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張豔麗的容顏上湧起一絲歉意,輕聲地對她說:“……對不起。”
玄鳳一族的幻術與障眼法這等不入流的術法有天壤之別的差異。它并非浮于表面創造出幻象讓人信以為真,而是直接侵入對方的意識最深處,在意識的根源控制對方,才讓人“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麽。
因此這等可怕的術法即便是神明也無法掙脫,如若不慎甚至會直接毀去一個人的靈魂與身體的聯結,使之身體腐朽,神魂俱滅。
南國精于巫咒之術,多涉獵于身體與魂靈的研究,對于幻術只有些許皮毛。但對于使用幻術登峰造極,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妖魔,比一般人要了解得更多一些。
梨夜哪裏敢與翎鳳抗衡,傳說中的妖魔對她使出傳說級別的幻術,這遠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當她意識到這就是傳說級別的幻術時,立刻就放棄了抵抗,舉手投降。
傳說只存在于傳說,但現實依然是現實。只要回到現實,她就有反轉的機會。
“我會帶你去。”梨夜不得已應允道,“可是我的腳不治療的話會殘廢的,你要眼睜睜看着我為了撮合你們一次相見,就搭掉了下半生嗎?”
翎鳳被問住了,頓時語塞,不知如何是好。
即恒眼見翎鳳好不容易掌握了先機,又再一次被碾壓,忍無可忍站起來将翎鳳拉到一邊,悄聲地問:“你真的相信她會帶你去?”
翎鳳神情沮喪,無力地搖了搖頭:“她說話的時候放緩了呼吸,但心跳卻在加快……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騙我的。”
即恒不覺刮目相看:“你挺明白的呀。”
“可是她說的沒錯,我們除了依靠她進入祭神塔別無他法。如果現在放棄了離開這裏,豈不是前功盡棄?”
即恒驚嘆于才短短一個時辰翎鳳的智商就突飛猛進,偶爾來一點刺激的看來也不是壞事。他沉下聲音悄悄地問翎鳳:“你有沒有想過,梨夜若不想放我們走,我們未必能夠輕松離開這裏。她只要張口呼救,門外巡邏的衛兵馬上就會破門而入,可她為什麽不喊?”
翎鳳倒是沒有想到這一茬,喃喃地問:“為什麽?”
即恒笑得一臉得意,舉起一根手指分析道:“她想留住你,争取時間周旋,所以不願喊。”他又豎起第二根手指,“她怕我真動手,而那些衛兵哪有我下手快,所以不敢喊。”
翎鳳有些怔懵,呆呆地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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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恒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凡事多繞一彎這只笨鳥就繞死了,只好自抖包袱解釋道:“意思就是現在是我們比較占優勢。”他也不再管翎鳳能不能理解,匆忙地叮囑他,“等會兒不管我說什麽,你都要一起幫腔,否則我們就真的危在旦夕了。明白了嗎?”
