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 幾碗清粥淡飯,幾縷絲絲肉香,在逐漸升起的旭日中如詩般寫意。換了一身素白紗裙的梨夜坐在窗前,日光輕撫在她精致的臉容上,将一頭栗色的長發鋪上了一層明亮的光,閑散地垂在胸前。褪下錦衣華服,不再矯揉造作,她看上去竟十分清純可人,栀子一般純潔無暇。

翎鳳很是驚訝地看着她的變化,不過是換了一身衣服就如換了個人一樣,哪有還找得到昨夜妖嬈魅惑,如狼似虎的影子。

她正捏着筷子戳在白粥裏,翻攪了好久才挑出幾根肉絲塞進嘴裏,将就着咽了下去,接着便把筷子一甩,秀眉一蹙道:“這也是給人吃的?連個鹹甜都分不出。”

寧笙擡起眼皮橫了她一眼:“白吃白喝的人有什麽資格挑剔,我沒有把你趕出去已經夠仁至義盡了。”

梨夜豎起柳眉,忿滿地道:“那你清湯寡水就算了,好歹也得放點鹽啊。一把鹽還能把你吃窮不成?”

“愛吃不吃,不吃閉嘴。”寧笙冷冷道,對無謂的挑釁一概視若無睹,這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所應有的風度。

小院的一日之計在于午時,此時姑娘們都還在夢中,無人炊米,只好由寧笙親自下廚。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起碼白粥是白粥,肉絲是肉絲。

只可惜即恒那小子跑過來看了一眼,一句話沒說就走開自己上街去了,真是沒有良心。

她珍惜地捧起粥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頓覺滿口清香,絲毫不比紫一做的差。身為大老板娘,這親自下廚的機會可是少之又少,俗人不懂欣賞也就罷了,她大人大量不與小妹妹計較。

正當她陶醉不已時,翎鳳已經放下了空碗,舔了舔唇意猶未盡,眼巴巴地轉向梨夜跟前的那一碗。

“你真的不吃嗎,會餓的。”他咬着唇,口是心非。

鬧騰了一整宿,翎鳳着實餓了,只要是能下肚的東西來者不拒,一碗清粥又怎麽夠一個成長期的少年果腹。

梨夜看着他忍俊不禁,頓時什麽氣都消了,笑容妍妍而清甜,将自己的粥讓給他,柔聲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她的笑容甜美而充滿了誘惑,一身素白衣裳都壓不住她身上所散發出的如罂粟般的香氣。翎鳳臉上微紅,道了聲謝接過碗,便轉過身專心地吃飯,讓梨夜好不失望。

這場景總覺得似曾相識,寧笙暗自幸災樂禍,對翎鳳的捧場則深受感動,興致盎然道:“翎鳳,不夠的話我再去煮,沒必要吃人家剩下的。”

翎鳳倒不以為意,咽下了最後一口粥後擦擦嘴巴心滿意足,誠懇地對寧笙提議:“老板娘,記得放點鹽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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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笙的笑容僵在臉上,端起碗細細嘗了一口,面不改色說:“梨夜平日裏大魚大肉慣了,偶爾吃些清淡的食物才更利于腸胃。我是考慮了這一層才沒有放鹽,絕對不是忘了。”她認真地叮囑,“——絕對不是忘了。”

“哦……哦。”翎鳳點點頭,露出酒足飯飽後最具殺傷力的笑容,陽光明媚地笑道,“想不到老板娘有這麽細心的一面,以後誰娶了你,定是一大福氣。”

這句話猶如點燃了某股戰火,屋內的氣氛一下子就變了。梨夜頓時緊張了起來,直起身怔怔地問:“原來你喜歡居家型?那種整日除了洗手做羹湯以外都無事可做的女人哪裏好了?”

