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4)

一匹紅布。

翎鳳還活着嗎。她禁不住地想,可轉念想到他活着又能怎樣,生不是她的人,死也不是她的鬼。

倒還不如就死了。

死在烏将塵手裏,也算是死在了她手裏,她的心裏還好受一些。

……

黑暗中有一個影子在發光,他匍匐着從暗巷裏爬出來,周身一片鮮紅的光影下已分不清是火,還是血。

“誰在那裏?”紫一正打掃完庭院,準備關門。忽然聽到巷子裏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今日南國發生的事惹得大家人心惶惶,才入夜時分,小院生意就已冷冷清清。此時街上更是空無一人,她握緊了手中的笤帚,屏住呼吸向聲音的來源一步步挪過去。

這時天空降下了點點白光,紫一停下腳步,仰起頭。輕盈的雪花自夜空緩緩飄下,将污濁的夜幕點綴起星星點點躍動的光點。她輕輕呵出一口白氣,霧氣朦胧,将那些飛舞的小東西吹得暈頭轉向,跳起了淩亂的舞步,飄飄揚揚落在腳邊。

一只蒼白的手自黑暗中伸出,無力地垂在泥地上,火焰在肌膚上幽幽燃燒,無聲無息地将落下的雪點吞沒。

紫一掩住唇,眼淚頓時滾出了眼眶,視野裏模糊一片。唯有火光不息,烈焰灼心。

夜色沉寂,雪下得更大了……

☆、鋒芒畢露

? 翎鳳從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被一片綠光所包圍。房梁四腳各有一道碧綠的光沿着四壁垂直而下,形如一只箱子将自己罩了起來。眼前奇異的光景令他不由心生恍惚,以為自己仍在瀕死的幻覺之中。

“還活着嗎?”一個女人輕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溫柔沉穩,略帶一點沙啞,富有十足的魅力。

他轉過頭,愕然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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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你的頭發……”

寧笙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啞然失笑。她栗色的長發正不斷扭動生長,如水蛇似的一條條不受控制地在地上亂爬。她夾起不停往翎鳳頸窩鑽去的頭發,甩到身後莞爾一笑:“連我的頭發都知道要往美人的懷裏鑽,你就別露出那樣誘惑的眼神,要我怎麽忍得住。”

翎鳳苦笑出聲,一股熱淚順着兩頰驀然流下。

“我……我害死了即恒……”他哽咽地說,淚如雨下,“為什麽我……會這麽沒用,竟還不自量力,以為自己一定能做到……”

不僅沒能救出燕夜,還連累了即恒。

寧笙的微笑不禁黯淡下來,移開了目光。她的确讓那小鬼不平安帶回翎鳳的話,就別再回來了,可她也沒讓他拼到這個地步啊。換言之,能讓即恒逼不得已舍卒保車,形勢一定嚴峻到了相當的地步,足以讓翎鳳為自己的無力感而跌入深淵。

“所以你後悔了嗎?”寧笙只好板起臉,道,“你是否終于後悔到人世裏來,不聽長輩教導,也不遵守族規,一意孤行才釀成了今天的惡果?”

翎鳳嗚咽不止,身體因痛苦而蜷縮起來。他哭得像個孩子,緊緊地抱着自己,将頭埋在她膝彎旁,下意識地想要尋求庇護之所。他實在太年輕,未見過風浪。雖擁有一身無敵的力量,卻不能自如地去運用。無暇應對冷酷的攻擊,也無法面對殘酷的結局。

寧笙會冷眼痛罵一個男人的軟弱,卻狠不下心去指責一個孩子的怯懦。怯懦,本就是孩子所能做出的,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

“後悔了就離開這裏吧。”寧笙低下頭,輕揉他的紅發柔聲道,“今日南國天罩受損,籠罩在南國的結界力量減弱,守城的衛兵白日裏忙于阻擾百姓攻城,現在早已疲憊不堪。你要出去易如反掌,這也是你最後的機會。”

