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心

? 即恒站在舞臺一側的廊柱前,近距離地看着他喜歡的女子在眼前肆意賣弄風情。

有一瞬翎鳳替他感到難過,可是即恒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觸動,他抱臂而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幾乎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氣息,屏息凝視着臺上仿佛用生命舞動的女子,舉手投足間都美得決烈。

不僅僅是紫一,好像連即恒都有些變得陌生。

一舞結束後,小院熱情似火的氛圍已經逐漸達到了高.潮,紫一在衆人矚目中款款下了臺。少年取出一只精雕細琢的木匣子,笑容溫柔,目光柔軟,讓那位冷淡的美人也不禁提起了一絲微笑。

猶如魔咒結束,人們都恢複了正常。

而臺上與臺下,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

翎鳳關上窗子,桌上的茶已經微涼,火爐裏的木炭也漸漸偃旗息鼓。屋內尚有幾分餘熱,他便撐着臉頰望着一跳一跳的火光出神。

紫一的烈舞,即恒的沉默,都在眼前不斷閃現。仿佛是一種心照不宣下的某種默契,誰也不對對方期望什麽……可是這樣就算喜歡嗎?他們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門呼啦一聲被打開,即恒有些失落地走進來,一語不發搶過翎鳳的茶一口氣飲盡。

從紫一走下舞臺才不過多久,即恒就一個人回來了。翎鳳只好小心翼翼地問他:“你被甩了?”

即恒嗆了一口茶水,臉上閃過一絲尴尬,笑了笑說:“……算是吧。”

“我看到你把桃花釵送給她了。”翎鳳不免有些同情,“看來你很喜歡她。”

即恒悶聲喝着茶,心情有些沮喪。但聽到翎鳳的話卻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說:“其實也還好,沒有特別喜歡,只是有一點。”

翎鳳呆了一呆,不明其意。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什麽叫做喜歡一點?”

“就是比好感多一點,但遠達不到愛上的程度。”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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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鳳喃喃地重複這個字,心下一片迷茫。喜歡難道不就是愛嗎?他疑惑地想,難道喜歡一個人卻還可以不愛她,那算什麽?

“我……”他費勁地轉了轉腦筋,終是嘆道,“我不明白。”

當從某個話題起無法繼續交流,溝通就會突然變得困難,這多少讓翎鳳感到不安。

他本以為即恒會像之前一樣轉身離去,沒想到他望着自己沉默了一會,忽然問:“翎鳳,如果祭神塔上的那個姑娘并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溫柔善良,你還會喜歡她嗎?”

“會啊。”翎鳳沒有猶豫地回答。在即恒質疑的目光下,他似乎也覺得這個答案過于草率,只好努力思索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解釋,“其實我并不太懂什麽叫做溫柔善良,我只知道她很好,我喜歡跟她在一起。沒有她在的時候,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很空洞,很無趣,總是少了什麽讓我無法适應。”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描述出對于燕夜的感情,原本籠罩在心上的那片迷霧也随之豁然開朗。來這裏的一路上,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此行究竟是為了什麽。獨身一人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周圍到處都是不能理解的人事物,他卻要在其間分辨出能夠找到燕夜的路,這對一個從未出過深山的雛鳥來說,太難了。

危險,迷茫,憂慮……每一樣都足以壓垮一份熾熱的初心。

即便如此他還是頑強地找到了目的地,可在近在咫尺的距離,又一次深受重擊。

“一路吃了不少苦,有沒有後悔過?”即恒的眼神掠過他心口,問。

翎鳳微微笑起來,搖搖頭:“有過一點迷茫,但不曾後悔。”

“真是個簡單的家夥。”即恒帶着豔羨喃喃道,便不再說什麽了。他埋頭伏在桌案上,整個人都陷入一種莫名的消沉中。

氣溫一下子就降了下來,沉悶得教人不知所措。翎鳳漸漸坐立不安,躊躇良久忍不住開口道:“我去找老板娘要點木炭……”便狼狽地逃了出來。

小院的夜生活正如火如荼,翎鳳避開人群,從後院繞到寧笙的房間,才到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責備的聲音:

“你要怎樣才能明白你的處境,現在是你能夠選擇的時候嗎?如果能,你也不會在這裏了。”