翎鳳将信将疑地點點頭:“好吧。”
兩人商量完畢,即恒就冷下臉上前與梨夜談判:“不知公主殿下有什麽良計可以既不食言,又不致殘呢?我們洗耳恭聽。”
梨夜從小到大可沒受過這麽重的傷,對即恒自是恨之入骨。她眼珠一轉倒也聰明,扭過頭不搭理即恒:“這是我與翎鳳的事,與你何幹。”
即恒無奈指了指身後,嘆口氣說:“我這個兄弟呢,剛來人世,人語不大過關,常常難以表達自己的意思。所以就委托我來做他的全權代表,還望公主殿下.體諒并配合。”
梨夜轉過臉來冷冷地一笑:“本公主不樂意體諒,也不樂意配合。有什麽話讓他自己跟我說,除此之外我什麽話都不聽。”
見她毫不上當,翎鳳有些着急,想要上前卻即恒攔住。即恒示意他千萬鎮定,回頭話鋒一轉道:“既然如此那就沒有辦法了。”他盯着梨夜,卻是對翎鳳說,“笨鳥,你先回去報個平安,免得老板娘找不到你傷心欲絕要去輕生。”
翎鳳一愣,想起即恒的叮囑,便遲疑地點頭應道:“好……好吧,那我先走一步,你自己當心。”
聽到翎鳳滿口答應,梨夜僵持的神情悄悄浮起一絲恐慌,她沒有回頭,但氣勢已不複方才:“翎鳳,你若現在就走,那我承諾你的事就此作廢,是你自己放棄了這個機會。”
“那我要求你現在就兌現諾言。”翎鳳說。
與世無争的溫軟的口吻之中赫然多了幾分強硬,讓梨夜和即恒都感到有些意外。梨夜忍不住扭過頭來看他,那雙鮮豔的眸中仿佛有一股火焰在燃燒,心下便明了自己已無路可避。
一貫溫軟的人都被耗盡了耐心,再僵持下去就是自尋死路。對于燕夜,翎鳳出乎意料地執着。
“現在怎麽能……”梨夜一想通自己的處境便示弱道,杏眼圓睜望着翎鳳,煞是楚楚可憐,“我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麽也得到明日了。”
翎鳳不禁感到為難。明日只怕梨夜定要翻臉,況且現在他二人已傷人在先,只要梨夜制造一點大的動靜,門外巡視的衛兵就會闖進來捉拿他們。
時間越久于他越不利。
“現在就去,否則我們馬上就走。”即恒斬釘截鐵打破僵持,做下了決斷,“我會勸這傻小子放棄回家。不過是一個沒見過面的女人,哪有什麽刻骨銘心的眷戀,多勸一勸也就放下了。而你,再沒有第二次機會。”
如果說,狩獵是一門極致的美學,那麽即恒一定是個中高手。他用迅猛狠辣的方式告訴翎鳳,人世與妖魔的世界并沒有多少不同,出手要狠,下手要準……當你将獵物當做成了同類,利爪就難再鋒利。
梨夜凝視即恒的目光裏恨得幾乎能滴出毒液,她轉向翎鳳尋求同情,卻見跳躍的火光下,他一動不動站在火光之前,恍如自烈焰中走出,力蓋一世光華。
人世短短數十載,哪還有第二次機會。
“……好吧。”梨夜咬牙答應,“現在就去。”
☆、都醒醒吧
? 燭光在沉重的空氣中靜靜地散發光芒,梨夜笨手笨腳地自行更衣。沒有侍女在旁,她對着身前一排絲帶無從下手,只好晃着腿對盤坐在跟前的兩個少年一人一腳點了兩下後背,問:“你們誰會幫女人穿衣服。”
即恒沒好氣地說:“你這個女人都不會,我們怎麽可能會。”
梨夜不屑地嗤笑道:“一看你就是沒什麽經驗的男人,白活這麽大。”
“我可不以經驗多榮。”即恒不為所動,一笑置之。
“是因為性格太惡劣,沒有女孩子喜歡你吧。”梨夜一報斷腿之仇,心情格外舒爽。
眼見即恒額角青筋露起,翎鳳轉過身,觀察了一遍梨夜的衣服後說:“如果只是把那些繩結系在一起,我可以幫你。”
即恒忙拽住他,一臉不可思議:“這種謊話你都相信?”