翎鳳止住哽咽,讷讷地仰起臉。就像得知燕夜即将被殺,他沒有時間傷心一樣,現在他也沒有時間哭泣。玄鳳入世必有大難,現在離開,尚能亡羊補牢。在事态還沒有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之前,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離開就好了嗎……

“燕夜要怎麽辦?”他低語呢喃,毅然地搖首,“即恒若是沒死的話,我走了豈不正害了他。”

“他若死了是他的命,他若沒死也不會坐以待斃等你去救他。”寧笙按住他的肩膀,神色嚴厲,“你該知道他并不是普通人,既然他選擇用自己救你逃出生天,就一定也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你為什麽不能相信他?”

翎鳳戚然反問:“老板娘又為何如此相信他?他再強大也是血肉之軀,甚至不會法術,刀抵在了胸膛上更沒有不死的力量!”

寧笙被問得一怔,竟無言以對。半晌,唇邊泛起了一絲苦笑:“他可告訴過你他的真實身份?”

翎鳳訝然問:“他告訴過你?”

“沒有。”寧笙的笑容苦得近乎傷感,“我撿到他的時候,他就對我說過不要問他是誰,從哪裏來,他很快就會離開。”

那個下着淅瀝小雨的夜裏,少年蹲在路邊躲雨,凍得臉頰通紅。可當寧笙提出帶他回家時,他卻說了這樣一句話:你答應了我才能跟你走,我不想因為與你産生太多牽絆而日後後悔。

寧笙從未見過這麽狂妄的小鬼,反笑道:我都不後悔,你有什麽可後悔。

少年認真地說:我就是怕你會後悔,而我會因此很愧疚。

她心想這孩子一定是惹上了什麽麻煩,可在南國所能發生的麻煩,寧笙至今還沒有怕過什麽,便笑道:看在你這麽可愛的份上,跟姐姐回家,姐姐我罩着你。

“一個人不願意告訴你他的過往,就是在與你劃清界限。你我不過是生命中的過客,誰也不必對誰負責。”寧笙深深凝視着翎鳳,碧光将她長發遮掩的半張臉勾勒出詭谲神秘的輪廓,似悲憫從那目光裏流出,“燕夜可曾告訴過你,她的過往?”

翎鳳定定地看着她,輕咬住唇移過視線,搖了搖頭。

燕夜從未告訴他任何事,她為何會在幽山,為何會魂魄離身,又為何以靈體之軀依然能出手傷人。她總是十分安靜地坐在一旁,視線的焦點不知落在何處,就連呼吸聲也淹沒在雪洞之中,安靜得像要從這世界上悄然消失。

她的身上隐藏了太多神秘的氣息,就像靈體所散發出的光暈一樣,将她籠罩了起來,讓翎鳳難以捉摸。只是未經人事的少年卻因此被勾起了好奇心,探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太久,漸漸地,就再也移不開了。

“如果她不想告訴我,我并不在意……”翎鳳呢喃,聲音輕到只有自己能聽到。

“可你卻追到人世裏來找她,不正是想知道她的過往?想知道她是什麽人,想知道她經歷過哪些悲喜,想知道……她為何必須死?”

寧笙的話語一句句戳在翎鳳的心口,痛如刀絞。唯有一次翎鳳嘗試觸碰真實的她,半開玩笑地說:等他的試煉結束,不論結果如何,都會去人世裏找她。

燕夜的表情他看不清楚,可她所流露的抗拒卻再清晰不過:你來了我也不會見你。她連想都沒有想,就斷然地拒絕了,字裏行間都沒有給翎鳳留下絲毫的餘地。

翎鳳就再也沒有試探過了,并且他再也沒有機會試探。因為燕夜很快就消失無蹤,除了名字,不曾留下半點真實的訊息。

翎鳳一度以為她是自己被困雪山時間太長而出現的幻覺,是因為出發之前弱依長老曾開玩笑說,等他凱旋而歸就幫他介紹一個好姑娘。可腕上留下的傷口,心底遺留的空虛與鼻尖湧起的酸澀,無一不證明了她曾經存在過。不僅存在過,還已住進了他心裏。

