,依然不免覺得刺耳,他咬了咬牙,鼓起勇氣低聲問道,“兒子想請問老爺,凡事以公主為先,讨她歡心,又所求為何?”

楊潛聞言深深蹙眉,不悅道,“糊塗東西,自然是一世喜樂,富貴平安。”

楊慕深吸氣,輕聲道,“老爺想的不只一世,而是世代罷,為楊家能跻身世家勳貴,兒子能做的便是今生今世都不違逆公主,以她為君,侍奉周到?”

他的語氣輕緩恭順,卻分明透着一股柔韌的倔強,令楊潛又驚又怒,“這是為臣子的本分,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虧你平日還自诩熟讀經義,那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楊慕聽着父親的喝問,心已失控的猛跳了數下,卻不知怎麽,只想把胸中積郁已久的話盡數道出,他穩了穩心神恭敬道,“兒子以為,老爺入仕是心懷兼濟天下之心,願意為朝廷為國家效力,并非只為求榮華顯貴。何況,天下間最不長久的便是如流雲一般的富貴,歷古至今,那些門閥世家豈有過五世而不斬的,多少風流都被雨打風吹去,半點強求不得。所以兒子鬥膽,勸老爺在此事上看開些,子孫後代自有他們的因果緣法,老爺實不必為此太過殚精竭慮。”

他略一停頓,繼續道,“老爺批評兒子書讀差了,兒子不敢辯,只是想到了中庸上的一句,君子素其位而行,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是故君子各安其位,既不攀援在上位之人,也不欺侮在下位之人,端正己身,才會無所怨尤。天下間也會少很多癡枉的非分之想。”

楊潛面沉如水,冷冷哼道,“你倒是能安之若素,委屈你生在個富貴之家,等你嘗過貧賤滋味再來說嘴也不遲。你既說中庸,我且問你,中庸之道是什麽?”

楊慕略一沉吟,道,“兒子以為,中庸之道,是知止而後安。人生而有欲,不過卻要理清自己的欲望,對心中所想講求分寸和度量。兒子近日看到朱子的一首詩,其中兩句說,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兒子覺得,中庸之道亦是君子之道,正心立身,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如履薄冰。”

楊潛聽着這些話,覺得自己的臉好似發燒了一般,楊慕剛才所說的不正是指摘他過于沉迷自身欲念,貪得無厭麽?他惱羞成怒,喝道,“以為看了幾本書,便把世間的道理都參悟了,随意注解,妄談聖賢,還一副頗為自得的樣子,我竟不知哪部經典裏,教兒子這樣公然指摘父親的,簡直忤逆不孝。”

楊慕顧不得地上盡是雨水,慌忙雙膝跪下叩頭道,“兒子絕沒有指摘老爺的意思,更不敢忤逆,老爺息怒,莫氣壞了身子,兒子再不胡言亂語了。”

楊潛看着他伏在那濕漉漉的地上,只覺得自己的膝蓋上隐隐的傳來一陣生疼的感覺,他不想再看楊慕那惶恐的面色,怫然道,“還不下去,跪在這裏也是讓人生氣。”

楊慕心裏狠狠一痛,知道自己今日的話是過了,他有些後悔,卻又耐不住想,若是再給他一次機會,恐怕還是會對父親說出自己心裏的這番話,他為自己和父親心意相背而慚愧,只得又叩了一個頭,才提衣站起,躬身後退着離開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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