翎鳳有點無辜指了指:“她真的只是想穿衣服……”
即恒只好不情願地回頭看梨夜一眼,将信将疑,迫于時間只好放手。翎鳳上前彎下腰,手法笨拙地為梨夜系着帶子,兩人的呼吸融合在一起,之前醞釀出的暧昧便又清晰地浮上了心頭。
“你沒能幫我脫衣服……幫我穿衣服也別有一番情調,你說是不是?”梨夜附在他耳邊,悄聲軟語,一絲絲清甜的笑意像一口蜜糖,恰到好處,甜而不膩。
翎鳳的臉上立刻就湧起了一份紅暈。即恒的出現生猛地打亂了一室春.色,翎鳳本以為可以就這樣選擇性跳過,不料梨夜如此輕易就又勾起了記憶,讓他頓時手足無措,剩下的幾個結都胡亂系成了死扣。
勉強算是完成了,翎鳳悄悄舒了口氣,起身對梨夜伸出手:“走吧,我背你去。”
梨夜對他的冷淡感到索然無味,慢吞吞地把手放在他掌心裏,忽而又詭秘地抿唇笑道:“你這樣毫無防備地碰我真的好嗎?也許現在,我又趁你不注意在你身上下了咒法。”
翎鳳微微一愣,随後,突地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如果說安靜地站在那裏的翎鳳像一座令人窒息的唯美觀賞品,那麽笑起來的時候所折射出的溫柔,會讓任何一個人欽慕之人為之癫狂。
梨夜在那一瞬只覺得無法呼吸,心像被他捏在了手裏一樣,痛苦,歡喜,全在他一念之間,卻又甘心情願地将全部悲喜獻祭給他。
“你可能不知道。”翎鳳輕輕地握住梨夜的手,力道溫和,卻不易被逃脫。他凝着梨夜滿含情愫的眸子,緩緩地說,“玄鳳一族的幻術旨在控制對方的意識,除了利用意識進行攻擊,自然還能操縱意識聽命于自己,使之變成自己的傀儡。剛才我對你的幻術若再深入一些,就足以命令你帶我去祭神塔了。”
他的語調舒緩,聲音輕柔,時常會讓人忘記這副美豔絕麗的外表之下所藏着的,是一只嗜血的妖魔。在妖之卷的法則裏,人類是妖魔的餌食,天道不會譴責一只妖魔去獵食人類,他也根本不必遵守人世的法則來壓制自己的本性。
“為……為什麽……”梨夜忽然之間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她試着動一動手指,卻發現手被禁锢在一個溫柔的陷阱裏,已然抽不了身。她仰起頭,再看那張讓世上最美的女子都黯然失色的美豔臉龐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或出于恐懼,或出于勉勵,她擠出一個無畏的笑容來,挑釁般望着翎鳳:“既然如此,為何不直接命令我?”
翎鳳與她對視須臾,雙眸中的光芒裏有一種悲天憫人的體諒:“我怕你承受不了精神侵蝕而死掉。”
在一旁圍觀對峙的即恒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搖搖頭啧啧道:“真看不出來,你威脅人挺有一套。”
翎鳳小心地将臉色蒼白的梨夜背起來,聞言轉過頭,一臉認真:“不是威脅,是真的。我還沒有掌控好對人類能使用到哪種程度,不敢輕易下手。畢竟在人世裏,還是遵守一下人世的規則比較好。”
他扔過來一個“你應該比我明白”的眼神,讓即恒默默地心裏記了一筆,今後還是不要在這家夥面前太過張揚……
梨夜被震懾住之後便沒了聲息,老老實實地趴在翎鳳背上。為了以防萬一,即恒要求将她的雙手捆縛起來,遭到梨夜的拒絕:“把我的手捆起來,我的衛兵看到還能放過你不成?”