“她為何……必須死?”翎鳳失神地摩搓着手腕早已愈合的傷痕,喃喃地問。

她的身體全然不似一個十七歲的少女那樣鮮活,就好像身體先于靈魂一步進入了衰敗,而靈魂只是勉強附系在身體上。

“因為她太強大,強大到可怕。”寧笙平靜地說。

“人類與妖魔不同,需要仰賴血緣與羁絆組成堅固的群體相互扶持着生存。可當其中一個人鶴立雞群時,勢必要導致群落力量的失衡。燕夜就是那個打破平衡的人。”

南國自建國以來都沒有出過這樣一個天才,她天賦異禀的程度并非與日俱增,而是以日在翻倍。起初衆人只是欣喜南國經歷一代昏君的折磨後,終于天賜良子,盼望有朝一日國威雄起,在中原大陸尚處于戰火紛擾的時代裏能贏回一國的尊嚴。因此對燕夜的培養悉心有加,巫天閣一掃往日陰霾,迎來了久違的生機。

沒想到燕夜成長的速度遠超衆人預料,她天資聰穎,又求知心強,巫天閣漸漸已教不了她,便只好任她自己學習研究。看着這樣一個百年難遇的好料子,南國開始喜憂參半,不安亦随之湧動起來。南國老一輩的人都聽說過十七年前後妃奪嫡的血腥內鬥,那件事最終以國君下令将兩位涉事的妃子通通處死而結束,這兩位妃子就是燕夜和梨夜各自的母親。

生父因為另一個女人而殺死了生母,留下了兩個從出生起就背負着詛咒的孩子。不論哪一個出人頭地,都有人将其視作南國的隐患。而燕夜的強大,俨然超過了隐患的程度。

早慧與敏感,讓燕夜從小就察覺到了身邊人對自己無意識流露出的憂慮與恐懼。雖然在巫天閣成績優異,但生活中燕夜自覺低調行事,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對待妹妹梨夜也極盡耐心。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在大人的期許下扮演着聽話的好孩子角色,如此才平靜無波地度過了童年。

直到那一年,中原大陸逐漸被後起之秀天羅國逐一吞并,天羅的使者帶着皇帝的诏書前來南國,赫然改變了燕夜乃至南國颠簸的命運。

“天羅使者仰仗國力強盛而趾高氣昂,要求南國向天羅俯首稱臣,年年納貢。國君生性怯懦,不敢正面抗衡,便答應了許多極富侮辱的條件。使臣沒有料到會如此順利,得意忘形起來,在朝堂上當衆羞辱國君。那一年燕夜十二歲,剛剛通過巫天閣的試煉成為南國最年輕的巫術士,被準許上朝參政。可她只是個孩子,上朝不過是照規矩走走形式……”

沒想到燕夜當場站了出來,對那使臣不卑不亢道:大人如此輕視我南國,無非是因為天羅強盛,而南國勢微。可大人有所不知,虎狼在靠近獵物之前絕不會提前露出利爪,一旦出手,必血濺三尺。

那使臣見一個十歲出頭的女童對自己出言不遜,哈哈大笑起來:南國當真已無人可用,竟讓女娃子出面逞口舌之快。以為我天羅國不敢對小孩子動手,就肆意欺到頭上嗎。

國君驚慌失措,急忙命人将燕夜拿下。堂上衆臣卻無一人出面制止,他們按捺心中怒火,紛紛默許了燕夜。

天羅使臣怒不可遏,扶劍示威道:國君可要三思,與天羅為敵,必讓你喪于天羅利劍之下。

如此狂妄之舉令堂上衆臣怒目而視,深刻的輪廓不怒自威,道道銳光逼視下如芒在背。燕夜輕移蓮步悄然上前,仰起的小臉上有着不合年齡的冷靜與銳利,脆生生道:大人的劍早已生鏽,不知還拔得出來嗎?