翎鳳呆愣地站在門口,第一次見到寧笙動怒的樣子。

而微弱回應的是一個冰冰涼涼的聲音,如水滴撞擊冰面般帶着一絲冰冷的質感:“對不起,寧姐姐……我會解決的。”

門被打開了,紫一走出來,眼眶有些發紅。她訝然望了一眼翎鳳,随後又難堪地移開視線,低垂下頭快步走遠了。

屋內還有兩個姑娘,憂心忡忡地看着紫一離開,對寧笙道:“寧姐姐,那幾個客人真的很過分,也不能全怪紫一姐姐。”

寧笙無奈地對她們說:“知道的話就去看着她,別把事情再鬧大。”

兩個姑娘急急地離去,留下翎鳳站在門口不知該不該進去。寧笙回頭見到是他,便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一個蒲團招呼道:“翎鳳,是你啊,到我這來坐。”

翎鳳依言走進去,繞到寧笙的對面安靜坐下,讓寧笙好不失望。

“這麽冷淡,枉費我對你這麽好。”寧笙失笑嘆氣,波浪似的卷發遮着大半邊臉,顯得懶洋洋的,全然沒了先前的銳氣。

桌邊煮着一壺清酒不時發出咕嚕咕嚕的冒泡聲,房間裏坐着兩個人,卻靜得有些不适應。

“發生了什麽事?”翎鳳率先打破沉默。

寧笙眉間微蹙着,脫力般埋怨:“臭丫頭這個月已經第三次得罪客人了,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她。”

翎鳳很是詫異,即恒說紫一是小院第二個老板娘,是寧笙的左右手。而她給人的感覺也是一種沉穩可靠的印象。

寧笙似乎明白他在想什麽,彎起唇角笑道:“你一定會想她看起來很冷靜,怎麽會這麽不懂事?”

翎鳳被看破心思,只好回以苦笑。

“一個風塵女子最可怕的不是仍對愛情抱有希望,而是自始至終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風塵女子,你明白嗎?”

翎鳳搖搖頭:“我不明白。”

這般實誠,讓寧笙愁雲籠罩的臉忍不住展開了笑顏。

翎鳳卻很尴尬,對人世的認識總會有一個由簡而深的過程,固然能夠理解,但一下子跳得太快,他委實有些跟不上。與即恒的代溝就此産生,難道和老板娘也要以悲劇結束?也許的确是自己太笨了。

寧笙興許是覺得有趣,興許只是累了,需要有人陪着說說話。她取出溫好的酒壺,往自己杯中倒滿,慢慢地說:“人生在世,活法有千千萬,歸其根本都是為了生存。有的人生來富貴,有的人一生潦倒,命中之事誰能料得到?風月場雖是最下等的交易所,但男人支予錢財,女人供其愉悅,都是你情我願的事。她能放開自己在衆人面前跳不入目的下流豔舞,也能輕門熟路地撩撥男人上床,卻唯獨不能放下多餘的自尊心……硬要把生存方式當成一種強迫,除了給自己帶來莫大的不痛快外,又改變得了什麽?”

翎鳳并不是很能理解寧笙的話,只好安慰她說:“一個人執着地堅持某一件事,必然是因為如果放棄了,自己會無法原諒自己。既然她這樣選擇了,想必也做好了覺悟。”

寧笙一怔,臉上閃過一絲驚疑的神色。

翎鳳有些惶恐,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卻見這個風華不減的女人釋然地一笑,笑容冶豔而妖嬈,頓時恢複了神采贊許:“你偶爾也會說出很有道理的話來呢。”說着,她倒了一杯遞給翎鳳,“陪我喝一杯。”

酒香因為溫度的上升而愈發濃郁,讓鼻子靈敏的翎鳳深深鎖起了眉頭,連忙擺手拒絕。

寧笙強行将酒盅塞進他手裏,認真地對他說:“你來人世一游,若沒有喝過酒,可就白走一趟了。”

她鄭重的模樣讓翎鳳産生了動搖,既然是這樣的話,一試倒也無妨。翎鳳乖乖接過酒盅湊到唇邊,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一股辛辣立時順着舌尖竄上腦勺,引起一陣眩暈。

