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起·雪葉(3)
一直折騰到東方露白,疼痛才減輕了,錦容也陪了我半夜。睡了一上午,醒來時她已經在裏裏外外地忙活,眼裏全是血絲。
照顧行動不便的病人并不容易,至少她在我面前都是和顏悅色、細心入微,沒有半點怨言,這點我是感激她的。
但我也知道,世上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對你壞,但絕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地對你好。
在床上躺了十來天,傷口差不多長合了,不會再疼,翻身動作時不必那麽小心翼翼,還可偶爾下一下床。沐卓堯說要拆夾板至少得再過二十天,而完全恢複如初則需要三四個月的時間。
三四個月可以發生很多事了,我可不準備在這詭異的人家呆那麽久。
也許是因為有傷身子虛弱,以前我每天都只需睡四個時辰,現在卻經常一睡就是一個對時,午後還要再眯一會兒,一天倒有大半時間是睡過去的。
饒是如此,剩下的那一小半時間仍然無聊得很。
我打了個哈欠,把手裏畫滿了的紙團起扔在一邊,從床頭抽出一張空白的來,繼續畫格子。
昨天沐卓堯重開了藥方,留下幾頁處方箋,今早錦容給我梳妝時我特意問她要了一支黛筆,自己畫格子下五子棋玩,好過成天呆坐着無所事事。
“早知道秋姑娘喜歡這個,我就帶一副棋來了。”
我擡起頭,見沐卓堯今日沒背藥箱,手裏捧了一摞書進來。他笑起來容色比平時更鮮活,讓人覺得……就像錦容說的,如沐春風。
我臉上微熱,忙移開視線,轉而看他手中的書。
他笑容一滞:“我想你天天悶在屋裏一定覺得無趣,就尋了些閑書來,喜歡可以翻一翻。如果……你覺得疲累,那就不看了,養好身子要緊。”說着準備把書放到桌上。
我很感激他的體貼細致,不過還好我是認識字的。“我本也打算向公子讨兩本書來消遣,倒是趕巧了。”
接過來粗粗掃了一眼書脊,有《花間集》、《雲謠集》、《國風》等一些詩詞,《太平廣記》雜傳五卷,以及其他一些類似的書。
他略顯腼腆:“也不知你平時讀些什麽書,我猜你們姑娘家應該都愛看這些,就随便挑了幾本來。”
我平時不讀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自然要學,但那都是充門面的,我不會真當自己是大家閨秀,成天捧着書讀,何況也沒有那工夫。
我往下翻了翻,發現《太平廣記》中間夾了一本薄薄的《延興紀聞卷三》。
延興是魏文帝的年號,此書是後世人搜集整理所得。北朝書籍民間并不刊行,我尋了許久也沒有尋到,沒想到竟在此處撞見。
他有些詫異:“原來姑娘喜歡讀史。”
“沒有,史書枯燥乏味,有什麽好看的。我只是對鄰國有些好奇,平時又無緣得見,不知是否真如傳說的那樣黃發碧眼、青面獠牙。”
他失笑道:“鮮卑人也是人,又不是怪物,只不過相貌與漢人略有不同,因而覺得怪異,看多了也就一樣了。”
我不禁問:“沐公子見過很多鮮卑人?”
他道:“家父進京前曾在雄州邊境任職,主管榷場,一度常與鮮卑人往來。這幾本紀聞就是那時候得來的。”
沐老爺官倒是當得寬,一會兒山東,一會兒雄州,不知道下次又是哪個天南海北。
他接着說:“姑娘要是對鮮卑風俗感興趣,我那兒還有本風物志,比這本也有趣得多。我這就去拿來。”
我連忙叫住他:“不用了……”
他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着我。
連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容貌的确無可挑剔,多看一眼都會心跳得更厲害。但是思思說得對,男人年輕俊俏有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又不能靠它活命。
“承蒙公子搭救,小女子感銘于內,又在府上叨擾十餘日,十分過意不去。離家這些時日無有音訊,只怕家中親友早已心憂如焚。如今傷勢好轉,也該告辭了。”
他的臉色突然間暗下去,像被風吹歪的燭火,轉瞬風過,又亮堂起來,但那亮色已變了一種模樣。他點點頭:“是我疏忽,最近一直沒有出莊,竟忘了遣人去替姑娘傳個話報平安。出去山路崎岖行不得車,得找四個人擡肩輿。莊裏人手不多,我得先去安排一下,姑娘能否再等一天?”
我垂下頭道:“無妨,我不着急。一而再再而三地給貴莊添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他沒再說話,匆匆轉身離去,到門口時差點和端藥進來的錦容撞上。錦容屈膝叫了一聲:“少爺。”他也沒有理,繞過她快步離開了。
錦容走到床邊,臉色不太好看,幾乎是質問的語氣:“姑娘跟少爺說什麽了?”
我又沒欺負她家少爺,有必要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勢麽?“沒說什麽。”
“姑娘是準備要走麽?”
我忍不住擡頭瞅了她一眼。剛剛他倆就照了個面,這樣她就猜到了?他們倆倒還真是心有靈犀。
她停止用憤怒的眼光瞪我,垂下眼簾,将藥碗遞給我,一面低聲道:“秋姑娘,請你不要走。”
我接過來試了試,還太燙,便端在手裏吹着。“多謝你這些天來的悉心照顧,只是……”
“就當錦容求你。”她急促地打斷,“求你別走。”
我不解:“錦容,你……”
“姑娘不必覺得奇怪,少爺什麽都沒說,錦容怎麽會知道姑娘要走了。因為,”她凄楚地一笑,眼裏有淚光閃動,“少爺會有那樣的神情,必然只有一個原因。”
端碗的手一抖,藥汁潑了幾滴到手上,略有些燙。我拿帕子将那幾滴藥汁拭去,到底還是留了點燙紅的痕跡。一只手有些拿不穩,只得改用雙手捧住藥碗。
她在床沿坐下,正對着我。
“姑娘長得這麽美,有幾個男人見了不會動心呢?”她目光盈然,在我臉上逡巡游移,一眨眼,淚水便成串地落下,她極力地想保持笑容,“如果錦容是男子,一定也會想盡辦法,能多留姑娘一刻,就多留一刻的。”
碗太燙了,尤其這樣雙手捧在掌心裏。我兩只手換來換去,最後還是決定放下。我能感覺到她的視線還在盯着我的臉,卻不敢看她。
相貌出衆的少爺,的确會引來年輕丫鬟的傾慕。我能想象得出她是如何壓抑自己的情緒去做不願做的事,只為了他高興;又是怎樣在轉身之後立刻換了一副面孔,怨怒憤恨。
若換了別的時候讓我聽到這樣的故事,興許還會唏噓感慨一番,但現在我只覺腦子裏塞了一團亂麻,明明覺得手裏碗燙,心中卻是各種情緒紛亂穿梭,幾次三番想把碗放下,最後竟還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