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5)
這樣殺死了我的母親嗎?讓我從出生起就成了孤兒,又把我扔到一邊繼續去尋找新歡?”
“你、你放肆!”國君惱羞成怒,揚手又是一掌。
梨夜被掌風的力道打得踉跄了一步,險些跌倒。她站穩了身子,又一次直起腰,傲然直視着父親,怆然淚下。她的嗓音已逐漸沙啞,喉嚨因為哽咽而不成聲調,卻無法停止內心的崩潰。
“你可知這宮裏,就是身份最低賤的婢女都可以在背後罵我有娘生,卻沒有娘教,有爹養,卻沒有爹疼。誰把我教成這個樣子,你是不是該問問你自己!”
“你住口——”國君雙目噴火,暴跳如雷,揚起手重重地打在梨夜臉上。梨夜凄然一聲尖叫跌倒在地,腕上五光十色的寶石手環發出一陣淩亂的碎裂聲,凄涼散了一地,彷如一地破碎的心。
“你這不孝女。”國君憤然拾起畫軸,無情地撕下畫卷,握着古檀木的軸身對着梨夜道,“好啊,你不是埋怨我沒有管教你嗎?今天我就好好地管教管教你!”
“啊——”梨夜眼看木棍當頭砸下來,驚恐地抱着頭尖叫。只聽一聲悶響壓在頭頂上空,她緊緊閉着眼睛,遲疑了片刻才擡起頭,淚眼模糊之中就見一個堅實的臂膀橫在她身上,替她擋下了那一棍。
即恒悶哼一聲忍下劇痛,仰起血痕未幹的臉,蹙着眉頭道:“別打了,她是個女子,你要把她打死了。”
國君怔然看着自己手中斷了半截的木棍,又看到梨夜癱倒在地,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被血氣沖湧的頭腦總算找回了一點理智,頗有些悔意。他瞪着即恒:“你是什麽人?”
即恒被僵化的身體幾乎無法感覺到痛苦,只是身體不能再受自己控制,咬着牙撐住才沒有倒下去。他肅然道:“我是什麽人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是你的女兒。你已經有一個女兒被你判了死刑,難道還要活活打死另一個嗎?”
國君雙目圓睜,怒火再湧心頭:“你……你……”
他舉着半截的古檀木,氣得全身發抖。一只纖秀的手輕輕地拉住了他的腳,細聲哀求道:“父王……我錯了。”
梨夜哀求地呢喃着,卑微得仿佛低到了塵埃:“……女兒知錯了,求您……原諒我……”
虎毒不食子,縱然國君沉迷聲色,十七年來對親生骨肉不聞不問,此刻也被血濃于水的親情所絆住。他丢掉木棍,俯身抱起了梨夜,将她緊緊地摟在懷裏。
就如十年前蒼茫的雪地裏,他解下大衣蓋在她嬌小的身體上,愛憐地将她抱起來。不覺間,竟已十年過去,當年那個小小的女童如今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卻已十年不曾抱過她,不曾關心過她穿得暖不暖。
梨夜在父親的懷裏淚如決堤,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撲在父親寬闊的胸膛裏嚎啕大哭。不曾有任何一個男人能給她這樣的溫暖,她卻在萬般渴求之下不斷地迷失了自己,越走越遠。
Advertisement
看着父女二人重歸于好,即恒莫名地有些羨慕。他扭過頭,悄悄地起身打算離開。不料才走兩步,國君就喝止道:“你站住。”
即恒心頭一驚,一股不祥的預感赫然湧了上來。
國君指着他對梨夜道:“我看這小子對你倒是有心,不如就召為驸馬,嫁給他吧。”
“不行!”
“不行!”
兩人異口同聲嚴詞拒絕,國君沉下臉來道:“你好大的膽,我女兒有什麽不好,你竟敢欺辱了她的身子卻不肯娶她?”