寧笙心動得猶如受了誇獎的孩子,臉上爬滿紅暈,莞爾笑道:“男人不論哪個年紀對女人的欣賞點都不會改變。”她挑釁地看向梨夜,嘴角帶着得意的笑容,“上得了廳堂,還要下得了廚房才是好妻子的第一選擇,你說是不是,梨夜。”

梨夜瞪着她,笑容裏浮起一抹邪氣,像一個惡作劇的女孩邪惡地笑了起來:“大老板娘所言甚是。下至十七歲、上至七十歲,男人都只偏愛惹眼的女人,見之無法忘懷。而那些平凡無奇的女人抓不住男人的心,就只好躲在烏煙瘴氣的廚房裏研究怎麽抓住男人的胃了。”她長嘆一口氣撐住身子,解開衣襟露出光潔的鎖骨,不堪重負道,“也不知這是誰的衣服,怎的胸口這麽緊,肋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兩個女人的目光赫然對撞,迸射出激烈的火花,一時間殺氣彌漫。她們齊齊轉向翎鳳,異口同聲問:

“翎鳳,你說呢?”

翎鳳被這股氣勢洶洶的架勢吓得怔了怔,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歪着腦袋問:“你們餓暈了嗎?餓了就多吃一點,空腹動怒很傷身的。”

“回答我,你喜歡哪一種女人?”兩人不依不撓地逼問。

見她們一臉嚴肅,絲毫不似玩笑的模樣,翎鳳也只好認真地思索了起來。他的目光在兩個女子臉上來回地流轉,将兩人的心一起提到了喉嚨口,最後才挑起眉頭,露出一絲壞意的笑容婉言道:“我持保留意見。”

兩個女人頓覺一顆懸空的心就這麽失重掉了下去,掉得莫名其妙,掃興透頂。寧笙皺起眉頭重新打量了一眼翎鳳,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啧啧嘆道:“這種語氣,這種腔調……分明是被即恒那家夥帶壞了,還學會了吊胃口。”

翎鳳淡笑不語,心裏卻湧上了一抹陰霾。他望着門口欲言又止,終于問:“老板娘,即恒吃過飯了嗎?”

寧笙正自不爽,一提到那個讨人厭的小鬼,廚房裏那副不屑的眼神就浮上了心頭,心情別提有多郁悶:“他呀,指不定在哪個酒樓裏大吃大喝呢,根本不需要你操心。”

翎鳳默默地點了點頭,回想寧笙對他說過的話,似乎很有些道理。即恒根本不需要他操心,他能做的也不過是少讓別人操點心。

“你們很在意自己是否受男人的歡迎嗎?”翎鳳見兩人臉色都有些氣憤,有些過意不去,便拾回話題問。

兩人臉上都浮起一絲尴尬,難得默契地敷衍道:“無所謂,本姑娘對自己的信心不需要別人來肯定。”

翎鳳一聽便放了心,柔聲一笑道:“那就好,我怕你們不開心所以不想說。但你們既然看得開,我就照實說了。”

兩對視線齊齊鎖定在他身上,目光灼灼帶有期盼。翎鳳略微思索組織着語言,羞澀地吐露道:“我不知道自己喜歡哪一種,燕夜是哪一種,我就喜歡哪一種吧。”

這種回答還不如不答,又豈是一個失望了得。梨夜忿然起身,轉身一把推開了窗戶,冷風驟然湧進屋內,将火爐裏的爐灰吹得滿屋亂飄。寧笙忙揮舞衣袖趕走爐灰,大怒道:“梨夜,你夠了!”

不知是因為寒風太冷,還是清晨的光照所致,梨夜的眼眶有些微紅。她振袖朝窗外一指,纖指所指之處正是聳立的高塔,怒吼道:“翎鳳,三日後她就要被當衆處死,你不可能跟她在一起了……永遠都不可能!”