即恒一想也是,就讓梨夜緊緊抱住翎鳳的脖頸,用漂亮的絲帶将她兩根手臂交疊着纏了起來,纏得嚴絲合縫,哪怕事出意外也無法将兩人分離。
“這下可遂了你的願,翎鳳就算想扔下你都沒有辦法了。”
梨夜氣得牙癢,鼓足了勁去掙紮,兩手卻紋絲不動。翎鳳為了穩住她只好柔聲勸慰:“梨夜,我們不會傷害你,也希望你信守承諾,忍一忍吧。”
不料她張口往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惡狠狠地在他耳邊說:“你要抱緊我,如果我不慎摔下來,你也別想跑。”
翎鳳疼得直吸涼氣,眼角含着淚花,既怨怼又委屈地說:“我一定會抱緊你,不管發生什麽都不會松手的,可以了嗎。”
他想要發怒又無比委屈的模樣有趣極了,莫名地還有一股甜甜的暖意流入心田,梨夜這才解了氣,往他背上蹭了蹭,埋在他頸項裏嗔道:“那你可不許耍賴。”
這時候了還打情罵俏,還跟敵人打情罵俏……即恒只覺得自己站在這裏完全是多餘的,甚至他根本就不必冒着危險闖到王宮裏,倒壞了人家的好事。忍了又忍,無奈勸道:“天快亮了……都醒醒吧。”
不知不覺,屋外已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雪花大片大片自夜空裏飄落,猶如一場盛大的夜宴降臨。南國氣候潮濕陰冷,何嘗見過如此盛景,比起壯麗和驚嘆,更多的卻是隐隐的不安湧上心頭。
“都說一國即将傾覆之時,必有天降異象警示世人。南國如此,只怕也差不多了。”
翎鳳一怔,不知梨夜何出此言。
即恒回頭不屑地冷笑道:“有一個四處獵豔美男子當寵臣的公主殿下,何必擔心國家不滅。”
梨夜彎起唇角,似笑非笑:“愚昧之人只見結果,孰不知諸事皆有因果,因生果,果自緣因。”
“難道你的驕奢淫逸和荒淫無道都是被逼迫的不成?”即恒嗤之以鼻。
梨夜不屑與他争執,轉而對翎鳳問:“你怎麽看,翎鳳?一個君主的失道,是不是因為有足以讓他失道的原因出現,才會難以自拔呢?”
她在他耳邊輕輕地笑着,話語中流露出一絲惡意:“據傳百年前一只鳳凰入世,迷惑了人心,颠覆了王權,最終讓一座城池被夷為平地,無數生靈塗炭。你說這場災厄是鳳凰之過,還是人之過?”
鳳凰入世,必有大禍。先神明邀其共入天上城,鳳拒,寧為魔物,不做寵臣。遂與神立下契約,世代遠離人居,歸隐山林。
“喂,別太過分。”即恒厲言喝止。
梨夜的笑聲似一條毒蛇鑽入翎鳳耳畔,他停下腳步,伫立在原地,臉色有些蒼白。即恒一時怒氣,出手鉗住梨夜的下颌,怒目盯着她道:“他笨成這樣會當真的,這麽欺負他有意思嗎?”
梨夜雙手被縛不能動彈,便張口去咬即恒的手。二人正自較勁,忽聽翎鳳蹙緊了眉頭,不耐地道:“都別鬧了。”
聲音不大的一句話,在寂靜而詭秘的大雪之夜裏卻令人心頭猛地一怔。兩人雙雙愣住,都有些不知所措。即恒從未見過翎鳳這般動氣,就是騙他把羽衣賣了的那一次,也沒見他用這種口吻說話,怒而未發,卻足以震懾。
這不是一只笨鳥的怨怒,而是妖之卷王者的憤怒。
他森森地側過頭,對下意識屏息的梨夜冷冷地說:“梨夜,我不知道百年前那一只發生了什麽事,但你的品行不端,并非什麽因果,只是你的爹娘沒有教好你。”
梨夜的臉色倏然鐵青,遂而煞白,緊咬着唇瞪着他,眸中幾乎要噴出來火來。
即恒強忍着笑意,終于沒能忍住大笑出聲:“哈哈哈哈,說得太對了……笨鳥,我要重新估量一下你了,這是我聽你說過的最聰明絕頂的話!”
他的笑聲在寂夜的長廊裏回蕩,漸漸地淹沒在光彩絢爛的華麗宮殿中。梨夜經受如此羞辱,卻出乎意料地沒吵沒鬧,翎鳳感覺到她呼吸和心律的變化,正傳達着她內心劇烈的起伏和強壓下的怒火。
他忽然産生了一絲愧疚,憋着的一股氣也就煙消雲散了。正躊躇該不該道歉時,即恒的警戒聲讓他不由繃緊了神經。
長廊的盡頭緩緩走來一支巡視的衛兵,衛兵首領見到梨夜被駝負在一個容貌絕麗的男子背上,倒也沒有驚慌,想來是習慣了這位公主的荒淫,繼續昂首挺胸大踏步而來。
翎鳳眼見一幫人越來越近,方才又狠狠地得罪了梨夜,她斷不會善罷甘休,便忙向即恒投去眼色。即恒向梨夜匆匆掠過一眼,心道不妙,低喝一聲:“跑!”
