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轉·血葉(1)
沐夫人的卧室是外間套裏間,兩層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也因此光線昏暗,濃郁的藥味消散不去。
錦容和另一個丫鬟在屋裏伺候,進出輕手輕腳。這裏與一般病人的住所也并無不同,只有屋子四角各放了一盆七月白的盆景,顯得與密閉的房間很不協調。
我原以為沐夫人應比二夫人、趙姑媽更年長,但實際她看起來只與賀姨娘差不多的年紀。如果不是病中憔悴,也許會顯得更年輕。久病讓她瘦骨嶙峋、面如金紙,即便如此,她仍是美麗的,可以想見風華正茂時必是傾城顏色。
——難怪會有那樣相貌出色的兒子。想到這裏,我不禁臉上微熱,低下頭去向她行禮。
“你一定就是瑟瑟了,卓堯幾乎每天都向我說起你。”她面帶微笑,命錦容搬了繡墩放在床前,“別站着,坐吧。”
我剛見錦容也在這邊,還覺得有些尴尬,她卻面色如常,低垂着眼沒有看我,放下繡墩立刻轉身退下。
也許是因為病中虛弱,夫人的笑容也淺淺淡淡,就像賀姨娘,雖不十分熱情,卻如春風化雨,讓人願意親近。
我有些羨慕卓堯,他的母親滿足我幼時對娘親的一切想象:美麗,溫柔,慈愛,甚至有一些柔弱,所以才會無奈将我丢棄;但又堅韌隐忍,所以在我身上刺了印記,期望日後還有機會相認。
她是有苦衷的,我早就知道,所以我從不怪她。
沐夫人和我說了一些閑話,問我的傷勢、飲食起居,還說起卓堯的經歷習慣,不過因為卓堯在場,她說得很籠統。
她對這個兒子無疑是得意的,卓堯對她也十分孝順。他每日有大半時間都是在陪伴照顧她,母子感情應是很好的,我還記得他因為母親喜歡而吝于摘幾片葉子給我的事。但可能是因為我在場,他們倆顯得有些疏遠。
說了大約半個時辰,她顯出倦态。最後她拉着我的手說:“瑟瑟,你只管把這裏當自己家就是。”
她始終沒有說起我的家世,我猜她定然也是知道的。她的開明大度讓我愈發自慚形穢。
我原本是不必淪落風塵、低人一等的,如果我的母親沒有丢棄我的話。
她又囑咐卓堯:“好生照顧瑟瑟,如有差池,我唯你是問。”語氣甚至說得上嚴厲。
出來之後,我忍不住問他:“你惹夫人不高興了麽?”
他搖了搖頭,只說:“從小母親便對我嚴格。”
我低下頭看着自己腳尖,決心還是告訴他:“有爹娘管教也是一種福氣,我連自己娘親長什麽模樣都不知道呢。”
他側過臉來看着我,我笑了笑:“我是姑姑撿來的——不過你可別因此就看輕了我。娘在我身上刺了印記,這記號我在別處也見過,你猜猜是哪裏?”
他順着我道:“哪裏?”
“前年陛下登基時魏主送來的賀禮上。說不定我還是鮮卑的皇親國戚、名門之後呢。”
他愣了一下,轉過臉去:“我真希望不是。”
我只作不懂,繼續道:“姑姑待我倒是很好,有如親生,可是她有肺疾,我五歲那年便撒手人寰了。她和賀姨娘一樣,生來不能說話,我那時候又小,都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姑姑死了之後,我只得乞讨為生,在街頭流浪了三年,直到八歲那年被嬷……”
他開口将我打斷:“那不是你的錯。”
如果他知道我在那三年裏不僅偷搶坑騙,還犯過一條人命,不知還會不會這麽認為。
“瑟瑟,”他握住我的手,“以後,你也有個家了,再不會那樣了。”
他為我診療治病時,也曾無數次肢體相觸,但似乎……都與這次不同。我的臉一定又紅了,但還是擡起頭看着他:“當真?”
“當真。”
“再給你一次機會反悔。”
“不會。”
他的目光從容淡定,冬月的陽光也并不灼熱,卻将我雙頰烤得滾燙。我低下頭,悄悄反扣住他的手心。
手還未合攏,忽然聽身後有人焦聲喊道:“少爺!少爺!”