風呼呼地卷進來,裹挾着零星的雪片子,果斷而迅捷地帶走體溫。火爐被冷風撲滅,灰燼漫天漫地地從空中落下,如雪花般飄飄揚揚。

翎鳳愕然凝視着梨夜,站在風口的少女臉上挂着報複似的快意笑容,高傲地揚起嘴角,居高臨下看着他。

眼前近乎只是一片火光掠過,翎鳳已沖到了身前,抓住梨夜的肩膀拼命地搖晃:“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梨夜背倚窗棂,半個身子都懸在外面,驚恐萬分。翎鳳惶然無覺地步步欺進,睜大的眼眸裏微微泛紅,聲嘶力竭喊道:“你不能騙我!你是不是想食言所以騙我!”

“翎鳳,冷靜一下。”寧笙慌忙上前拽住翎鳳的手,卻被翎鳳反手擒住,禁不住一聲痛呼。

“老板娘……”翎鳳怔怔地望着寧笙,鮮豔的紅眸中印着白雪,生生落下一滴淚來,“你也知道,卻一直騙我?……”

寧笙啞口無言,就這麽任他擰着手腕,也不敢吭聲。

到了迎神祭的那一天,燕夜作為一國公主一定會出席祭典,我就能見到她了是不是?……老板娘,我會和她一起來看你的。

“為什麽要騙我。”淚水打濕了眼捷,一顆一顆滾落而出,宛如平靜的水面驟然打破,碎了滿池的漣漪。

“因為你救不了她。”寧笙凝着他,一字字道出,“因為誰也救不了她,她必死無疑。”

☆、謊言

? 臘梅不堪積雪重壓,精疲力盡地彎下了腰。經過一夜大雪肆虐,南國全境變成了一片銀白色的世界。南國人從未遭遇過如此重大的雪災,比起興奮,更多的卻是恐慌。街道上巡邏的衛兵緊密地來往于城中,個個神情肅穆而緊張,令這不安的氣息迅速在城中醞釀。

有人聲稱曾目睹昨夜怪雪之中出現了一只燃燒的火焰之翼,如夢似幻,轉瞬即逝。應着這離奇的雪景,更添了幾分詭谲的绮麗。于是不少流言遂而在南國城中不胫而走——

傳說亡國之際,會有異象降臨以警世人。南國自十七年前的孽罪開始,終于是走上了覆滅的道路。

“所以就這樣,他知道了?”即恒捧着熱茶淺淺地啜着,額發上凝結的冰粒子尚未消融,連呵出的氣都帶着冰冷的寒意。

寧笙展開柔軟的巾帕蓋在他頭上,耐心地擦拭着他潮濕的烏發,無奈嘆道:“不然呢?本就不該瞞着他,現在才告訴他,打擊反而更大。”她轉而問,“南國城門的情況如何,你每天都要去試探一番,就沒有找到一點纰漏之處?”

即恒搖搖頭,放下茶碗,盤起雙腿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說:“南國城雖小而便于掌控,但自禁城令頒布以後,每一個出口竟然都有巫力封鎖,沒有留下任何缺口。現在,整個南國就像一只雞蛋一樣包裹得完美無缺,連只螞蟻都不可能爬出去。”

寧笙笑了起來,半是嘲弄,半是勸慰地說:“一出大戲即将開演,神壇上的人又怎麽舍得将觀衆放走呢?”

即恒洩氣地拒絕了寧笙的好意,接過巾帕自己動手擦起來,清秀的眉宇間滿是沮喪的怨怒。

“既然如此,這出大戲的主人公如今是什麽反應?”他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心下怨氣難平,“拖累了這麽多人陪演,別告訴我現在這笨鳥正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抹眼淚呢。”

寧笙被他的表情逗樂了,掩起唇忍俊不禁。好似于她而言,不論窗外如何風雲萬變,唯有眼前的樂趣才是最重要的。她望了一眼對門的房間,笑道:“你一定猜不到……”她故弄玄虛地眨了眨眼,低下聲音悄悄地說,“他将梨夜看守了起來,正軟磨硬泡逼她盡快康複去祭神塔呢,連出恭都要在後面跟着。那小丫頭自作自受,現在想要一刻安寧都做不到了。”

