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轉·血葉(3)
趙存生果然聽話了,此後一個月都沒在我面前出現過。有時候在院子裏老遠碰到,他也立刻掉頭就跑。
我倒更情願他不要這麽乖。
年後天氣一直晴好,到二月裏便漸漸暖和了,脫下了厚重冬衣。
往年這個時候,楊柳吐綠,桃杏初開,正是游春踏青的好時節。但在這天臺山裏,滿山還是只見七月白疏落的素白葉子,宛如去冬殘雪,了無春意。園子裏的迎春倒是暴了好幾枝,趙姑媽住的院子裏有一株春梅,剛剛露出淡粉花苞。
我站在院門前向內張望,照壁後探出幾莖梅枝來,縫隙裏只能看到側屋的窗格,緊閉無聲。
身後寶映問了一聲:“姑娘?”
我轉回身,眼角卻瞄見圍牆轉角處有人影一閃。
我走過去幾步,又停下對寶映道:“今日穿得少了,還是有點冷。你回去把我那件大紅的披風拿來好麽?”
寶映道:“那件收在箱子裏了,淡青的那件行麽?厚薄正應這個時節。”
我說:“淡青看着就涼,我這十來天一直手腳發冷,還是拿厚的吧。”
她猶豫了一下:“那姑娘可得多等一會兒,我壓在箱底了。”
“不妨事,我先在太陽底下站一會兒,你且去吧。”
她應聲退下。我看她走遠,轉過院角去,見賀姨娘正貼着牆根兒等候,焦急地搓着手。
我跟她并不熟,只見過三四面,還是大家夥兒都在的場合,也未和她有單獨接觸,不知她為何突然鬼鬼祟祟地來找我。
她不等我行禮,便上來拉住我的手,張嘴說不出話,索性兩手揮舞比劃起來。
我看了半晌沒看明白,好在小時候跟姑姑說話都用形語,還記得一些,便也比劃着對她說:“您別着急,慢慢來。”
她一臉茫然。
我轉念一想,閨閣女子很多都不識字,啞女不會形語也有可能,又問她:“你看不看得懂?”
她仍是一臉茫然,我只好開口問:“夫人會不會形語?”
她恍然大悟,搖了搖頭,又指指自己的嘴,擺了擺手。
第一次見面二夫人就說了她不能說話的。“我知道,夫人不必……”
她打斷我,連連擺手。
這我可不明白了,猜道:“不說?不能說?不說了?”她都是直擺手。
連猜幾遍猜不中,她急了,突然開口叽裏咕嚕地說了一大通我聽不懂的古怪語言。
我大吃一驚:“你不啞?”
她搖頭,又叽裏咕嚕說了許多,我卻一個字都沒聽懂。在洛陽時,天南海北的外鄉人我都見過一些,卻從來沒有說話如此難懂的。
最後她反複地說一個詞,一字一頓,說得很用力,好像一定要我聽懂那個詞。
我仔細聆聽辨認。聽起來似乎是兩個音節,扇貝?不太像;前擺?也不太像;雪白?宣布?相悖?似乎都不是……
腦中忽然間靈光一閃,我猛地明白過來:“你是鮮卑人?”
她見我終于明白,綻出笑容來,連忙點頭。
他們說她姓賀,漢人也有的姓氏,我竟沒有想到。她并不啞,只是不會漢人的語言,所以一直不開口說話。
難怪卓堯會有《延興紀聞》,難怪錦容寶映的裝束異于我平時所見。鮮卑……
我雙手微微發顫,只好兩手相握來克制,問她:“其他人呢?都是鮮卑人嗎?”
她搖搖頭,指着自己說了一個詞:“賀蘭。”又指了指旁邊,艱難地說:“漢。”
“你是鮮卑人,姓賀蘭,其他人都是漢人?”
她點頭肯定,又指着我說了兩個詞:“媽,賀蘭。”
“你說我娘?”我一激動,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認識我娘?她也姓賀蘭?也是鮮卑人?”
她輕輕掙開,一手指自己,一手指我,然後兩只手并攏,相合緊握。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和她是一樣的,我們都是鮮卑人。
我終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我的娘親,我至少知道了一點她的訊息——她姓賀蘭。
她不再是幼童幻夢中的虛影,她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姓賀蘭的鮮卑女人,和我一樣存在于這世界的某個角落。
賀姨娘輕嘆一聲,拍拍我的肩膀。
我連忙抹去眼淚,不好意思地沖她一笑:“我是太高興了。你認識我娘親,那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嗎?”
她神色一黯,示意我跟着她,轉身向院中走去。
我心頭一陣狂跳。難道娘親就在這裏?會是誰?沐夫人?趙姑媽?二夫人?還是哪個做粗活的仆婦?
趙姑媽姓沐,理應不是;沐夫人對我格外親善,二夫人也十分熱情,但賀姨娘剛剛說了,她們都是漢人;又使勁回想那天滴血尋藥引時看到的下人,腦子裏各種蕪雜。
賀姨娘帶着我走到院中那棵巨大的七月白樹下。她擡頭看了看枝幹,繞樹走了半圈,最後在朝陽的一面站定。
我忍不住問:“你是要帶我去見娘親麽?”