翎鳳轉身就往庭院中飛身而去,甫一踏上新雪,梨夜的呼救聲便自雪夜裏驟響:“來人——快救我!”
衛兵首領大驚失色,一聲喝令帶頭躍入了庭院,持起長矛向刺客擊去。翎鳳背着梨夜無法自衛,只得依賴即恒一人獨擋,而衛兵礙于公主做了人質,亦不敢輕易出擊。
三人逐漸被包圍了起來,漫天的雪片子猶如一場悲壯的挽歌,黑沉沉地壓下來。即恒呵出一口白氣,白霧濡濕了他的眼睫,很快凝結成滴,糊住了視線。他壓下聲音對翎鳳說:“笨鳥你帶這死丫頭先走,我來殿後。”
“你可以嗎?”翎鳳擔憂地問。
即恒笑了起來:“比你行。”
這還需要疑問嗎,翎鳳讪讪地扯了扯嘴角。他也不再推辭,任何的默契都不需要無聊的廢話:“好。”
“記住——”即恒在出手之前叮囑道,“別把她帶回小院。”
積雪剎那間飛揚而起,天地在一瞬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就連近在眼前的人臉都全然無法分辨。即恒迅速地在包圍圈上開出一個口子,對翎鳳喊道:“走!”
在一片白茫的視野之中,翎鳳猛一俯身将背上的梨夜繞着脖頸倒摔而出,在她撕心裂肺的尖叫聲裏穩穩接在懷中。熾熱的火翼一張,赫然卷起一陣狂風掃過雪地,整個天空都被一片白色的風暴所遮蔽。唯有一股烈焰自暴風的中心直沖而出,沖上了雲霄。
白霧之中的少年目瞪口呆地仰望夜空,喃喃道:“用飛的,怎麽不帶上我……”
☆、雪夜相依
? 火翼支撐不了多久,翎鳳從未覺得雪花竟有如此大的重量,一片片砸在身上,就像一股股力量直擊在背,雖然微弱,卻不容小觑。他抱着梨夜狼狽地奔逃在寂夜下的長街裏,一直跑到身後不可能還有人追來,才停下了腳步。
心口負傷以後,全身的力量都在維護那個缺口,就連體力也流失很快。他不敢再勉強自己,一旦失去意識進入魔化,後果更加不堪設想。
梨夜的雙手還纏着絲帶,此刻被絞得通紅,她輕聲地啜泣着,模樣甚是可憐。翎鳳只得在一處店鋪的門前尋了一塊幹淨的地,把梨夜暫時放下來。
不管她曾經做過什麽,對翎鳳而言,梨夜都不是罪魁禍首。現在卻因為自己而頻頻負傷,傷了腳又傷了手,這個責任翎鳳實難推卸。他趕忙幫她小心地解下絲帶,愕然發現嬌嫩的肌膚上已被勒出了道道血痕。不得已,他只好再用那根絲帶替梨夜簡單地包紮起來。
捧了一把冰雪堆在紅腫的腳踝上,不知能不能緩解腳上的傷痛。他擡起頭,卻發現梨夜正抱着雙臂瑟瑟發抖,淚痕在臉上凝結成了冰。她本就沒穿多少衣服,迫于恐懼便愈發寒冷。
“好、好冷……”梨夜顫顫巍巍地低喃,她再也不複先前的嚣張,此刻只是一個無所依靠的十七歲少女。
翎鳳将她的雙手握在手裏,不斷給她揉搓,呵氣,用自己能想到的全部方法為她取暖,但最終都捉襟見肘。她單薄的身子僅裹着一件雪狐裘,閉上眼睛仿佛今夜就要死掉。
即恒告誡他不要将梨夜帶去小院,可是他又能去哪兒呢。
前面是白雪覆蓋的長街,後面也是白雪覆蓋的長街,茫茫天地,哪裏是他能去的地方?