即恒愕然以對,萬萬沒有想到。

寧笙望着自己的手腕不禁出神,被緊緊鉗住的痛楚仍記憶猶新:“沒有時間傷心,他心裏清楚。別看他平日好像完全跟不上節奏,可一旦目标明确,他就會用最快的速度選擇最快的方法。既敢想,又敢做,哪怕是在強迫別人也令人讨厭不起來。”說到這裏她有意停了下來,擡起眼簾偷偷觑了即恒一眼,抿唇一笑,“比起某人來雖然相似,卻可愛多了。”

即恒扯下巾帕,揉了揉一頭狂野的亂發,烏圓的眸子向門外瞄去,投以不屑的一聲冷哼:“切。”

小屋內,梨夜正咬牙忍着痛苦蹒跚學步。扭傷并不嚴重,但幾日內想要健步如飛必然是不行的,更何況才第二天,翎鳳就急于讓她下地走路。她一個趔趄撞進翎鳳懷裏,委屈的淚水傾湧而下,仰起頭道:“你這樣折磨我,不如直接殺了我!”

翎鳳手忙腳亂扶住她重心不穩的身體,奈何心裏十萬火急,也只得耐下性子好聲勸道:“可你休息半天了,這才走了三步而已,多走一走才能好得快。”

他話未說完,梨夜已甩手坐了下來,忍痛将一雙長腿疊好,小心不碰到纏上紗布的地方。她怨恨地瞪了翎鳳一眼,甜美豔麗的容顏滿是憤怒:“着急的人又不是我,燕夜死了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有什麽必要為了她而折磨自己?”

翎鳳默然凝視着她,臉上顯露的痛苦讓梨夜産生一種既憐惜又異樣的心情,她忽然想嘗試一下這個柔軟又溫柔的男人憤怒的底線到底在哪裏,索性揚起頭,冷笑着直言道:“笨蛋,你真的以為我喜歡你,就會撮合你的感情嗎?別搞笑了,我喜歡你才不會讓你去見她。實話告訴你吧,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這個念頭,全都是為了讓你甘願上我的床,騙你的。”

“你說什麽?”翎鳳怔怔地望着她。

眼前少女蜜糖般的笑容裏醞釀着惡毒的冷酷,一字一字無比清晰地重複道:“答應帶你去見燕夜這件事,我根本就不打算去做。現在不會,今後也不會。”

她本以為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溫柔的人也會忍不住冒火,可從翎鳳的表情上她卻沒有找到想看的那一種。瘦長的手越過她肩頭撐在牆壁上,将她鎖定在小小的圈內無路可逃。那張令人魂牽夢萦的臉漸漸逼近過來,離得越近越看不清全貌,唯有一對鮮紅的眼瞳猶如燃燒的火,一股怪異的恐慌感倏然爬上脊背。

這張臉太美,美得時常會讓人忘記,他不是天神……而是妖魔。

“梨夜,我不懂你們人類彎彎繞繞的心思,也不會琢磨你的話裏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所說的一切,我都會當真,希望你能謹慎一些再說話。”

若換了別人,梨夜定會對這沒有威懾力的威脅不屑一顧。可是翎鳳認真地說出這句話時,梨夜卻感到自己在微微地發抖。他确實會說到做到,因為不懂如何婉轉地表達,所以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會變成可怕的現實。

“我若不改口,你便如何?”

梨夜彎起唇角盯住他:“用你不純熟的幻術命令我去做?還是幹脆殺了我,帶上鑰匙自己去祭神塔?”她伸手輕輕摸着翎鳳的臉,壓下聲音悄悄地說,“我不妨給你一個提醒,其實我死了的話,我所投下的咒術就會馬上消失。這個法子挺有效吧,知道什麽叫一舉兩得嗎?這就是。”

她凝着翎鳳圓睜的眼,似笑非笑地将他內心的動搖納入眼底。

他會信,還是不信?走投無路之時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這才是妖之卷弱肉強食之主應有的決斷。

