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昔日繁華子

楊慕接過玉笛,心中感激,随後亦清楚的感覺到謝又陵借奉上笛子之際,迅速的将一張小紙放入了他袖中,他對謝又陵點頭微笑道,“多謝……又陵。”他本想喚一聲中貴人,或是謝少監,卻想起謝又陵曾說過要他直接喚他的名字,便臨時改了稱謂。

謝又陵對楊慕湛然一笑,轉身站回了妙瑛身畔。只聽妙瑛朗聲道,“你随身帶着笛子,想必雅善音律,可否賜教,與我合奏一曲?”

楊慕微微一怔,他不知妙瑛平日尚喜撫琴,乍聽此言,心中先是一陣歡喜,繼而便想到,父親一貫不喜自己弄笛,今早卻特別囑咐他帶上玉笛,竟是意在令妙瑛發現,為的不過是增添她對自己的好感,原來父親仍是希望他能主動讨好公主,博她歡心,他思緒至此,那最初的喜悅早已漸漸淡去,心底唯剩下一片淺淺的悵然。

妙瑛見他低眉不語,不解的看向謝又陵,謝又陵忙輕聲咳嗽了兩聲,楊慕這才緩過神來,躬身歉然道,“公主雅興,楊慕自當奉陪。”

妙瑛一笑,令人将自己的連珠琴取來,輕調了幾下音,對皇帝嫣然笑道,“父皇想聽什麽,女兒這便彈給您聽。”

皇帝飲了一口蓮花白,徐徐笑道,“往日朕要聽你彈一曲,可是得費百般心思,今天偏這麽痛快,那可要好好難為難為你。一曲高山流水,以慰在席衆卿罷。”

妙瑛嗔了皇帝一眼,這哪裏是難為她,分明是難為楊慕,本來琴笛合奏,那笛聲偏弱,極易被琴聲所掩蓋,而高山流水又是最适合琴音的樂曲,可如此一來,要衆人能聽得清笛聲,就端看楊慕吹奏的功力夠不夠深了。

楊慕不敢大意,橫笛唇下,見妙瑛對他微一颌首,指尖清清泠泠的撥弄下第一串音符,當即凝神輕吐氣息,須臾間,衆人已聽到一陣如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的樂音。

妙瑛一壁彈奏,一壁聽那笛音時強時弱,猶如層巒之巅,雲蒸霧藹,缥缈難測,又好似幽間清流,淙淙铮铮,奔逸不息,悉心靜聽,愉悅之情油然而生,心目間是一片寧靜的喜悅,不由得凝神向楊慕望去。

楊慕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面前吹奏,想着父親令自己帶着笛子的初衷,一時間只覺得緊張,心力都用在捕捉妙瑛的琴音上,絲毫不敢走神,又不免覺得這般演奏已失了音律最初的意義,一陣無趣的感覺襲上心頭,臉上自然也就帶了幾分恹恹之态。

妙瑛覺得楊慕一襲青衣立在臺下,恍若一株挺拔修竹,身姿俊秀,意态端然,只是她不解為何那笛聲初時透着潇灑寄情山水的快意,漸漸地卻生出一股無奈的惶然與寂寥,她用探尋的眼神看着他,卻始終不見他望向她,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也許他并不覺得自己可做他的知音?妙瑛這樣想着,不覺一陣氣餒,手指不由得一顫,琴聲中便陡然出現了一個錯音。

楊慕聽那琴聲忽地從愉悅變得傷懷,正自不解,就聽到那一個突兀的錯音,他下意識的擡眼看向妙瑛,目光相接,他看到她凝眉處,自有一段清淺的愁緒,而眼中分明又有着深深的關切,那樣怔怔的望着自己,他胸中倏然一熱,眼角唇邊已舒緩出了一絲溫和的笑意。

妙瑛沒想到自己彈錯一個音,居然引發了他的一顧再顧,她狹促的沖楊慕眨了眨眼,翩然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眼波流轉間,有說不盡的盈盈嬌媚,只看得楊慕心中亂跳,氣息不禁一顫,他急忙收回目光,再不敢望向她。