即恒張大嘴難以瞑目,對這種睜着眼睛颠倒黑白的行為表示強烈地發指:“是你女兒欺辱了我……不對,差點欺辱了我,還沒有呢。”
“有何不同?”國君攙着梨夜站起身,他一個眼色,衛兵就将即恒再次包圍起來,“我女兒金枝玉葉,她中意你,又被你看了身子,你留下來娶她天經地義。”
即恒冤枉至極,他掃了一眼身邊跪伏的衆人,那些個名至實歸的寵臣此刻個個一聲不吭,噤若寒蟬,竭力想把自己撇清關系,實乃可悲。只好瞪着梨夜:“喂……”
梨夜自然不需要他提醒,她嫁誰都不會選擇嫁給即恒,便對父親說道:“父王,婚姻大事豈能草率……”
“梨夜。”國君打斷了她,以難得的沉重目光凝視她道,“父王不可能一直留在你身邊,總得有一個男人代替父王來保護你。我不管你之前做過什麽,從今天起,你該想想自己的今後了。”
梨夜仰望着父親堅毅的側顏,忽然覺得可笑。這個男人還是如此蠻不講理,在她誤入歧途時人間蒸發,心情好了又扮起父親的角色,左右她的人生。可她貪婪着他身上的溫暖,好不容易抓緊了,又怎麽肯舍得放手。
“可是我心有所屬,不想考慮別人……”梨夜埋首在父親的懷中,近似呓語地呢喃道。
國君點了點頭,心中已然明了,揚聲道:“被這小子拖下去,斬了。”
即恒愕然一怔,梨夜亦驚慌無措:“父王,您這是做什麽?”
“你若不想嫁給他,那就殺了他,以免他在外辱沒了你的清白。”國君聲色俱厲,強硬的口吻已不容質疑。
即恒壓抑的怒氣正待爆發,忽然一個聲音遠遠地傳來,帶着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道:“君上英明,不如就将此人交予臣處置,一定不會讓公主的名聲有絲毫受損。”
烏将塵自長廊的盡頭徐徐而來,一身漆黑的衣裳在燈火通明的長廊裏卻似一層霧蒙在上面,照不分明,令人恍惚他的身後是否就是地獄的入口。
梨夜目光如刃,剜在他身上,心底翻騰的火焰熊熊而起,恨不能将他吞沒。
如若不是這個男人的花言巧語,她又怎會堕落到今日這番模樣。
☆、學姐來了
? “父王。”梨夜沉聲制止,“濫殺無辜有辱王威,還請您三思……”
雖說是個讨厭到想要親手虐死的人,可是以這樣的方式讓他死去,不知為何心裏很是愧疚。
烏将塵上前對梨夜躬身行禮,态度恭敬,絲毫不見先前的張狂。他保持着沒有溫度的笑容,柔聲對梨夜道:“公主,君上所言極是。公主身份尊貴,豈能容忍當衆讓人羞辱。公主這般不忍心見他送命,莫非已傾心于他?”
國君銳利的目光打量即恒,神色肅穆,最後一次問梨夜:“你若喜歡他,父王就成全你們。只要你幸福,我絕不過問他的出身來歷。可你若不喜歡,父王也絕不容許他繼續活下去,玷污你的名節——你自己選吧。”
他以一國之君的威嚴居高臨下地命令梨夜,梨夜從那雙老邁卻依然冷厲的眼睛裏,仿佛看到了昔日這個男人也是用同樣的眼神看着母親。
你自己選吧——嫁給他,或者殺了他。這就是一個父親以身作則所教給女兒的。
忽然間,她寧可沒有今日的冰釋前嫌,也不想再看到那對毫無人性的眼睛直視自己,不想再讓如冰的現實來粉碎記憶裏深藏的美好。她的父親一直都是如此冷酷和殘忍,否則又怎會對剛剛為自己誕下兒女的女人不念舊情,無情地痛下殺手?她的記憶,不過只是她想要的記憶罷了。
一切原來都是虛妄,都是貪婪……都是假想。
“我……”梨夜緊緊地攥住衣襟,忍住眼眶積蓄的淚水扭過了頭,咬牙道,“不嫁。”
那兩個字落在清冷的夜色裏,與院中堆積的白雪一樣徹骨寒心。即恒覺得眼前有些暈眩,不知是燕夜的藥力在持續解除僵化,還是因為連着被打了兩棍終于找回一點痛覺,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口中呵出的白霧旋即消散在風裏,一點影子都沒有留下。
“……多謝公主恩典。”他望着梨夜,淺淺地笑起來。笑得分外輕松,烏黑的眼眸在雪夜中似有光影浮動,亮得出奇。
梨夜不敢去看他,一股內疚油然而起。好似自己背叛了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用不光彩的手段才贏下戰局。
在烏将塵的指使下,即恒被五花大綁地押了下去。他臨走之前聽到國君正在對烏将塵說了一句話,梨夜的憎恨隔着空氣都能傳遞過來,其間還透着一絲絕望。
——新帝即位,三年攝政。
想不到燕夜與梨夜玉蚌之争,最後得利的竟是烏将塵。
當烏将塵帶着滿面的春風得意走來時,即恒不禁冷笑嗤道:“可喜可賀。烏國師雖然得不到玄鳳一族的力量,不能傲視天下,卻得到了傲視一國的地位,未嘗不是美事一件。”