鮮豔的眸子裏難掩怔愕,但更多的都是迷茫。翎鳳無法明白,為何人類會自曝致命的死穴:“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梨夜但笑不語,纖指在他臉上輕柔地畫着圈,瞄着他臉上的輪廓勾畫,最後落在眉心,輕輕一頂将他推開。她轉身拖起沉重的雙腿爬向窗前,慢條斯理地為自己倒了杯茶,悠然淺啜着。再回眸時,見翎鳳仍然跌坐在原地,臉上十分疑惑的神情,分明是信了。

她感到很是好笑,越看就越想發笑,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連嗆了好幾口茶水:“咳……咳咳……”

翎鳳醒悟過來,立刻板起臉,心下有些惱火:“你又騙我。”

他覺得自己完全不被梨夜所忌憚,可轉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一個有膽魄與妖魔同床共枕,并将其牙放在房內鎮宅的女子,又怎會害怕一句毫無底氣的威脅呢。何況他的心還握在她手上。

這個只有十七歲芳齡的少女所經歷過的人生,早已不在翎鳳的想象內。反而在她面前,翎鳳像個被掌控的孩子一樣無力。

梨夜拍着胸口平複呼吸,對翎鳳的憤怒置若罔聞。她漫不經心地抹掉唇角沾上的水漬,舉手投足間盡是優雅和妖嬈,如一只喜怒無常的花貓,每一個舉動都分不清有意還是無意地撩撥着。粉嫩的細舌在飽滿的唇上舔舐,她眯起眼睛莞爾道:“我若沒騙你,你會動手殺我嗎?”

翎鳳悶悶不樂地看着她,盡管心知這不過是個玩笑,依然坐直了腰板正色道:“不會。”

“為什麽。”梨夜喃喃地問。

“就算我傷口上的咒術消失,我也沒有時間康複。”翎鳳黯然回答,“咒術一旦消失,傷口急需大量的力量去修補漏洞,我反而無法行動自如。如今心髒雖殘缺,好在我已逐漸适應了這種狀态,比起最初的幾日裏,現在倒是不那麽容易因為動用力量過多而危及性命。”

鳳凰不死的力量究竟有多神奇,遠非凡人所能揣摩。可梨夜沒有想到的是,翎鳳居然一本正經地對她解釋,既沒有感人心肺的深情,也不是出人意料的仁慈,僅僅是因為……沒有時間。

她不知該哭還是笑,忽覺自己根本是在自取其辱。明知他不會對自己有任何多餘的想法,更不會有任何多餘的柔情,卻依然期望着他能給出一個暧昧不明的訊號,哪怕只是一個可能的暗示。

“梨夜,不要再用謊言拖延時間。我現在信你,可你的謊言多了之後,我只能全都不信了。”翎鳳忽然見梨夜神色黯然,以為她心生恻隐,便沉下聲音提醒道。

梨夜的臉色寒如冰霜,她擱下茶盞,将窗門推開一道縫。她的房間臨近小院後巷,窗下鮮有人跡,可厚積的白雪卻已被雜亂的腳印踏平,依稀可見路過之人整齊有序。

“這巷子冷清無人,寧笙就以為我無法跟外界聯系了?”清純甜美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我的衛兵想要找一個人,整個南國都能翻個底朝天。寧笙仗着自己根深勢強就目中無人,也不想想我是誰。”

她回過頭,目中星火烈烈,揚起頭傲然道:“我可是公主,南國王室唯一的後繼人,即将坐上王位的女帝。她膽敢攔我,我的衛兵不出一日就能血洗了這裏。”

☆、禍從口出

? 铿锵之言落地有聲,帶着森森冷意和傲然戾氣,激起胸中一股火焰熊熊燃燒。翎鳳有一瞬被梨夜的氣勢所懾住,頓覺脊背竄上了一片森冷,将全身的體溫都無情抽走。

他僵硬許久才從被激起的情緒裏回複過來,微微喘了口氣低低地說:“不,你不會這麽做的……”

梨夜背靠牆壁而坐,雖一朝落魄至此,身上所散發的凜冽王氣在這狹小的房間裏卻異常逼人。她冷冷一笑,笑容裏含着危險:“你看不起我?”