“這……這是什麽東西?”他放下酒盅,連連吐着舌頭。

寧笙哈哈笑着回答:“這就是‘人世的欲望’。”

“那是什麽?”翎鳳嫌惡地推開酒盅,絲毫不想再碰第二口。

寧笙握起酒盅,在火光下依稀能看上酒盅裏騰騰冒起的白煙。

“你看這酒跟水一樣清澈見底,卻比水危險得多。這裏面蘊滿了人類所有的欲望,美色之欲,飽腹之欲,生存之欲……它順着喉嚨直灌進肚腹的時候,就像給身體灌進了某種力量。這種力量在身體裏燃燒,幫助肉體凡軀激發出潛藏的力量。原本不敢想的念頭,好像只要去做就能實現;原本做不到的事,好像突然就變得輕而易舉。”

“等等。”翎鳳忍不住打斷,這樣的“好像”似乎非常耳熟,“這不就是幻覺嗎?”

寧笙不置可否:“是不是幻覺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類自以為獲得了力量而産生的欲望是真實的。這就是酒的真面目,一個欲望的催化劑。”

欲望的催化劑……翎鳳心裏默念着這個詞,不禁有些汗顏。在妖魔的世界裏,欲望若超過了能力,便是死。

可人類為何會喜歡讓自己陷入這種險境?

他怔怔地凝視杯中清澈的酒釀,不得其解。很難想象這樣一盅毫不起眼的水會有如此之大危險的力量,舌尖上的異樣仍沒有散去,撲鼻的酒香讓人頭暈。

“既然如此,老板娘為什麽還喜歡喝?不是很危險嗎?”翎鳳擔憂地問。

寧笙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翎鳳仿佛能感受到酒中所游動的能量瞬間在肚腹裏撕絞,啃咬,就如步入死亡一般将身體灼燒。

“因為幻覺讓人忘記煩惱,忘記痛苦,哪怕是短暫的快樂也值了。”寧笙杯酒下肚,本就柔媚的眼眸愈發迷離起來,火光中透出一股無言的魅惑力。

此刻她是不是真的很開心……忘記了煩惱,也忘記了孤獨?翎鳳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并不喜歡這種幻覺,即便是痛苦,他也願意清醒地痛苦着,否則如何證明自己還活着呢。

“即恒那小鬼要是在,他一定要罵我不思進取,醉生夢死。”

寧笙有些落寞地沾了酒放在唇邊舔舐,“可是活得久了,有時候寧願糊塗一下,也并非不可原諒吧。”

翎鳳很是訝異:“即恒他還會數落你?”他的腦中立刻閃現出一個少年跳到桌子上,嚴肅指責一個美婦人偷酒喝的場景,頓覺又怪異又可笑。

寧笙擺擺手,一副別提了的失意神色:“那小鬼太狂妄。吃我的,住我的,教訓我的時候還很嚣張,都不知哪來的底氣。”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會聽話。哪怕是一個讨人厭的小鬼,那份來自男人的關懷依然讓她無法割舍。

她轉着酒杯呓語一般,半認真半玩笑地說:“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他灌醉,讓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身上還有吻痕,不知他會是什麽表情。”

翎鳳忍着笑想,他一定會殺了你……

“可惜他不會上當。”寧笙被自己的惡趣味逗樂了,拿起翎鳳酒杯,一仰而盡。

“他是那種傷到死也會忍着,寧願清醒地痛苦着,以此來證明自己還活着的,自大的臭男人。”

忽然之間,一絲強烈的共鳴感在翎鳳心頭油然而生。

寧笙笑着指向他,一語道破:“你和他是同一類人,所以他看到你在人世裏跌跌撞撞,就像看到了最初的自己,才會無法說服自己不幫你。”

這話讓翎鳳簡直受寵若驚,坐直了身子,不敢确定:“真的是這樣嗎?可我總覺得他很嫌棄我,總是嫌我笨。”

寧笙笑起來:“他羨慕你啊。”

“羨慕我長得好?”

“羨慕你簡單。”

翎鳳不能理解簡單有什麽可以羨慕,難道一個人笨也是能讓人羨慕的嗎。

“簡單,所以離幸福很近。”寧笙一字一字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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