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轉·血葉(2)
新方子果然有效,沒過兩天沐夫人便大為好轉,不過藥一時還斷不了。
我和賀姨娘、錦容輪流為她提供藥引,每過三四天取一盅,一次把接下來幾天的分量都煎好。這樣我們三個每人只要十多天取一次,身體倒還扛得住,只是手腕上的傷口合了又得劃開,稍有些不便利。
錦容自然不能再做粗活了,從我屋裏搬了出去,只留寶映一人照顧我。卓堯開了更多的補藥給我吃,這幾天睡眠又恢複了正常——當然是受傷之後的正常,每日還是要睡六個時辰以上的。
臘月裏風平浪靜,只是天氣越來越冷,真正是滴水成冰,相比之下洛陽的冬季簡直有如陽春。我既怕冷,又失血體虛,腿也沒好全,整個月幾乎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到年前沐夫人的病情又有所惡化,只得加大藥的劑量。聽說趙存生的妹子也常常發病,連床都下不了了,不知道熬不熬得過這個冬天,趙姑媽成日守在床前以淚洗面。
這個年過得毫無喜氣,就除夕晚上全家一起草草吃了一頓年夜飯了事。偏偏那天我剛出了一碗血,精神不濟,晚飯前便撐不住睡下了。
我心裏惦記着大年初一早上一定得去給沐夫人拜個年,第二天倒是一早就醒了,天剛蒙蒙亮。平時我都是巳時過後才醒,寶映大概沒料到我會早起,自出去做事了,鋪蓋還散在地下。
我便自己起來梳洗一番,挑了一件大紅的喜氣衣裳穿上,出門去沐夫人那邊拜年。洗臉時額發沾了點水,出來沒走幾步就凍成了冰條,叮叮當當地響,臉頰也凍得生疼。
繞過前方小樓,遠遠看見寶映一手拿瓢,另一手提一只木桶,吃力地搬到院中七月白樹下,像是要給樹澆水。她剛把桶放下,另一邊有個小丫頭過來找她,兩人說了幾句,寶映放下桶跟她走了。
我本也沒在意,但去沐夫人住處要橫穿院子,從樹下走過,看到那桶蓋縫隙裏袅袅地冒着白汽,一時好奇,便湊過去揭開看了一眼。
水還很熱,這大冷天一打開蓋子,熱氣騰地撲面而來,哄上來一股濃郁的鐵腥氣。木桶用久了,顏色發黑,看不清裏面的水是什麽顏色,只覺得不算清澈。我抄起一把水來,兜在手心裏,隐約能看出那水泛着淺淡紅色。
是血。
背脊上猛地一陣發涼,我下意識地轉身去看身後。
院子裏空無一人,靜寂無聲,如同以往任何一天的清晨,但因這一桶血水,周圍的一切都突然變得詭異起來。
我連忙蓋上桶蓋,退走兩步遠離那木桶。
另一頭寶映也回來了,見我站在樹旁,立刻變了臉色,結結巴巴道:“姑娘,你、你這麽早就起、起來了呀?怎麽不在屋、屋裏歇着呢?”眼睛慌亂地直瞄木桶。
這樣一個藏不住心事的小姑娘,連刺一下手指都下不了手,為什麽會拎一桶血水來澆樹?
“今天是大年初一麽,總不好再睡到日上三竿。我正準備去給夫人請安,你呢?是來給這棵樹澆水的麽?”
她緊張地點點頭,唯恐我看出什麽似的:“是、是啊。”
我看了一眼那木桶:“怎麽是熱水?不會澆壞麽?”
寶映回道:“天太冷了,涼、涼水拿出來一會兒就結、結冰了呀。”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早上廚房燙鴨子用剩的水,反正倒了也是倒了。”這回想好了,說話倒是順溜了很多。
如果她不解釋,我還會想那血也許是禽畜的;她這麽一說,倒更讓我确定桶裏的是人血。
莺語閣每日要準備上百桌酒席,我沒殺過雞鴨,卻去廚房看過。燙了鴨子的水,就算不留鴨毛,也不會是那麽純粹的血腥氣。
也可能是誰受了傷,清洗傷口用過的水。但就算如此,一桶水都舍不得浪費,還要拿過來澆樹,也委實古怪了些。
寶映站在桶前擋住,水瓢在兩手中換來換去,顯得局促不安。我沖她笑了一笑,轉身繼續往院子對面走。
經過趙姑媽住的小院前,裏面突然沖出一個人來,從側方撞到我身上。我腿腳還不靈便,差點被他撞倒,踉跄了兩步方才站住。那人自己倒一個跟頭栽在地上,狼狽地爬起身來,果然是趙存生。
他臉上還挂着淚痕,擡頭一見我,霎時臉色大變,活像見了鬼似的,驚恐地後退兩步,猛吞了幾口口水,才勉強鎮定下來,壯起膽子粗聲粗氣地問:“老巫婆,你、你又回來幹什麽?”
我哪裏長得像什麽老巫婆了,真是個瘋子。我不理他,自顧往前走。
他大概以為我是怕了他,跟上來拉住我衣袖:“你是不是又想回來害人?你說,我妹妹病得越來越重,是不是你害的?”