翎鳳讷讷地搖頭,他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只是頃刻間想起了紫一。那個在舞臺上就化身為女王的溫婉女子,她的舞豔麗而決絕,因為美而充滿了危險,仿佛在燃燒自己的生命。

“我不知道你對男人有怎樣的怨恨,但我相信你不會為難女人。”他說出了最直接的感受。

梨夜愕然失笑,笑容裏隐隐爬上猙獰,她雙足若健全,翎鳳直覺她一定會逼過來将自己狠狠踩在腳下:“你何時變得這麽會察言觀色?”她獰笑着盯着他,字字如毒,“明明是個笨蛋,竟說得連我都要信了。”

翎鳳怔怔地望着她,她的話似乎是在稱贊自己,可那表情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即恒說過,當你無法判斷話中玄機之時,就以對方的表情當做第一參考。

看來他激起了梨夜的憤怒。

“因為……如果你是這樣殺人如麻的人,老板娘根本不會讓你進小院半步。”翎鳳警惕地觑着梨夜的臉色,平生從未如此緊張地說話,“雖然我不了解你,但她了解你。”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最該做的是不是馬上結束話題,因為梨夜的表情已經無法用他所知的常理來推斷了。

“如此說來,我還要感謝寧笙了。”梨夜怒極反笑,甜美純真的笑容裏充滿了殺氣。她挽住門框站起來,一股不祥的預感就在翎鳳的心頭湧了上來。

即恒下一句話是,如果表情都另有蹊跷,那就憑直覺吧。

梨夜扶在窗棂上,笑容透出詭秘。翎鳳動用耳力聽到窗外遠遠地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正往窗下的暗巷口越來越近。

“枉費她這般關照我,我若不做點什麽,不就對不住她的用心良苦了嗎?”她燦然一笑,志得意滿。話音方落,手下便已用勁推開了窗門。

翎鳳緊随着張手一握,隔空控制了風速将窗門緊鎖。他趁梨夜尚未進行下一步動作前一步躍至窗前,截下了她雙手,并将她的呼救聲堵在了千鈞一發間。

窗下一片人頭攢動,透過窗紙甚至能看到衛兵頭頂上漆黑的頂帽。翎鳳緊張地屏住呼吸,将梨夜從窗前帶走。怎料倏忽一縷涼風自窗縫裏溜進來,翎鳳詫異地回過頭,就見一個白色的小人從窗縫裏擠了進來,跟昨夜裏圍捕翎鳳的白色人影相差無幾。

翎鳳大驚之下出手攻擊小人,一縷紅焰自雙指間飛箭一般射向白影,卻被小人靈活地避開了。火焰徑直彈到窗紙上,消散于無形,而那小人也已失去了蹤跡。翎鳳一心追蹤小人的影子,手指驀然劇痛,回頭一看梨夜正張口狠狠地咬在自己手上。他痛呼出聲,驚覺南國巫術的媒介正是血,慌忙推開了梨夜。

拇指根上青白一片,隐隐有血絲滲出,翎鳳又驚又怒,喝問梨夜:“你又對我下了什麽咒?”