我連忙撒開手,回頭一看,卻是錦容急急忙忙地追上來。她極力維持鎮定:“少爺,夫人不好了。”
卓堯二話不說,立即掉頭朝夫人住處奔去。錦容跟着他跑出去兩步,又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也随他們跑過去。
我趕到時卓堯已進了裏間,錦容把我攔在外頭。不一會兒二老爺、二夫人和趙姑媽等人也趕來了,全都阻在外間,只有沐夫人的另一個丫鬟在裏面幫手。
房門緊閉,裏面悄無聲息。
手心裏捏出了汗,又熱又黏。我有些坐不住,起來踱了幾步,卻只更加煩躁,只好又坐下。
半個多時辰前我才剛見她第一面,但除了姑姑,我從未這樣為一個人擔心過。她是卓堯的娘,更重要的是,她讓我想到自己的母親。
我的母親,應與她年紀相若,不知身體可好?不知……還在不在人世?
過了一個多時辰卓堯才出來。我起身迎上去,被二夫人搶了先,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卓堯,大嫂怎麽樣了?要不要緊?”
他無力地搖頭,紅了眼圈,說不出話來。而我只能遠遠地看着他,無能為力。
一時大家都不說話,屋內悄寂無聲。錦容突然沖到屋角長案邊,拿起一個花瓶往桌角上一砸,敲成粉碎。
趙姑媽喝道:“錦容,你幹什麽?”她也不理,撿了一塊碎瓷片往自己手腕上一劃,鮮血頓時如泉般湧了出來。
她望着卓堯,眼神堅定:“少爺,你用那個方子吧,不然就沒機會了。”
卓堯緊蹙眉頭,沒有說話。二夫人問:“什麽方子?還有別的辦法?”
卓堯尋思片刻方答道:“幾年前有個南方的巫醫給娘瞧過病,開了一個方子,但因為藥方古怪,行招兇險,一直沒有用過。”
二夫人急道:“再兇險還能兇得過現在?什麽古怪方子,你拿出來,咱們全家人幫你找去,就算把整座山翻過來,也一定湊齊了給大嫂治病。”
“那方子……”他遲疑了一下,“需要人血做藥引。”
二夫人立刻挽起袖子把胳膊伸到他面前:“要多少,只管拿去!”
卓堯道:“不用很多,一次一盅即可,但不是人人都可以,須得與我娘的血相容的,十人裏也只有兩三個。”
二夫人道:“咱們莊子裏有十幾個人,總有幾個适合的吧。”回頭對二老爺道:“快去快去,把所有人都叫過來!”
錦容的手腕還在流血,她随手拿了桌上一個空茶杯,朝裏頭滴了小半杯血,遞給卓堯:“少爺,就從錦容開始吧。”說罷眼角朝我掃了一下。
沒過多久二老爺便将所有人召集過來,連趙存生多病的妹妹也被抱過來,病恹恹地歪在哥哥肩上。
莊內除了沐夫人、錦容外一共還有十六人,卻只拿了十五個酒盅,注了清水在長案上一字排開。卓堯給每人發了一根銀針刺破指尖取血,唯獨沒給我。
我叫住他:“我的呢?”
他低頭道:“你的傷還沒全好,這裏已經有十六份了,應該會有合适的……”
“你還當我是外人?”
他垂首不語。我低聲道:“你娘就是……就像我娘一樣,你讓我也出一份力吧。”
他仍是猶豫。錦容草草包紮了傷口,正坐在一旁休息,冷眼看着我倆。
我乜她一眼,走到案前,咬破食指将血滴入水中。
拿了針的只有二老爺和趙存生已經取過,寶映和另一個小丫頭都不敢下手,商量着互相幫對方刺手指,見我動作迅速,兩人趕緊閉眼咬牙把指尖戳破了滴下血去。
錦容的血第一個拿進去,不一會兒小丫鬟就歡天喜地地跑出來:“行了行了!錦容姐的可以!”
錦容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喜意掩藏不住。周圍的人也紛紛松了一口氣,只有我愈發覺得如坐針氈。
又等了一刻多鐘,卓堯從裏間出來,面上也松快了許多。
“又找到兩份,”他籲了口氣,目光越過衆人投向我,瞬間我似乎看到他眼裏有痛意一閃而過,“賀姨娘和……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