他終于能夠明白即恒口中所說的,因為無處可去才只有不斷地流浪……那是多麽寂寞又悲苦的選擇啊。
而他和她這兩個有家之人,卻毅然決然放棄了家,闖蕩在天地裏,不撞南牆不願回頭。
雪花無聲地落下,他鮮豔的羽毛不一會就蓋上了一層雪白。梨夜閉着眼睛蜷縮在角落,蒼白的嘴唇正逐漸泛青。翎鳳已顧不了那麽多,他将雪狐裘緊緊地包住梨夜,随後解開自己的羽衣,将嬌小的少女擁入懷中,展開羽翼将兩人團團包裹起來。
世界倏然安靜下來,就連風聲都斷了聲息。梨夜自雪狐裘中探出頭,卻只見眼前一片漆黑,她驚聲呼道:“這是哪裏?”
“在我的翅膀裏。”翎鳳柔聲道。
梨夜安靜了一會,不知是不是因為害怕而說不出口,翎鳳便也不再開口。
他漸漸地明白了什麽叫做避嫌。為了他高塔上的心上人,他不能再跟別的女子牽扯過多,縱然非自己所願,也要有适當的拒絕才是。
他緊緊地攥住梨夜的狐裘,不讓她有絲毫掙脫的機會,至少有一層狐裘的阻隔,能減少一絲肌膚相貼的尴尬。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翎鳳能感受到外面風雪的力量在減小,落雪有将罄之勢。他清咳了一聲,悄聲地問梨夜:“雪好像停了,你還能撐下去嗎?”
一問出口自己都覺得傻,梨夜是被他挾持到此,他還要她撐着到哪裏去。
可沒想到,黑暗中傳來梨夜一聲平靜的答複:“我們走吧。”
我們……翎鳳怔了怔,有些莫名所以,又有些尴尬,他收起羽翼,眼前便豁然開朗。梨夜的臉色已經緩和不少,氣息也順了許多,她一雙深眸望着翎鳳,安安靜靜的絲毫再找不到急色攻心的影子。
被這樣一雙純澈的眸子注視着,讓翎鳳感到很不适應。他別扭地移開視線,轉過身蹲下來,道:“你爬上來吧,我繼續背你。”
一個年輕女孩子的重量對翎鳳來說完全不在話下,但今夜似乎消耗有些多度,雖然休息了片刻,可重新上路時仍然感到少許吃力。他的勉強讓梨夜看在眼裏,溫順地伏在他背上,欲言又止地問:“剛才……你怎麽不自己直接走呢。”
她說完感覺不妥,忙又補充,“我的衛兵反正很快就會找到我……”
翎鳳并沒有想那麽多,只是回答:“你是女孩子,我怎麽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雪地裏,被人欺負了怎麽辦。”
梨夜啞然失笑,誰敢欺負她,她就敢滅誰的九族。一股暖流倏然湧進心田,又散到四肢百骸,全身都飄飄然的。她将臉頰貼在他的後頸上,又問:“那你怎麽不要求我解開你胸口的咒術?”
這個問題翎鳳倒是想過,但最終無果:“你會答應我兩個條件嗎?”
梨夜望天想了想:“多半不會。”
“所以我不想選擇會讓我後悔的那一個。”翎鳳平靜地說。
梨夜很是受傷,湊到他臉頰邊一字一字地問:“難道你選擇救自己一命,就一定會後悔嗎?”
“因為不見她,我就會死啊。既然都要死,救了也是白救。”
“你……”
問多少遍都是沒用的,玄鳳一族腦子不好使,一旦愛上了,就會一直愛下去。
毫無理由地愛下去。
可這世間的愛,怎會沒有理由呢。
“她到底有什麽好,自私冷漠,冷酷無情……還那麽醜!”梨夜忿忿地說。
翎鳳回過身,望向身後伫立在夜空下的祭神塔,橘色的燈火并非受到風雪的摧殘,依然微弱而穩定地發出溫和的光芒,猶如一座道标指引着黑夜裏的方向,就像她一樣。
翎鳳暖暖地一笑:“我們可能認識的不是同一個人。”
眼前倏然一片漆黑,梨夜遮住了他的眼,聲音裏滿是不甘:“你見到的那一個肯定是假的,我可認識了她十七年了,你才認識她多久?”