梨夜伸出細舌舔了舔唇,绛唇之上一點鮮紅,映着麥色的肌膚和幽深的大眼睛,別有一番詭谲的豔麗。她伸出手,那只白色的小人自頭頂上掉落,順着她的手指三兩下跳上了手背,不斷扭動的身體似乎是在安慰梨夜。

梨夜得意地翹起嘴角,這副笑容裏的志在必得讓翎鳳感到惶恐。她瞥了翎鳳一眼,嫣然笑道:“烏将塵已經知道我在這裏,他很快就會來接我。翎鳳,你不想再會一會國師,繼續你們之間尚未開始的一戰嗎?”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翎鳳感到心口驟然一絞,冰涼的刀刃切入血肉,刺穿心房的膽寒和驚恐,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就複蘇了過來。那股從黑暗之中散發出的陰冷與邪氣,猶如夢靥般牢牢地纏住他,并随傷口一起折磨着他。

“烏……将塵?”他喃喃地念道。

他從寧笙口中得知這個男人一年前才來到南國,不知用了什麽術法戰敗王族巫術士後,冊封為國師。一夜榮登上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深得國君倚重。然而也正是因為他,“南國氣數衰落因此要祭神以平怒。”一句話就将燕夜推上了死刑架。

——罪魁禍首。

幾日前他還會因為這個陰影而戰栗,可當他知道燕夜正是因為這個男人的陷害才深陷囹圄後,內心所湧起的火焰就将他灼得焦躁難忍了。仿佛在回應他的憤怒,一股熱流在體內流轉,圍繞着心髒的缺口叫嚣嘶鳴,将全身的血液都點燃了。

他恍惚回到了幽山上與對手以命相搏的時光,那時只有勝者生存,他不曾在意過手段輕重;那時只有孤獨空寂,他不曾在乎過言語考量。一切都如幽山的終日大雪一樣一望無垠,簡單又殘酷。

可到了人世以來,他惶恐,他猶豫,不知何時已變得束手束腳。哪怕到了跟前,僅一步之遙都無法越過……

梨夜見他愣在原地半晌不能言語,暗道他定是讓烏将塵吓得怕了。玄鳳一族只活在傳說裏,不谙世事,不通人情,空留了一副美貌軀殼,卻早已不負妖王的盛名,并不足以為懼。她催動手中小人,命令它火速回去複命。

小人機敏地跳到桌上,目标明确朝着窗縫跳過去,準備自原路逃離。卻在堪堪躍出桌面的瞬時身體突然燃燒起來,火焰将它整個吞沒其中,無聲無息地化成了灰燼。

梨夜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震驚地扭過頭,眼中浮起了恐懼。

那只美麗的鳳凰指尖纏繞的火焰還未平息,遠遠看去似一條細小的赤蛇爬在他手指上,噴吐着熾烈的紅信。然而這并不是梨夜所驚愕的。

令她難以置信的是,她的小人居然被那火焰所灼。一個只有靈體的傀儡竟然被幻術殺死……有可能嗎?幻術,只是幻術而已,除去鮮活的靈魂作為前提,幻術根本沒有用武之地。

“你的小人不能回去複命了,看來你得在這裏多留半刻。”翎鳳收回手,面上帶着梨夜所沒有見過的冷靜,全然似一個陌生人。

“你……”她見翎鳳朝自己走來,後背不禁爬上冷汗,結結巴巴地道,“你別過來。”

翎鳳在她跟前站定,望着她眼睛裏的恐懼,沉冷的容顏上掠過一絲疑慮,但轉瞬即逝。他不知道梨夜為何會如此驚恐,但這對他而言是件好事。

“梨夜,下一次就別怪我對準你了。”

他話裏的危險氣息已經表明了他此刻耐心的極限,可盡管如此,口吻依然是平淡而溫柔的。

對于女孩子,翎鳳始終下不了太狠的心。

梨夜有過片刻的方寸大亂,卻很快鎮定下來。她驚覺翎鳳的力量竟然在恢複,分明沒有解除傷口的巫咒,可比起昨夜明顯有了很大程度的提升。這難道就是翎鳳所說的身體已逐漸習慣傷口,于是在受桎梏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恢複力量?這個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妖魔身上不為人所知的秘密遠非凡人所能揣測,可慶幸的是,翎鳳自己似乎并未察覺。