使臣低下頭,赫然看到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時冒起了黑霧,整只手頃刻間漆黑如碳。他慘叫出聲,拼命想把手上的髒污搓下來,那黑霧卻似活物直往他臂上爬。随行的同伴情急之下拔劍出鞘,将其齊腕斬斷,方才保全了性命。

她說到做到,果真讓他血濺三尺。

自那以後,中原大陸再也不敢輕視南國。而南國巫術的神秘與可怖,連同昔日埋葬的安雀國神話一齊複蘇了過來。

☆、身世之謎

? 翎鳳凝視聽到這裏,撐起身子坐起來,虛汗濡濕了額發和亵衣,貼在肌膚上黏膩而潮濕,難受之極。他搖搖頭趕走眼前的眩暈,蒼白的唇色嚅嗫道:“燕夜救了南國,為何南國要如此對她。憑外人一句妖言惑衆就将她推上斷頭臺……”

寧笙擰幹巾帕敷在翎鳳的額上,順手探了探他身體的溫度。紫一将他拖回小院時,翎鳳就高燒不止,至此已昏睡了大半夜。他胸口的傷勢分明比第一次來時愈合了許多,寧笙覺得很不可思議,他究竟是如何說服梨夜為自己解了咒。

“為什麽國君會聽信烏将塵一家之言,就認定了燕夜是禍端。難道親生骨肉還不如一個外人可信?”翎鳳急聲問道。他的呼吸淩亂而漂浮,燒也沒有完全退下去,卻一再陷入自責而焦灼不已。

寧笙只好扶住他的肩膀勸他躺下來,無意間瞥見他肩上的箭傷正自在愈合,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複着傷口,不由暗暗心驚。

鳳凰不死的力量着實可怖,無怪乎那麽多妖魔前赴後繼要奪取元丹。

“老板娘……”翎鳳阖上眼,呢喃地說,“我去見國君,讓他放了燕夜。既然他不喜歡她,我就帶她遠遠地離開這裏,這樣也不行嗎?”

寧笙被他的天真逗得樂了,噗嗤笑出聲來,覺得又可笑,又可愛,摸着他因冷汗而發涼的臉頰嘆息道:“傻瓜,哪有當父親的會因為外人一句話就要女兒的命。烏将塵不過是說出了國君早有心思,卻難以啓齒的痛結。只因燕夜不幸挑起的這個禍端,是南國無法承擔的災難。”

一朝俯首為臣,南國便已名存實亡。從這個意義上說,燕夜的确救了南國,甚至挽回了南國在中原大陸的國威。然而襲擊來使,不但表示兩國交涉破裂,更意味着當衆宣戰。

燕夜将南國卷入了戰火。

“國君懦弱怕事,對外一直采取妥協服弱的政策。燕夜此舉無疑激起了南國壓抑許久的雄心鬥志,令南國有志男兒一致群起要對外抗敵。”寧笙回憶起五年前那顆石子所激起的千層浪,仍然唏噓不已,這是她在南國生活十幾年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段時日。

整個南國都在沸騰,被點燃的火焰燒得燥熱難耐,每個人身上都充溢着殺氣與瘋狂。

可天不遂人願,這一戰一打就是兩年。南國人前赴後繼,血流成河,卻依然節節敗退,輸在了天羅鐵蹄下。之後的三年裏國君不斷向天羅示好,以求停戰。于是,天羅再次派來使臣,竟要求國君交出罪女燕夜的首級方能退兵。

“首級?”翎鳳愕然睜大了眼,顧不得肩頭疼痛,抓着寧笙的衣袖問,“她的父親答應了?”