認識了燕夜多久,翎鳳已經不記得了。他不太能準确地換算出人類的時間,在幽山裏也并不能時常看到日升與日落,何況對于妖魔來說,時間是無所謂的。
“快走吧,我冷死了。”梨夜不住地抱怨。
翎鳳只好加快腳步向前方走,卻不知自己要走去哪裏。他轉了轉被凍僵的頭,暫時定下目标:“先找個地方治你的腳,然後你一定不能食言。”
梨夜咯咯地笑起來,伏在翎鳳耳邊甜甜地說:“你對我這麽好,還讓我怎麽下決心把你還給燕夜?翎鳳,我決定喜歡你了。”
翎鳳有些不能明白前後的邏輯,但他還是試圖去理解梨夜的意思,疑惑道:“可是你之前就說過你喜歡我了啊。”
“那不一樣。”梨夜糾正道,“之前我喜歡的是你的人,現在打算再喜歡一下你的心。”
“啊?”翎鳳呆呆地啊了一聲,混亂不已,“怎麽人類的’喜歡’還分這麽多種啊……”
“所以才說,人心難測啊。”梨夜擁住他的頸項,貪戀着他身上的溫暖,嘻嘻地笑道。
曾幾何時,也有一個男人在雪地裏解下衣服披在她身上,撐起了她小小的一片天空。那種留戀的感覺已經十年不再有過了,讓她怎麽放得了手。
平坦如鏡的雪途上微微發着光,将夜色照得愈發亮堂。寧靜的天地之間,只有兩個人影模糊地重疊在雪面上,伴着一個又一個結實的腳印,将孤立的高塔逐漸抛在了身後。
死心吧,燕夜。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
窗外積雪壓得梅枝低下了頭,宛若一個備受欺淩的小姑娘。屋內溫暖的燈光卻滿得直從窗縫中透出來,酷似逍遙享樂的大地主。翎鳳懷着忐忑的心情拉開房門,就見寧笙和即恒正坐在矮桌旁品茶對弈,在這冬日的清晨裏別有一番情調。
迎着二人的目光,他抿了抿唇,試圖用凍僵的臉擠出一個傾倒衆生的笑容,再琢磨如何讓二人對他心生同情後接受他的歉意。可天不遂人願,身後那個一刻都不能忍受被忽視的姑娘挽着他的胳膊,自他背後探出頭,先一步對二人打了聲招呼:
“早上好,寧大老板。”
寧笙慵懶的臉上凝聚起一絲怒意,面色不善地望過來。翎鳳正試圖解釋,即恒伸手放到了寧笙跟前,淡笑一聲道:“怎麽樣,我說他一定會把那女人帶回來的。”
寧笙向翎鳳投來失望透頂的目光,不情不願地從袖中取出一只銀錠擱在即恒手裏,轉頭對翎鳳低喝道:“愣着幹什麽,把門關上,過來坐好。”
翎鳳倉皇領命,帶着一身夜雪的氣息,拽着梨夜進了屋。梨夜跳着腳跌坐在蒲團上,揉着受傷的手臂不住嬌呼:“好痛啊,翎鳳,昨天晚上你明明很溫柔的,現在就嫌棄人家了嗎。”
她連鞋都沒有穿,一雙腳早凍得通紅。翎鳳見狀心下一軟,連忙致歉:“對不起,梨夜,我沒留意……”
寧笙拉住翎鳳正欲上前牽的手,一雙美目中滿是怨氣:“怎麽不早些回,這一晚上都去哪兒了?你可知我有多擔心。”
翎鳳內疚之情油然而生,正要道歉,就見梨夜捏起一枚棋子在指間玩弄,支着頭好整以暇地說:“雪夜裏一對孤男寡女還能去哪兒,自然是找個安靜的地方敞開胸懷為彼此取暖,相擁入眠了。”
寧笙長發覆蓋下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變化,但翎鳳依然能感覺到一絲殺氣正在彌漫,她擡起眼來哀怨地問:“是這樣嗎……”
翎鳳手足無措,似乎想不出更好的回答來,只好點點頭說:“她說的……也沒錯。”
