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今春花依舊

初春時節,楊瞻因着了些風寒發起熱來,孫嬷嬷等人翻了玉匣記,說是那幾日上天諸神顯大神通降魔,本該持齋才是,想來安哥兒年紀小,受了些妖邪的祟,因此勸谏妙瑛靜心齋戒幾日。

妙瑛只好命人收拾了楊慕的東西先送回涵虛閣,無奈道,“老嬷嬷們就好信這些,不過她一直疼我,也疼安兒,且聽一回罷。這些日子只好委屈你了,暫去獨守空閨一陣。”

楊慕撫着她鬓邊的細發,含笑道,“我陪你齋戒,只要安兒能快些好起來,你我雖不信這個,可為人父母,到底也肆意不起來了。”

話雖如此說,兩人終是有些難舍難分的纏綿,直到孫嬷嬷帶人來催促,妙瑛才依依不舍的看着楊慕去了。

楊慕黃昏時分自內務府回到家中,見涵虛閣院中的一株玉蘭已悄然開放,伴着陣陣晚風送出悠悠芬芳,他有些遲鈍的發覺,今年的春日便如這倏然盛放的花枝一般不期而至。

玉笙等人知他齋戒,特意預備了春筍,莼菜湯等物,楊慕用過飯,見素簡面帶疑惑地進來回道,“方姨娘來了,說是有事找二爺。”

楊慕也有些詫異,他與繡貞鮮少有來往,卻不知她來找自己所為何事,待得繡貞進來,只見她一身月白色錦緞褙子,站在門口朝他盈盈下拜,便似玉蘭花一般清新素雅,令他忽然想起人淡如菊四個字來。

楊慕站起身來還禮道,“方姨娘不必多禮,請姨娘坐。”

繡貞道了謝,坐定後取出一沓裝訂好的詩箋捧給楊慕,“這是太太去後,老爺這些年寫下的,大部分都是寫給太太的,每逢寫就便命人拿去太太靈位前燒了,我私心想着若不記下來終有些可惜,所以背着老爺偷偷的抄錄了下來,如今拿給你,請你好好替他收着罷。”

楊慕接過詩箋,随意翻了一下,見內中頗多悼念母親的詩文,心中感念,含笑颌首道,“這本是為人子女者該做的,如今勞煩姨娘代我做這些,真過意不去,也多謝姨娘想着。”

繡貞搖搖頭,低聲道,“不能這麽說,我錄這些詩文之時,心裏是平靜愉悅的......我侍奉太太的日子不長,也只有借着這些略盡些心意。”

楊慕待她走後才展開那詩箋認真看去,卻是每一篇所書的筆體都不盡相同,但又都和父親的筆法近似,想來是她謄抄之際特意仿了父親的筆跡,他不免感懷于繡貞心思細膩,只不知她一筆一筆的錄下這些詩文之時,心中又是怎樣的五味陳雜。

他翻到一頁悼亡詩,細細看去,只見上面題着:修短各有期,生死同離別。揚此一抔土,泉址會相随。今日我笑伊,他年誰送我。凄涼壽椿樓,證得涅槃果。

又見一首題于去歲春季的:玉蕊花正好,海棠秀可餐。今春花依舊,寂寞無人看。折取三兩枝,供作靈前觀。如何風雨妒,紅紫也摧殘。

楊慕怔怔地望着那句“今日我笑伊,他年誰送我”,鼻中忽地一酸,眼角已有了些潮濕之意。原來父親的思念是寝興何時忘,沉憂日盈積,也是此身何所屬,堪恨更堪悲。

入夜時分,庭院中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待到中夜,一道悶雷自遠而近的傳來,楊慕睡眠一向淺,聽到這今歲第一聲春雷便悠悠醒了過來,他在床上靜靜得聽去,檐下的鐵馬被風吹得叮當亂響,雨打在階壁之上發出碎珠滾玉一般的清脆之聲,他知道自己今夜難再入眠,索性起身披了衣裳打開房門,立在廊下望向風雨如晦的茫茫夜色。

過了好一陣,雨勢漸小,他忽然想起許久未曾去過清華軒,便撐了傘提了一盞孤燈,在一片庭戶無聲的寂靜中,淌着地下彙聚的清淺水流向母親生前居住的院落行去。

自曹拂去後,楊潛雖搬出清華軒,但屋內院中一切物事皆依照從前曹拂在時一般保留,且每日命人将房內打掃幹淨,是以楊慕進得院中見到新柳初綻,綠草抽芽,雨滴落在一池春、水裏,泛起一圈圈漣漪,雖清幽卻并不寂落。