寧笙按住他,勸他不要太激動,肅然道:“國君再軟弱昏庸也是一國之君,用一個女童的首級交給敵國以求饒,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何況還是自己的女兒。南國雖然戰敗,但也讓天羅領教了巫咒之術的厲害,國君堅持不肯,天羅亦不敢亂來。最後賠償了大量金銀和封地,了結了此事。”

翎鳳放下了心,虎毒尚不食子。可如今燕夜還是被自己的生父送上了斷頭臺,這又是何故?

“天羅如約退兵後,南國已只剩一具殘骸。國君雖不曾表露,但對燕夜的态度日益僵化足夠說明一切。她非但不是福神,反而給南國帶來禍端。不僅如此,燕夜甚至已成為南國主戰派的精神領袖,她的存在本身就在影響着南國的命運。”

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已具有如此強大的影響力,身為君主又怎會不驚慌,況且這份影響力會将南國再次導向毀滅。有人說國君之所以從天羅手中保下燕夜,只是出于對其生母的愧疚。對于燕夜本人,國君從始至終都不曾在乎過。

于是距今一年前,一個名叫烏将塵的術士來到南國。恰逢兩位公主誕辰之日,他闖入王城,自稱帶來了神明的旨意,并以奇詭的術法打敗了巫天閣多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後,國君深信不疑,立即拜為國師。

“‘南國多年連遭厄運,是因為巫邪之氣過盛,影響了自然之力循環。只消君上潛心祈願,向神明獻上祭品以平神怒,自可消泯罪責。’”寧笙模仿烏将塵說話的口吻,本想裝作一本正經,卻因為內容太過可笑而笑場,她提起羅袖輕掩着唇,眼底泛起寒光,“瞎貓碰到死耗子,讓他撿了個大便宜。一句話正中國君的心坎,終于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讓燕夜以身殉國了。”

翎鳳從未想過燕夜會有如此曲折的身世,她的身邊都是家人,卻沒有一個人站在她身邊。他無法想象這十七年燕夜是如何獨自忍受孤寂,還要日日強顏歡笑。

“怎麽會有這樣的父親……燕夜真的是他親生的嗎?”

寧笙收起了笑容,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是親生的,可也不能算親生的。”

***

日已西落,宮殿之中的燈火漸漸地亮了起來。每當日暮降臨,百燈齊亮時,都是宮殿中一片絢麗的奇景,讓人從此刻起恍惚進入了白晝背後的另一個世界。

即恒被扔在梨夜柔軟的大床上,四肢僵硬,無法動彈。他努力轉動脖子看到身邊擺放的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心裏就如萬只螞蟻在爬。他可不認為自己能有翎鳳那麽好運,橫豎都有一場豔遇。看梨夜準備的東西,今天是非得把自己弄死不可,連着新仇舊恨一起報。

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落在這個女人手裏,現世報未免來得也太快了……正當他為自己即将而來的厄運暗自追悔時,門口倏然響起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門吱呀地一聲開了,帶來了屋外風雪的氣息,将燭火猛地一撩,頓時人影憧憧。

梨夜飄然進屋,将身上的狐裘随手往床榻一扔,在即恒身邊坐了下來。她看上去很疲憊,眉宇間還有一絲尚未褪去的哀傷之色。唯有那雙熠熠發光的眼眸裏仍然閃動着一絲快意,如同盯住獵物的猛獸。

“烏将塵不愧是最得力的輔佐,準備的東西都深得我心。”她興致盎然地拾起一只小巧的藥瓶,從中倒出一枚烏黑藥丸在即恒眼前晃了晃,浮起一絲滿是惡意的笑容溫柔道,“知道這是什麽嗎?這叫’相盡歡’,它是用吸血淫.蟲的污血包住它的卵制成,一入人體就會被鮮活的血液孵化,能讓你立刻血脈噴張,欲.火焚身,嘗到世間最妙不可言的愉悅。”

她甜甜地笑着,輕撫即恒白皙的臉頰,肆意地調笑道:“只不過當你精力衰竭之際,你的髒腑也将被淫.蟲吃得一幹二淨。用一生只有一次的歡情,和一生只有一次飽腹之欲的淫.蟲一起盡興而亡,享盡歡愉而死,是不是很美妙?”