又彈了一會,楊慕一直靜氣屏息,眼望地下,任妙瑛如何頻頻舉目,他都仿佛一座端肅的玉山一般,巋然不動。妙瑛深深蹙眉,心念閃過,指尖随意一撥,将下一個變宮音故意彈錯。

霎時楊慕霍然擡首,再度對上妙瑛脈脈缱绻的雙眸,登時腦中又是轟然一響,只覺得渾身上下一陣舒暢的綿軟,卻是再也舍不得将目光移開來。

那後半段高山流水,便是在他二人互相注視之下合奏完成,曲意婉轉相知,有高山之守望,亦有流水之纏綿,仿佛兩個經年相伴的好友在互訴衷腸一般。皇帝看清楚了,楊慕清朗的氣度下,無聲流動的溫潤,和他看向妙瑛時,唇邊溢出的恬淡笑容。而衆人也看見了,六公主李妙瑛眉目間的巧笑嫣然,和每一顧楊慕時,她的臉上綻放的明豔,态生兩靥之姿,嬌麗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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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響徹西苑天際的悠揚樂曲聲,在衆人心中緩緩鋪陳開來,直到很多年後,人們再也無法在宮廷宴會上尋到楊慕的身影,而燕國大長公主也只是驕傲的昂首,在重重華服绮妝下釋放着她形單影只的美麗,那時候,人們再度憶起今日的景象,不免于唏噓中感慨着時間的涼薄,世間的涼薄,和人生的蒼涼。

一曲終了,衆人皆擊掌贊嘆,皇帝亦龍心大悅,當即賞楊慕白金八十兩,彩幣四表裏,并賜其紫禁城騎馬—此乃皇帝對位高年長的功勳之臣的特別照拂,楊慕年少而無功,當此殊榮,足見皇帝對他的喜歡和寵愛。

楊慕叩首謝恩後,依舊退回座位,見楊潛面色未有絲毫不虞,他才放下心來,想到在袖中藏了許久的那片紙條,又不免忐忑,但謝又陵趁奉還玉笛時快速遞給他的那張小紙上,一定是妙瑛要對他說的話,他趁人不備,悄悄的取出,快速展開後,卻是一張畫有西苑地形的地圖,旁邊有一行俊秀的小字,我在福海東岸等着你。

楊慕迅速的瞥了一眼禦座處,果然已不見了妙瑛,他一陣緊張又一陣急迫,想到那精心描繪的地圖又一陣欣慰好笑,環顧四下想看看有沒有人注意到他,卻不防一轉頭,正對上楊潛意味深長的目光。

楊慕一驚,仿佛被父親當場拿贓了一般,倉惶的垂下頭去,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他默然不語,半晌卻也不見父親開口說話。楊慕受不得這般煎熬的焦灼,略微擡眼,到底不敢直視父親,低聲道,“兒子,想出去一下,不知老爺可否應允。”

楊潛早将他的表情盡收眼底,自然也明悉這些小兒女心思,搖頭一嘆道,“去罷,若是時候晚了,就不用進來了,在賢良門處候着就是了。”他待要囑咐幾句侍候好公主的話,又覺得楊慕尚不解風情,且外表雖随和溫順,內中的性子卻很有些執拗,說的多了終怕他生出不滿,也就掩口不提了。

楊慕再想不到父親這般容易便答應了,連忙道是,他見高臺下已有別家子弟在演習箭法,趁衆人矚目前方時,起身對楊潛欠身行禮,迅速的逃離了宴席。

耳畔喧鬧叫好的聲音漸漸淡去,楊慕緩步走入了一個寧靜清和的天地,遠處隐隐傳來的是絲竹笙管彈奏的樂音,細細辨去還有一陣袅娜的歌聲随着清風婉轉遷延,他努力的捕捉着那游絲一般的唱腔,只聽到這一句,似這等俏佳人,世間難再,真願學龍女善財,同傍蓮臺。