楊慕擎着傘走到池水邊,想看看母親曾豢養過的錦鯉可會在這微雨如酥的夜半探出頭來,如同他一般試圖尋覓幾點昔日的回憶,倏然一道清亮的光從水面一閃而過,他舉頭望向天際,那裏只有層層彤雲并不見月色星光,他再轉身借着手中燈火的微光,看見了清華軒耳房中似有影影綽綽的人影晃動。

他心下一驚,母親過世後,父親曾下令不許除他二者之外的人晚間于清華軒中逗留,莫非在這雨夜裏思念憑吊母親的人不止他一個?他懷着一絲好奇,放輕了步子向耳房中走去。

越是走近,越能看到室內忽明忽滅的點點光亮,楊慕先是隔着窗子向內望去,見屋內沒有燃燭火,略一遲疑,還是輕輕推開了房門。他借着手中的燈光定睛看去,卻在那一瞬如遭遇晴天霹靂,眼前的景象震得他腦中一片混沌,雙目茫然不能視物。

楊潛背對着他站在屋中央,室內雖無燈火,卻依舊流動着清澈幽亮的寶光,皆因四周挂滿了大大小小的珍珠頸串和手串,而那些珍珠,楊慕自然認得,都是本朝視為上用之物的內造珍珠。

楊慕呆立半晌,卻不見父親出聲,慌忙穩住心神,道,“父親……”他甫一開口才發覺自己聲音滿是顫抖,“這些……珍珠……”

楊潛并未回身,淡淡道,“你來此處,是思念你母親了?”

楊慕聽父親語氣疏淡,心中卻愈發害怕,“兒子睡不着,便來清華軒走走。父親也是雨夜難眠,所以才來此,在暗處觀這珠玉之澤?”

楊潛輕輕一笑道,“是,也不是。于你而言,看過即忘,不必再問,明朝夢醒,今夜之事便是你夢中所見。”

楊慕雖心中忐忑,卻依舊冷靜地沉聲道,“兒子不是莊周,是耶非耶還分得清楚,父親深夜在此賞玩之物,兒子也認得,所以鬥膽請父親為兒子釋疑,如今我眼中所見确是會累及滿門,禍患無窮的違逾禁物?”

楊潛緩緩轉過身來,指間正挂着一串上用規制的朝珠,随着他身子轉動,那珠子上瑩潤如月的光華便在他臉上浮動,映照出他眉目間的一抹郁郁之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算不得禍患,除非你要大義滅親。”

楊慕心中一陣急痛,不由顫聲道,“父親應該知道,兒子絕無此意,可……可我就是不懂,父親位極人臣,權柄昭彰,還有什麽不足,為何要甘冒大逆之罪占有這些……天下至尊者之物?父親,知足常足,終身不辱;知止常止,終身不恥。”

楊潛哼了一聲道,“老子孑然一身過函谷關,我楊家人丁雖不興旺,也是三代同堂,拿什麽比他的潇灑?我這半生歲月皆掌財政,為他們李家賺得錢何止千萬金銀,這些不過是我該得的!為官一世,早晚有勢微權盡之時,惟有這些才是最真切實在的,可以百代千載的傳承下去,為我後世子孫所用。”他晃着手中的珠子,慨嘆道,“我少年之時遍嘗窮困滋味,早就知道富貴二字是權貴眼中的糞土,黎民眼中的日月,為泥為雲的差別,不是只有一線之隔,而是隔着萬丈鴻溝,所以我永不會讓楊家子孫再遭受我當日的苦楚。”

楊慕想起萬安曾講述過父親少時遭際,又是痛惜又是傷心,半晌道,“父親真的不怕皇上知曉麽?天下間又豈有真能藏住風的牆,一旦事發,便是大不敬,是欺君,父親侍君父二十餘載,君父對您恩寵有加,即便為了全君臣之義,父親也不能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麽?”