即恒的臉色煞白,緊緊地抿住了唇,一陣猛搖頭。

梨夜挑起眉,拍拍他的臉不滿地問:“怎麽不說話?你不是巧舌如簧,舌燦蓮花,說死神明,氣死佛陀嗎?莫非被吓得說不出話來了?”

即恒緊咬住舌尖,只希望這都是一場夢。

祭神塔上,燕夜挺身而出擋在自己面前後,竟然趁烏将塵與梨夜争執之際将一枚細如牛毛的針刺入他的喉結。即恒萬萬沒想到,他舍身取義救了兄弟,回頭就被兄弟的女人暗算。

如今就算枉死在這裏,也無人替他沉冤得雪,報仇雪恨了。

燕夜啊燕夜,真是看錯你了……

“再不吭聲,我就把這東西喂進去了。”梨夜不堪被無視,捏住即恒的下颌,迫使他張嘴。

即恒奮力扭過頭,掙開梨夜的禁锢,朝梨夜投去一個憤怒又委屈的眼神後,恨恨地別過臉,滿心都是悲憤。

這一連串無聲的抵抗簡直就像一出啞劇,梨夜想不到一個人的表情可以如此千變萬化,又生動萬分,不禁一怔,哈哈地嬌笑起來。她驚異地端詳起即恒的臉,忽然咦了一聲,驚嘆道:“真沒發現,你不說話的時候居然挺好看的。本公主一直羨慕天羅人膚白如雪,純潔無暇。”她愛不釋手地摩挲着即恒白皙光潔的肌膚,癡癡地笑道,“不如就留你一命,斷了你的手腳,再拔去你的舌頭,乖乖地讓我生一個像你一樣白白嫩嫩的孩子再弄死你。”

她眼裏迸發的光芒絲毫不見玩笑之意,即恒愕然失色,猛一陣搖頭,頭都要搖暈了。梨夜卻一概無視,伸手就去解他的衣服。

開什麽玩笑,連男寵這一步都直接跳過,馬上升級為性.奴了……你不是聲稱最喜歡翎鳳,對他是真心的嗎?!

即恒咬住牙,生死是小,失節是大,他用盡全力催動體內的真力運轉,意圖疏通四肢百骸。那根像魚骨一樣卡在喉嚨裏的刺不堪承受熱度,竟逐漸軟化成液狀,順着喉嚨一直滑入肚腹。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即恒仿佛劇毒之下突遇解藥,束縛身體的力量隐隐開始松動。

梨夜渾然不覺,不肯屈服的男人并非沒有,看他們痛苦不屈卻又無法克制的樣子,也是絕妙的樂趣。

“乖一點,我不會弄疼你……”梨夜暧昧地在即恒耳邊呼了一口氣,忽然聽到即恒輕聲呢喃:“那我也不打算弄疼你了。”

她一怔,忽覺肩井遭人一擊,頓時半身麻痹失去了力氣。

“你……”梨夜咬牙切齒地瞪着即恒,身體一陣軟麻,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即恒将她推開。

即恒喘着粗氣死裏逃生,手腳依然麻木,但好歹能動。喉嚨裏則酸澀欲嘔,不知燕夜究竟對他做了什麽手腳,他臨走之前不忘回頭對梨夜道:“笨鳥說得沒錯,跟不喜歡的女孩子,打心眼裏就不願跟她生兒育女。”

他欣賞了一下梨夜怒火中燒的臉,喃喃地嘆息:“挺漂亮的一個姑娘,何必糟踐自己,跟男人比拼開放,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