前方是福海波光粼粼的湖面,這一頭是西岸,而這唱詞卻正合了彼岸處的那道風光,他低眉緩緩的笑了出來,擡眼時,已看見前方沖他微笑颌首的謝又陵。

“都尉,”謝又陵道,“公主怕那張紙上畫的不清楚,所以讓又陵在這兒等您。”

楊慕已無适才那般緊張不安,心中平靜,他沖謝又陵朗然一笑,道了聲多謝。

“都尉客氣,又陵是近身服侍公主之人,日後也會跟随公主出降,都尉大可将又陵也當作使喚人一般看待。”謝又陵淡然道。

楊慕沒想到他會如此貶低自己,聽着他話中之意,不由得想到日後妙瑛和他的婚事,雙頰又情不自禁的泛起一道緋紅。

謝又陵側頭看着他,見那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直顫得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跟着一陣疼癢,好似被細嫩的柳枝輕輕搔過一般,他硬起心腸道,“都尉不必害羞,這是早晚的事,不如趁這些年,多和公主培養些感情,以後相處起來,也更順遂暢意。”

楊慕明知這是關切之語,卻苦于無言以對,隔了半晌,才輕聲道,“不必稱我都尉,你也叫我誠義罷。”

謝又陵不禁側目,這一句話聽得他又驚又喜,趁着尚未歡喜到忘卻身份,他平靜道,“都尉真不當又陵是仆從麽?那又陵便僭越了。不過,我猜,您只是不大習慣都尉這個稱呼,或者叫您一聲楊公子,您會更加滿意。”

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秀氣少年竟然這般敏慧,楊慕此刻并沒有被人猜中心事的驚懼,反而有種被理解的欣然滿足,也許自己排斥的只是驸馬的身份,若妙瑛不是公主,那他的人生該當是一切都快意圓滿的罷。他輕輕一笑,卻沒有答話。

良久之後,伴着那若有若無的歌聲,謝又陵忽然問,“楊公子喜歡聽南音麽?”

楊慕一愣,側耳細聽,原來教坊司的歌姬正在唱南音曲子,低回婉轉反反複複,只那一句,我身恰似病鶴堕,飛沒處到天外,依然返來舊枝上宿,依然返來舊枝上宿。

謝又陵若有所思的笑道,“南音纏綿,尤擅長訴離愁,和着南音琵琶,別有一番滋味,楊公子精通音律,我不該班門弄斧,願洗耳恭聽高見。”

楊慕點了點頭,又擺首道,“我不大懂南音,更別提南音琵琶了,又陵說的好,想來你會一些南音?”

“我是泉州人,從前在升平署待過,學了一段時間南音琵琶,所以知道一些。”謝又陵緩緩道。

楊慕心中一喜,“原來高人在此,我一直想學那橫抱琵琶,又想知道南音琵琶和唐琵琶有什麽區別,這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又陵日後閑時,可否教教我?”

謝又陵按下心頭一陣狂跳,轉顧楊慕,眉梢眼角已經浮上一層清淺自信的微笑,“楊公子開口,又陵豈敢不從,只是我有個不情之請,須得公子和我交換一樁本事才行。”

楊慕聽他說得有趣,也笑道,“又陵請說,只要我會的,亦無有不從。”

謝又陵停下腳步,側過身來看着楊慕,那如琢如磨的精致側臉映入他的視線,那略有些迷茫的等待映在他的眼底,倏地一聲落進他心裏,融化成了一個漫長的期盼,只是那時候,他真的以為那期盼可以長久不變,卻不知道,他和他的距離,不必隔着山,隔着海,即便這樣面對面,也是隔了一生一世。

“又陵一直想學射箭,卻沒有機會,公子可願意教我?”

楊慕等了半天,原來謝又陵要學的是這個,他釋然一笑道,“這沒什麽難的,又陵這般聰明,一定很快學會。只要你別嫌我這個師傅教得不好就是了。”

謝又陵垂下眼睛,悠然一笑道,“不會,有公子這樣的師傅,是又陵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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