她面色暗淡,指了指自己腳下。
我大喜:“她真的在這兒?就在這個山莊裏?”
她仍是默然指着自己腳下。
我笑不出來了,目光随着她的手看向她指的地方。
那裏當然沒有人,只是一塊幹結的黃土,散落着幾片白色枯葉。
嗓子好似澀住了,我嘗試了幾遍,才發出聲音來:“她……死了?”
她垂下眼退後兩步,輕輕點了點頭。
我膝蓋一軟,對着那黃土跪了下去。
我的母親,她在那裏,可我還沒有見過她。從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在盼着這一天,盼着和她相見相認。然而當我終于到她面前,卻依然無法得見。
我已經離她這麽近,相隔不過咫尺;然而又這麽遠,隔着黃土,隔着陰陽,這一世都已無緣。
賀姨娘拉着我胳膊硬把我拽起來。我胡亂擦了一把眼淚,問她:“我和娘親長得像麽?”
她匆忙點了一下頭,神色沉肅地指了指我,然後左手平攤,右手食指和中指立起,交替着從手掌上溜過去。
“走?去哪裏?”
她顯得有些焦灼,看了看四周,确認無人,迅速做了個跑步的動作,接着手掌立起,在我脖子上比了一下。
這下我也不顧得傷心了:“你讓我跑?有人要殺我?誰?趙存生?”
她搖頭,雙手在身前畫了一個大圈。
“所有人?”
這裏的人個個都透着古怪,別具心思,我一早就知道,但我沒想到竟是要我的命。
所有的人,當然包括他。他親口說的,這莊子裏是他說了算,也許一切都是他策劃安排的。
但是我仍然不願意相信。“為什麽?”
賀姨娘執起我受傷的手腕,指了指還包着紗布的傷口。
“為了我的血?入藥?”
他要我的血作藥引給母親治病,我當然會願意;當他驗出結果出門宣布時,我唯恐他說的不是我的名字。他完全不必這樣的。
賀姨娘又是搖頭,轉而指向頭頂上方七月白的樹冠。
我忽然想起寶映的那桶血水。日頭正盛,照在身上已有陽春的暖意,後背卻還殘留着那日清晨的寒涼。七月白的樹葉素淡如雪,只中間一路緋紅,如水中滲開的血絲。
“他們用我的血……澆這棵樹?”
她點點頭,伸出自己手腕,解開腕上紗布。她的傷口早已愈合,只留一道淺白細微的疤痕。接着她又回身指了指錦容所住的方向。
原來她們倆都是幌子,為了不讓我起疑而用的障眼法,這兩個月裏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在不停地被放血。
那天錦容故意劃破手腕,向我挑釁,也一定是一早串通好的;甚至更早的時候,我要走時她說的那番話,或許也是假的。
她說的話,或許都是假的;他說的話,或許也都是假的。
可悲的是我居然信了。更可悲的是現在我依然希望自己可以相信。
我許久不說話,賀姨娘愈發焦急,搖了搖我胳膊,又做了個跑的姿勢。
養了半年多的腿傷又隐隐作痛起來。我看了看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嶺,心裏有些猶豫。
可能是我被重山吓得退卻,也可能是……我還在奢望自己可以不用逃跑。
賀姨娘見我看着遠山,伸手到我面前搖了搖,示意我擡頭看七月白。最下面的枝條已經光禿,她踮起腳尖試了幾下也沒夠着上頭的樹葉,就對着光禿樹枝做了個撸葉子的動作。
他們用我的血澆灌這棵樹,我的母親葬在樹下,他吝于給我幾片葉子,趙存生摘樹葉被母親毒打,這棵樹顯然是十分重要的。
但是……一棵樹又能做什麽呢?何況這裏滿山都是。
“你讓我把樹葉摘下來?有什麽用?”
她又比了個跑的架勢。
“摘了樹葉跑?為什麽?”
她一着急又冒出一串鮮卑語,雙手跟着比劃,我卻是一點也不明白,只後悔自己早些沒有偷偷學一點。
她比劃了兩下,忽然停住,朝我背後使了個眼色。我回頭一看,寶映已經拿着披風回來了。
寶映走近來,狐疑地看了我兩眼,問:“姑娘,你眼睛怎麽啦?”
我這才想起自己剛剛哭過,臉上還挂着淚珠,連忙擦了一下,笑道:“沒事,叫沙子迷了眼睛,正好賀姨娘經過,幫我吹出來了。”說完對賀姨娘道:“多謝姨娘相助,改日有機會再登門拜訪。”
小丫頭倒是一點都沒起疑,等賀姨娘走了還偷偷跟我說:“姑娘謝過她一聲就夠啦,不需要再特地去拜會的。”
我只笑了笑,沒心思搭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