寧笙阖上眼睛,放了手,臉色冷如冰霜。
即恒在一邊哈哈大笑,拍着翎鳳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贊道:“挺不賴的,一晚上做了不少事嘛。”
翎鳳撥開他的手,心情郁悶到極點。又一次與燕夜僅一步之遙,卻因為梨夜的傷勢而不得不放棄。他和梨夜最後的路途走得無比艱難,險些再度失控,也算是一起死裏逃生一回了。
梨夜的傷口急需處理,并且在來時的路上,她身上那些昂貴又脆弱的衣服基本已經報廢,現在連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梨夜顯然清楚自己的處境,但又放不下面子,便不斷向翎鳳遞眼色。
翎鳳只好對寧笙說:“老板娘,能不能給她包紮一下傷口,順便找件衣服?”
寧笙懶洋洋看了他一眼,從袖中滑出一只做工精巧的算盤,煞有介事地撥弄道:“絲衣一百兩,出診費五十兩,傷藥費二十兩,一共一百七十兩,誰付?”
梨夜蹙起了眉,面露不悅。翎鳳咬住了唇,一頭霧水。這兩個同樣對金錢沒有絲毫概念的人,對着一排算珠大眼瞪小眼,如臨大敵。
梨夜不耐地揮揮手:“管你多少兩,本公主一件首飾就價值連.城,随便拿去。”
寧笙樂得有如此闊綽的主顧,伸手一攤,微笑道:“本店概不賒賬。”
梨夜瞪着那只手,神情僵硬。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提起裙角去看腳踝,除了一身的傷和幾件破爛的衣服之外,什麽都沒有。
玄鳳入世,必有大禍,此言果不其然。十七年嬌生慣養,為所欲為,卻在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的一夜之內就淪落至此。
色字頭上一把刀,不是說說而已。
☆、針鋒相對
? “這……”梨夜尴尬不已,正不知如何下臺,忽聽翎鳳道:“老板娘,救人如救火,這些銀子我替她還。”
梨夜大為感動,不料即恒嗤笑了一聲插嘴道:“你的房租都是我付的,拿什麽替她還?”
翎鳳抓了抓頭,漂亮的臉上因為難而有些發紅,讓人憑生一股愧疚感:“……那就再添一筆,往後一起結了。”
翎鳳的好意讓梨夜心下愈發惱怒,想她堂堂南國公主,裙下之臣哪個不是揮金如土地讨好她,縱然是圈養寵臣也不曾為一點小錢而委屈過,現在卻要被一個奸詐的女人這般羞辱,怎麽咽得下這口氣。當下臉一沉,擺出皇威趾高氣昂地斥責寧笙:“爾等賤民,本公主願意在此養傷是你的榮幸,你竟敢不識擡舉。”
寧笙擡起眼懶懶地一笑,笑容裏三分的挑釁,七分的冷厲:“小丫頭,這是生意場,你父王來此作樂也得付錢,你有什麽例外?”
梨夜沒有料到這女人竟敢如此口出狂言,杏目圓睜,便欲拍案而起,深藏的手心裏不知何時積蓄起了一股猩紅的煙霧,擡手就向寧笙襲去。卻見眼前一道光影劈落,不偏不倚敲在手腕筋骨上,立時一陣酸麻麻痹了整條手臂。她痛呼大叫出聲,惡狠狠地轉向那人。那人雙指靈活地轉動着一根筷子,對她露齒一笑,笑容陽光溫暖,轉瞬又冷下臉,陰沉道:“姑娘,在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