梨夜冷冷地笑道:“你不要得意太早,只要你在南國一日,我就一日不會放過你……”

即恒無所謂地穿戴整齊,回頭面無表情地說:“那就放馬過來。征服了男人又如何,無人願意來征服你,你依然只是具空殼。”

他一拂袖,潇灑地走了。梨夜望着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忽然感受到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羞辱,就好像自己遭人淩.辱後,看着那男人抛下她離開一樣……

☆、撞個正着

? 梨夜很快就會追上來,即恒必須想辦法離開這裏才行。他有一種預感,翎鳳那個傻瓜一定不會自己逃跑,不管帶着多重的傷他都會原路返回前來搭救。

明明是個連自己都救不了的家夥,偏偏就愛瞎操心。

“來人,給我拿下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梨夜盛怒的吼聲在身後震開,宮殿裏立刻人仰馬翻。所有的侍女侍臣一齊抄起手邊能拿到的東西,有鋤頭,有花剪,甚至還有古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即恒頭上砸下來。

燕夜的解藥并不是很管用,即恒只是能動了而已,躲開攻擊依然很費力。他避過木棍,閃過絆索,擋下了盆栽,用盡力氣躲過當頭澆下的水盆……終于甩掉一幹閑雜人物,轉身一頓,擋住去路的只有一個小侍女,雙手緊握畫軸站在前方瑟瑟發抖。

即恒強撐着一口氣,瞪着她:“讓開。”

小侍女見他逼近,呀的一聲尖叫,使出全身力氣揮下畫軸,正中他頭頂。畫軸很輕,軸身卻是實打實的古譚木,即恒只覺得腦袋嗡地一聲作響,一股溫熱的液體便順着額角緩緩滑下。他擡起手來抹了一把,滿手都是殷紅。

“姑娘……”他擡起眼來無辜地望着她,認真道,“女孩子下手別這麽重,男人會怕你的。”

小侍女緊咬住唇,哭得好像自己挨了打,手足無措的樣子甚是嬌憐。即恒默默地從她身邊走過,意外地一點都不生氣,男人果真是膚淺的生物,最抗不了眼淚。

可惜他只走了兩步,就被聞聲趕來的衛兵團團包圍了起來。一人上前猛踢在他膝彎,他便失去支撐跪倒在地,一滴滴血冷冷清清地落在地上,映着廊下的白雪分外皎潔。

梨夜在一個寵臣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來,她甚至不屑去整理衣衫,狂妄而自負地大笑着:“跑啊,你怎麽不像翎鳳一樣生出個翅膀跑啊。”

梨夜在他面前蹲下來,擒住他的喉嚨迫使他仰起頭,惡狠狠地道:“本公主對你本來沒什麽興趣,不過你越是掙紮,我就越想來挑戰。你信不信只要我樂意,就算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奸了你,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即恒冷漠地凝視着她褐色的雙瞳,扯了扯嘴角笑道:“信啊。”他微笑起來,笑容平靜,甚至還有一絲溫柔的錯覺,一字字十分輕柔卻無比清晰地吐出,“在他們眼裏,你本來就是一個什麽都做得出的……蕩.婦。”

梨夜眸中怒火勃發,猛一揚手,纖細的手腕卻被一雙寬厚手掌捉住,一個渾厚威嚴的聲音自身後冷不丁響起:“梨夜,你這是在做什麽?”