一路颠簸未得喘息,在人世的變遷裏轉暈了頭,就連自己的身體狀況都不能準确地估量。盡管身為“傳說”,卻也并非勢不可擋。翎鳳沒有時間再拖延,梨夜亦如是,她要趕在翎鳳察覺之前掌握主動權。心念及此,雖多有不甘,也只得服軟對翎鳳說:“我只有一個要求。”

她含恨望着翎鳳,眸中盈盈閃動的淚光燦若流螢:“你只要答應我這一個要求,我就兌現我的諾言帶你去見她。”

翎鳳将信将疑地皺起了眉頭,他決定不再被她楚楚可憐的表相所欺騙,悶聲拒絕:“我不答應。”

梨夜苦笑垂眸,她一動身體,腳踝處的傷就傳來抽心的痛。她咬緊牙關挨着桌沿坐下來,擡起頭凄楚地一笑:“你都不想聽一聽嗎?聽了再拒絕我也不遲。”

那眼神已近似哀求,當一個妙齡的女子用這種哀求的眼神看着你,低眉俯首仿佛謙卑到了塵埃,只求你聽一聽。縱然鐵石心腸之人,也不忍再拒絕。

翎鳳沉默地看着她,內心在掙紮。他已被她騙得好慘,斷不能再讓她牽着鼻子走。可梨夜的眼神深處卻有一絲晦暗的光在左右搖擺,演技再熟稔的人,眼底的情緒也是極難僞裝的,這是人潛意識透露出的來自心底的真實。

“你說吧。”翎鳳妥協了,謹慎地讓了一步。

☆、談判

? 梨夜的眼中湧上喜悅,她欣然自桌上拿起一口青瓷碗,倒了滿滿一碗清水。翎鳳正不知其意,就見梨夜捧起碗輕輕地在碗沿咬了一口。一縷鮮血自她紅潤的唇上沁出,如墨般在水面上暈開一朵雲霞。

南國巫咒之術取血為媒,高明的術士下咒如若無形,防不勝防。梨夜貴為王族,繼承了優良的血統,實力不容小觑。可她此刻竟當着他的面做下咒術,将那碗水放在了他跟前,微微一笑道:“喝了它,我就帶你去——立刻,馬上。”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

翎鳳怒而道:“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你不敢嗎?”梨夜笑容明媚,細長的眼角透出萬種妖嬈,“我說過我要你的人,又不要你的命,你且放心去喝。何況就算這咒術真能奪命,為了燕夜你死都不怕,還會怕這小小的一碗水嗎?”

腦袋不好的另一個好處約摸就是不容易被挑釁。翎鳳根本就無心聽她狡辯,他握攏了拳,怒氣在眉眼間浮動,隐隐似下了決心。

“我知道你還有最後一個選擇。”梨夜淡然無畏地望着他,以一副勝者的姿态堵死了翎鳳最後的希望,“自先國安雀建立以來,你可知在研究巫術之路上我們付出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嗎?不要小瞧人類,妖魔能做到的事,人類未必不可。”

這番話讓翎鳳陡然一陣森寒。他驟然想起祭神塔上那個擋他去路的白發老者,其影魅之術如火純青,絕非一個正常的人類能夠做到。

“在幻術的領域裏,我們的造詣固然比不及你,但至少尚能給自己争取一個抗拒的時機。”她忽然一笑,這笑容讓翎鳳不由心頭一緊,甜美細膩的嗓音美如天籁,說出的話卻足以令任何一個人戰栗,“在你控制我之前,我就立刻咬舌自盡。祭神塔的結界是集巫天閣之力以我為中心建立而成,我一旦身亡,結界就會形成死結,永遠無人打開。你将永遠無法再見到燕夜哪怕一面。”

她冷靜而自負地笑着,笑得詭詐且陰險:“而南國的王儲死在這裏,小院裏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休想逃過。很快,寧笙這座堡壘就要被王國的大軍夷為平地,再也沒有她嚣張的機會——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這才是毫無死角的威脅,沒有任何退路,沒有任何選擇。

翎鳳瞠目結舌,他拼命地去想應該還有什麽方法能夠扭轉這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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