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有情無思間
仲春時節的午後,涵虛閣中的荼蘼繁花勝雪,院中涓涓溪水流淌,像極了簾外飄來雨聲潺潺,楊慕聽着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傳來,踏碎了眼前這一片悠然寧和的天地。
素硯已許久沒進內院來了,只站在那簾外不敢進去,楊慕看見他躊躇的樣子,溫言笑道,“屋裏又沒旁人,進來說話。”
素硯忙打着簾子進得屋內,欠身行了個禮,道,“二爺讓打聽的事,已有結果了。那張嬷嬷的小子,今年二十,名叫常慎,是順天府的生員。我去府學裏問時,人家都說這人學問倒也罷了,唯有私德不大好,偏好個賭。為賭錢,把他老娘積年攢下的賞賜之物都當去了不少,咱們家萬總管的當鋪裏,還壓着他的東西呢。”
楊慕微微蹙眉,思量了一陣,點頭道,“知道了,受累你跑這一趟。”
素硯咧嘴笑道,“二爺跟我還這麽客氣,話說回來,這事兒您打算怎麽辦?這姓常的,您是收還是不收?”
楊慕搖搖頭,正色道,“若是其他毛病,也還罷了,沾了賭字,又是在內務府做事,我不敢收。”
素硯擔憂道,“那您怎麽跟那位老太太交代?我瞧她可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回頭再忌恨上您。”
楊慕垂頭不語,半晌輕聲道,“我只能實話實說,得罪了她,我自己擔着就是了。”
正說着,只聽外頭丫頭來回,那張嬷嬷打發身邊叫福奎的小內侍來請安,楊慕知道這是問他事情辦得如何,便拿了一對金锞子交給素硯,讓他出去同那福奎細說。
張嬷嬷連日來忙着給兒媳婦置辦衣裳頭面,皆因她想着不久之後,兒子也是有官身的人了,為此也不能太過委屈了兒媳婦,畢竟還得靠她給常家添個長孫,誰知那福奎從楊府回來,卻是一臉的喪氣,她心裏立時便咯噔了一下。
“怎麽樣?都尉怎麽說?”張嬷嬷拉着福奎低聲問道。
福奎咽了一口吐沫,支吾道,“我說了,嬷嬷可別生氣……”
張嬷嬷愈發的焦躁,催促道,“快些着,究竟如何?”
“不成了,嬷嬷還是別想這茬了。”福奎擺手道,“人家壓根沒信您的話,竟是差人去打聽了一通,說是常哥哥品行不好,拿着哥哥喜歡賭錢這事給搪塞了過去。”
張嬷嬷疾問道,“這話是都尉親口對你說的?”
福奎冷笑了一聲,道,“都尉哪兒稀得見我啊,這是打發他跟前小厮來告訴我的,我去的時候,人家正在屋裏作畫寫詩呢,好一副閑情逸致,全沒把您的事當回事,就這麽回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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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嬷嬷眼前一花,氣血上湧,扶着福奎的胳膊呆立了半晌,好容易緩過勁來,不禁恨聲道,“真是個不識擡舉的主兒。”
福奎眼睛一轉,火上添油的問道,“您不是說,這事十拿九穩麽,又是少年夫妻,又是舉手之勞的,怎麽偏生就不成呢!”
張嬷嬷聽見這話,冷冷一哼,道,“看來人家不在乎咱們公主啊,既如此,往後也就甭讓他見了。”
“您這是想着什麽主意了?”福奎帶着幸災樂禍的笑容道,“接下來,您可是要整治一下都尉不成?”
張嬷嬷挺了挺腰身,眯着雙目道,“我好歹是公主的教養嬷嬷,娘娘當日親自選的人,若叫他一個後生這般欺辱了去,我豈不是白在宮裏熬了這些年!”她頓了一頓,示意福奎附耳過來,悄聲道,“你拿着我的牌子,進宮去一趟,只跟娘娘說,公主近日心情不好,許是和都尉生了嫌隙,讓娘娘下旨召公主回去一趟,也好散心解悶。快些去,此事務必給我辦妥當了。”
福奎忙答應着,拿了腰牌一溜煙的去了,剩下張嬷嬷站在太陽地裏,曬着那遲遲春日裏的溫煦陽光,臉上的神氣卻如同臘月裏的冰霜,看了直叫人心生寒意。
次日晌午,楊慕從內務府出來,在長街上碰見才下職的楊崇,兄弟二人也有些日子未見了,楊崇自是欣喜,道,“今兒可算有閑,我正巧新得了一套落花流水曲譜,是教坊司一個頗有靈氣的樂伎按着後主詞譜的一套新曲子,內中主調皆是笛子,正是你所長。”
楊慕笑着贊道,“好個清雅的樂伎,聽着已是有趣的很。”
兩個人一頭說,便一道回了涵虛閣。楊慕淨了手,在軟榻前的紫檀嵌琉璃屏風下挂了一對鎏金纏枝香球,又在裏面添了些冰麝,不一會功夫,滿室便萦繞起一陣辛溫的甜香。
“果然是要唱後主的詞,你便應景的燃了這麽绮靡的濃香。”楊崇在幽幽霏霧裏,眯起了雙目,“你試着吹一番,看看那曲子譜的如何。”
楊慕取下腰間碧玉笛,展開曲譜,凝神演繹,只聽那笛聲疏疏淡淡,先時似夏夜池塘中低落點點細雨,一個轉音之後,漸漸變得幽怨纏綿,令人生出幾許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的傷感,那曲調時而婉轉,時而清麗,最後落在高音處又急轉直下,悠遠蒼涼之意盡現,倒真應了那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楊崇望着堂弟一領白衫,風姿秀美,嘴角銜笑,活脫脫是個玉人的模樣,不由得拍手贊道,“這曲子本令人唏噓,可融進你的翩翩風度,自信坦然,倒讓人忘了後主離別時的倉惶,只覺得世情薄似秋雲,人生一場大夢,有不如歸去的隐逸灑脫。”