我心生惱意,本想甩開他,但想起第一次見他時就因為甩了他的手而惹得他大怒,周圍又沒有人,要是他再發起飙來,我可招架不住,還是不要和瘋子争意氣的好。
我輕輕往回抽手,一邊軟聲道:“表少爺,你認錯人了吧。”
他瞪大眼道:“我才不會認錯,除了你,莊子裏還有誰會穿這麽一身吓人的紅衣裳?你這副嘴臉,我一輩子都記得。你害死了我爹,害死姥姥姥爺,害死舅舅,害死我家裏所有人,現在你又想來害我妹妹,我決不會讓你得逞!”
他的姥姥、姥爺、舅舅,是卓堯的祖父母和父親?難道沐老爺已經過世了?但卓堯明明說老爺在京中任職,或者他還有別的叔伯?
我心中一動,好像有個念頭從腦子裏一閃而過,但又抓不住是什麽。我放柔聲音問:“你說我害死了你家人?”
“對,就是你!”
“我是誰?”
“你是老巫婆!”
我緊接着追問:“我是怎麽害死他們的?”
“用你的巫術!一下害死了好多人,好多人……”他喃喃地說,像是回憶起了可怕的事,眼神裏盡是驚懼,“爹死了,哥哥姐姐死了,只剩我和娘,和妹妹,現在妹妹也快要死了……妹妹……”說起他的妹子,他好像忽然有了勇氣,重又瞪直了眼,“我絕不會再讓你害人了,你休想再害妹妹!我一定要救她……”他目露兇光,松開一只手往腰裏掏去。
上次他溜進我房間來,也是這樣一手抓住我胳膊,另一手掏自己腰間口袋。我一直不明白他要掏什麽,現在知道了——是一把鋒利的匕首。
我大感不妙,連忙想掙脫,手腕卻被他緊緊攥住。昨天剛劃的傷口又裂開,滲出的血染紅了腕間紗布。
他看到血,頓時露出欣喜表情,嘴裏亂七八糟地叫嚷:“你的血能救妹妹,救妹妹……巫婆……不得好死!”橫握匕首,就要向我胳膊上刺來。
我擡起左腳往他膝蓋上狠狠一踹,他慘叫一聲,果然放開手彎下腰去捂住膝頭。我轉身就跑,只聽前方傳來卓堯的聲音:“存生,出什麽事了?”
我一看見他,眼淚頓時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他見我手腕上全是血,趙存生揮舞着匕首在後頭追趕,驚道:“瑟瑟,他傷着你了?”
我只是搖頭,舉袖胡亂将眼淚抹去。他拆開我腕上紗布,确認只是傷口裂了,才舒了一口氣,撕下一段衣擺先将傷口裹上。
趙存生被兩個家丁按住,奪下匕首,猶在掙紮怒吼:“放她的血,放她的血!我要救妹妹!妹妹就快要死了,讓我去救妹妹……”
卓堯拍着我後背安撫,我向他搖搖頭表示我沒事。
他走上前,對趙存生冷冷道:“你記着,現在這個莊子裏還是我說了算。你要是敢再傷她一根寒毛,我只有請你出莊了,連你娘和妹妹一起。”
這話實在算不得威脅,趙存生卻立時止了喊叫,轉而哀求道:“表哥,我以後不會再不聽你的話了,求你別趕我們走……我離她遠遠的就是,你別趕我們呀……”說着又眼淚直流。
卓堯嘆了口氣,語氣也軟了下來:“你妹妹的病我正在想辦法,她也是我的表妹,我不會讓她有事的。以後不可以亂來了,知道麽?”
趙存生抽咽着點了點頭。
卓堯命家丁放了他:“你回去吧,好生照顧娘和妹妹,別出來亂跑,又讓你娘擔心。”
趙存生連連點頭,匕首也不要了,乖乖回了趙姑媽院子裏去。
我自然也沒法去拜訪沐夫人了。卓堯送我回屋,取來藥物替我包紮。
回到屋裏安定下來,我又想起第一次見趙存生的情景。那時只覺得他說的話莫名其妙,原來是要我的血。但這個用人血做藥引的方子,先前連二夫人也不曾聽說,這個瘋瘋癫癫的少年又是如何得知?
趁卓堯清理傷口時我問他:“表小姐也和夫人一樣的病麽?”
他搖頭道:“不一樣。存生是急糊塗了,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以後我會派人看着他點,不讓他再接近你。”
我當然不會和瘋子一般見識。如果他不是動不動就叫嚣要放我的血,我還是很樂意再見他的——畢竟他知道很多別人不會告訴我的事。
卓堯上完創藥,把藥瓶放在一邊,開始包紮。我拿起藥瓶掂了掂,随口問:“莊裏有人受傷了麽?”
“沒有啊,怎麽?”他只顧低頭纏紗布。
“沒事,”我把藥瓶放回原處,“記得昨天這瓶藥還挺滿的,今日就剩一小半了,還以為有誰受了重傷呢。”
“昨天也只有半瓶,給賀姨娘和錦容用了一些,就剩這麽點了。”
沒人受傷——如果他沒瞞我——那一桶血水是哪裏來的?難道還會是我和賀姨娘她們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