梨夜的心跳驟然停滞,轉過頭看着來人,整個人都僵住。她慌忙站起身,淩亂的長衫蓋不住胸前乍洩的春光,讓那年老的男人也不得不皺緊眉頭,忿然移開視線。

“父、父王……”梨夜掩住身體,臉色異常蒼白。

即恒不禁擡起頭,只見一個已生華發的男子巍然立于廊下,爬滿皺紋的臉上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流倜傥。這個男人就是衆人唾棄對外懦弱怕事,對內卻痛下殺手,用自己兩個妃子的性命堵住悠悠衆口的一國之君。

比預想中的要蒼老很多,俊朗的眉目之間滿是歲月刻下的傷痕。然而眉宇間所凝聚的戾氣不怒自威,此時更有如點燃的爆竹似的爆發出來:

“光天化日,你竟然仗着在自己的宮殿裏逼良為娼。有人上奏說你目無王法,圈養寵臣,淫.亂妄為。我權當他們不滿你今後代替燕夜即位,刻意添油加醋來抹黑你,全都沒放在心上。沒想到你……”那只骨節蒼勁的手擰住梨夜的手腕,目中按捺的怒火幾乎要滿溢出來,國君怒視着自己的寶貝女兒,好似已完全不認識她一般,橫眉倒豎,“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衆目睽睽下衣衫不整地四處走動,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又是什麽人?……梨夜,你簡直讓我完全不認識你了!”

梨夜凝望着自己的父親默然無語,聞得此言,不禁戚然笑道:“您當然不認識我了。自一年前的成人禮後,您把南國交給了我,就再也沒來看過我。哪怕我們就住在同一個王宮裏……父王,您不是常說,女兒要常常看着,不然一個轉頭,就會變得自己都不再認識嗎。為何您自己忘了看着我,如今卻來指責我變得太快?”

“可你已經十七歲,已經成年。”國君痛聲責備,“多少女子在你這個年紀早已為人.妻,甚至為人母,還要父王天天看着你嗎?”

梨夜一瞬不瞬地看着這張蒼老的臉,恍如不止一年未見。她記憶裏那個在大雪之中為她披衣取暖的偉岸身影,再也無法從眼前這個老邁的男人身上尋到相似的影子。目中所見,只有縱欲過度後的憔悴與暴戾。

她勉強彎起的笑容在寒風裏僵硬,心也逐漸地冷徹下來,一字字輕聲呢喃道:“沒錯。我長大了,而父王老了。您要抓緊時間尋歡作樂,自然沒時間來看着我。”

國君愕然,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怔愣了許久後緩緩地松開了手,蒼老的身軀在寒風中微微發抖。

他佝偻的身體在厚實的衣袍下愈發顯得弱不禁風,梨夜這才真切地感受到父王已經老了。她不禁懊悔自己失言,急忙收起任性意欲求和,方擡起臉,迎面一個巴掌赫然扇在臉上,清脆的聲響在空寂的夜裏如一只重錘砸在心間。

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齊刷刷跪倒在地。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埋在地上,誰都不敢妄動一下,唯有長廊上通明的動火禁不住氣流攢動,将衆人的影子打成一片亂影。在這濃重的雪夜裏,分外詭谲駭人。

“你放肆!”國君沉重的怒火從深喉處擠壓出來,猶如一只被戳到痛腳的,暴虐的猛獸。他顫聲指着梨夜,目龇欲裂,“你竟然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我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女兒?多年對你的栽培都花在了哪裏,南國的臉都要讓你丢盡了!”

梨夜呆呆地站在那裏,風吹在身上,冷得徹骨。

“你就跟你的母親一樣,仗着受寵任性妄為,目中無人。到底是誰把你教成這個樣子?”

梨夜牽起唇角,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冷笑:“當然……是您啊。”她捂着泛起青紅的臉頰,站直了身子,傲首轉過頭對自己的父親說,“除了您,誰還會以身作則教會女兒盡情去享樂?您是一國之君,我是将來的一國之君,您有那麽多女人左擁右抱,我就不能養幾個男人來呵護我?誰不服,殺了就是;誰不從,殺了就是!”

她的雙眸因悲怆而泛起了紅絲,妝容在淚水的沖洗下形如鬼面。從未想過會有一日這般聲嘶力竭,能不顧一切地将多年壓抑的痛苦盡數宣洩而出,哪怕這股怒火将要燃盡她的生命:“你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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