楊慕微微一笑道,“是我閱歷不夠,未曾經過那般離恨,所以吹奏不出原曲真意,倒辜負了作者一番心思。”
話音剛落,只聽外頭幾聲突兀幹澀的擊掌聲,張嬷嬷揚聲道,“都尉好一番情致。”
楊慕見她來了,不由蹙了眉,卻也轉身迎了出去,含笑道,“嬷嬷今兒怎麽有空,快請屋裏坐。”
張嬷嬷擺了擺手,臉色一沉道,“老身不是來聽曲兒的,卻是來傳公主旨,有幾句話要問都尉。”
楊慕怔了怔,道,“是,嬷嬷請說,楊慕聽着。”
張嬷嬷眼風一掃,已瞥見屋內的楊崇,不過她無意理會旁人。皆因早起妙瑛已接了嘉妃傳召,午後就要動身回宮,她趁着妙瑛打點東西的功夫,打聽着楊慕正在府內和堂兄做樂戲,覺得正是個好時機,可以先給這個不識相的都尉一個下馬威,便帶着福奎搖搖擺擺的來了涵虛閣。
她端好了架子,卻見楊慕依然站着,當即臉色一寒,道,“公主聽聞都尉白日裏在房中和堂兄戲鬧,不務正業,做些伶人勾當,已是惱怒,這會子派我過來,正是要訊問都尉的,請都尉跪下聆訓。”
這幾句生硬的話一出口,連屋內的楊崇都已無法安坐,讪讪的出來站在廊下,垂手靜立,他心內忐忑,卻不知這公主存了什麽意思,這般給楊慕沒臉,可他也知道,真要觸怒公主,楊慕也唯有跪地請罪的份。
楊慕心裏一陣羞慚,也猜度不出這真是妙瑛本意,還是張嬷嬷借機報複,可此刻也不便貿然質問,咬了咬牙,一提衣襟,便跪在了地上。
楊崇見他跪倒,已十分尴尬,無奈之下也準備随着他跪下,卻見楊慕微微回首,伸臂擋在了自己前頭,随後仰首問那張嬷嬷道,“公主既是訓斥我,便與旁人無關,請嬷嬷傳公主話,臣恭聆殿下訓誡。”
張嬷嬷一掃楊崇不知所措的面容,心中得意,卻也無謂為難不相幹之人,當即清了清嗓子,将适才路上剛剛想好的話用肅穆的語氣道出,“爾年已逾冠,得皇父厚德,毫無報稱,今不思正業,尚作伶人之戲,吾代為爾憂,如此不肖,他日恐身家不保,吾必遭爾累矣。”她這一番話,也是在宮中多年,聽多了皇帝訓斥妃嫔,皇子,臣下的口谕,才漸漸學會的,倒是頗能唬得住人。
這幾句話令楊慕聽得遍體生寒,心中一片慘淡,不曾想過妙瑛竟是這樣看待自己,待要去親口對她解釋,卻又聽到張嬷嬷幹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都尉合該好生反省,公主如今已是動了氣,叫人收拾了東西,就要起駕回宮去了。我們自是攔不住,也只好等公主氣消了,再行勸解罷。”
楊慕心下一沉,原來自己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慌忙垂首,黯然道,“臣慚愧,當靜思己過,改過自新,待公主回銮之時,臣再行請罪。”
張嬷嬷将他臉上的失魂傷情盡收眼底,心裏十分痛快,只覺得那羞辱之仇總算報了一小半,便也滿意的颌首道,“都尉知道怎麽做,老身就不啰嗦了。老身還要回去複命,這就告辭了。”
她扶着福奎的手一搖三晃的去了,出得涵虛閣,福奎卻是擦了擦鬓角的汗,小聲問道,“嬷嬷,您這是……矯公主鈞旨啊,這要是日後都尉和公主兩廂裏一對,露了餡可怎麽辦?”
張嬷嬷氣定神閑的一笑道,“你個小猴崽子都能想到的事,我還能心裏沒數?眼下咱們做都做了,須得叫他知道咱們的厲害!我一個人不夠,咱們就搬出更大的佛爺來鎮吓他,別忘了,宮裏可還有娘娘呢,那位主兒最是個耳根子軟的,你就擎等着看我怎麽告他的狀罷。”
福奎這才舒了一口氣,又連忙扶好了張嬷嬷,嘴裏不停的奉承了好幾句,聽得那老嬷嬷愈發的得意起來。
楊崇待那二人走遠了,忙去拉猶自跪着的楊慕,一拉之下,只覺得他手臂冰涼,身子還在微微顫抖,不禁嘆道,“你可千萬別動氣,這樣的媳婦真是夠人受的,從前我還跟着人羨慕你娶了最得聖寵的公主,如今看來,這皇家的女婿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楊慕澀然無語,只低頭勉強笑笑,他想起妙瑛曾問過他關于入仕的想法,原來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在仕途經濟上有所作為,原來自己并未真正懂得她的意思。
在一片綠柳成蔭,落絮飛花的三春盛景裏,楊慕本來清澈明淨的心卻陡然變得茫然無措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據《嘯亭續錄》記載:"某冬日清晨,天降大雪,豐紳殷德偶發童趣,情不自禁"偶弄奮 作拔雪戲。"和孝公主看到很生氣,責備他"汝年已逾冠,尚作癡童戲耶?"豐紳殷德忙跪地認錯,公主遂原諒他道,汝勿作童戲,與吾共讀詩書!
感慨一下,倒插門女婿的生活真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