楊潛淡淡笑着,搖了搖頭,“來不及了,皇上若要清算我,即便我現在回頭也于事無補,與其戰戰兢兢,不如想開些痛快。”他不屑地一笑道,“我即便無事,也終究是日薄西山,楊家的希望到底在你身上。你要記住,無論我将來是什麽了局,你所倚靠的都不是我,而是燕國公主,即便心中再不情願,你也要知道她才是楊家最大的靠山。”

楊慕無力的閉起雙眼,君臣父子四個字于他而言,早已是兩難全,他腦中的畫面漸漸變做上元節那晚的煙花,那燦爛鎏金的光芒終究只是一閃即逝,就像他以為穩如磐石的幸福,卻原來只是被包裹了一層華美的外衣,裏面承載的仍是一尊爬滿虱蚤的破敗身軀。

乾寧三年暮春,宮中傳來消息,麗太妃自初春得了寒熱之症,至今未愈,太醫久治無效,已是束手,前來傳旨宣妙瑛進宮探望麗太妃的內侍亦坦言,此次太妃娘娘大約是兇多吉少。

妙瑛匆忙趕到飛鶴樓,乍一見麗太妃便已明白那內侍所言不虛,不過三個月的光景,麗太妃已是瘦弱不堪,大有油盡燈枯之意。

麗太妃自覺今日精神尚好,勉強靠在床邊,沖着妙瑛招手道,“小瑛過來坐。”

妙瑛依言在床邊的圈椅上坐了,只見那從中衣袖口裏露出的手挽枯瘦如柴,顯出一根根青筋猙獰的突起。

“今日可好些了,我瞧着氣色不錯,再養幾日就能大安了。”妙瑛強壓驚懼,含笑寬慰道。

麗太妃笑道,“你也學會外頭哄人的話了,倒來騙我,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然,我也不會叫你進來跑這一趟了。”

妙瑛更覺難過,勉強笑道,“您別多想,這麽年輕的歲數,何至于生場病就想到那上頭,您也忒沒個忌諱了。”

“這跟年紀可沒關系。”麗太妃擺手道,“先頭去了的孝肅皇後,兩個皇貴妃,還有皇上的公主們,哪個不是绮年玉貌,我這個歲數上去了,也算是活得夠本了。”

她說着有氣無力地笑起來,笑過一陣略微正色道,“我請你來,是有事求你,我不難為你,你且先聽聽看。我這些日子一合上眼睛,腦子裏都是蒼茫雲海間的天山和山下牧野千裏的草原,我想我大概是想回故鄉了。小瑛,我知道你們家的規矩,我死了必是要入妃嫔陵寝,陪侍在帝後陵寝旁的,可我實在是想家了。”她緩緩地抓住妙瑛的手,輕輕晃着,“替我去求求你父皇,等我去了,就放我回去罷。”

妙瑛怔愣片刻,捺不住她殷殷注視,輕聲道,“您既這麽說,我總歸會盡力一試。可是……您都離開家鄉三十多年了,何必非要執着于葉落歸根?”

麗太妃見她答應,眉尖漸漸舒展開來,淺淺笑道,“你不懂得,那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體會和執着,年輕的時候,我也總覺得可以四海為家呢。”

妙瑛猶自迷惑,她想着自己,悠悠嘆道,“我确是不懂,我雖生長的京城,可總有個想法,如果他日楊慕要離開這裏,我便一心一意地跟了他去,長路漫漫,萬裏關山,我也是要陪在他身邊的,也許……有他的地方,于我而言,便是家鄉。”

麗太妃靜靜地聽着,眼神慢慢變得空幻飄渺,良久發出一聲極輕緩的嘆息,卻面帶了微笑,不再開口說話。

妙瑛看着那曾經豔麗無雙的面龐,而今卻是消瘦得脫了像,她知道這是大限,人人都躲不過,可還是禁不住難過,她陪着麗太妃說了會話,看着她服下藥睡去,才轉身離開欲去和太上皇讨情她适才所言之事。

妙瑛雖然了解父親,卻也不知這樁事上他會不會開恩,豈有嫔禦不陪伴皇帝而葬的,她這樣想着,陡然間回憶起适才麗太妃的神情,那幽幽的目光裏藏着一抿悲涼,一抹寂寥,她驀然間明白起來,為女子者,願随夫君同行,以夫君為家,為故土,為思念,那是因為她是愛着他的緣故!也許麗太妃從來都沒有真正愛過她的丈夫。

作者有話要說:  這算過渡章吧,一個沒有存稿的人,思維也跟着混亂起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