烏将塵面色陰冷下來,眯起眼睛盯住即恒,勾起一絲冷厲的笑容道:“人類常說,毫不起眼的小角色才往往更危險。閣下隐藏之深,倒讓我由衷佩服。”
即恒面不改色地一揚眉,欣然接受他的贊揚,噙起笑意譏諷道:“終于知道最漂亮的那一個通常都是繡花枕頭,及時更改目标了?識時務者為俊傑,你眼光不錯。”
烏将塵卻不理會他的嘲諷,凝視着他忽而道:“可惜,有一個人比我更期待見到閣下。”那張面具似的臉上浮起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道,“她一個人住在高塔上,也是很寂寞的。”
即恒的笑容在臉上慢慢凝結,他試着動了動身體,僵化的四肢依然沒什麽力氣。最多,不過能勉強走動而已。
……
夜漸漸地深了,翎鳳從淺眠中醒過來,他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寧笙已不在身邊。燭光撲閃的影子将小屋帶入一片寧寂的幽夜裏,窗外影影綽綽,雪似乎還在下着。
寧笙将燕夜的身世告訴了翎鳳,關于她的出生,關于那場內鬥。翎鳳只覺得自己就像在往一個黑色的深淵裏跳,而燕夜已經在深淵之底。
“她沒有別的選擇,為了南國,她必須死;為了她自己,她也必須死。這或許就是一個術士的命運,無法駕馭力量之時,唯有自斷雙臂才能保住為人最後的尊嚴。”
胸膛上的傷口已漸漸地不再痛了,不知從何時起它在痊愈。翎鳳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梨夜逼他喝下去的那碗水。
我只要你的人,又不要你的命。
可梨夜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他的什麽呢。她與燕夜之間的恩怨,非得要你死我活才能結束嗎?
人類……真是一個翎鳳越努力去理解,卻無法理解的族群。他甩了甩頭,思來想去是即恒的風格,他爬起身,仔細地梳理長發和羽毛,當手指輕撫鮮豔的羽衣時,燕夜的淚顏不禁湧上心頭。
他仿佛能透過那支翎羽感受到她眼淚灼燒的溫度,好似在話着永別。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讓我看着你死啊……”他修長的指尖沒入到羽毛之中,苦澀溢滿心間,低語地呢喃,“難道除了死,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屋外隐隐地響起腳步聲,翎鳳警惕地凝神傾聽,當聽出來人是誰後,心裏又不禁湧上另一種揪心。
門輕輕地開了,紫一端着幹淨的巾帕走進來,見翎鳳已經醒了,眼底掠過一絲黯然。她徑自走入屋內,将東西擱放在矮桌上,輕聲道:“寧姐姐出門去了,她讓你今夜好生休息,不要到處走動。”
她說完,擡起眼來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垂下視線,起身輕輕地離去。
翎鳳趕忙叫住她:“紫一姑娘……”他局促地凝着紫一纖瘦的背影,湧到嘴邊的道謝卻變成一句:“對不起。”
紫一扶着門框,秀美的側顏在燭光照耀下勾勒出一道柔軟的線條。她只是微微一颌首,似燭光一般輕柔地說:“你不必對別人的沖動道歉,更不必為此而負責。這對你心裏的女子來說,是非常無禮的。”
她的回答就如即恒所言一樣,冷靜,卻不平靜。
或許他真的過于在乎旁人的想法,而不能只為自己去任性。只因為燕夜曾說過,他太任性,任性得全然不顧別人。
窗外夜已漸濃,落雪之聲靜谧無邊,白茫茫的雪色吸納了聲音,将濃夜鍍上一層愈發空寂的孤獨。寧笙遲遲不見歸來,翎鳳已經等不下去了。在他安心地坐在火爐邊取暖的時候,即恒正不知在經歷怎樣的酷刑,燕夜也在獨自守着冰冷的空屋。
小院內的喧嚣遠遠地傳來,今日堂內冷清,姑娘們各自打趣取樂,毫不為外界所動。縱使南國天翻地覆,對于這些在底層讨生活的人們來說,誰在上位都是一樣的。
翎鳳推開窗,風雪灌入屋內撲壓着爐內驚惶的火苗,他翻窗而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院。
不料甫一踏上街道,周邊的風景驟然巨變。覆滿皚皚白雪的長街猶如被一雙巨手拂過,将積雪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卻是蒙蒙的細雨自夜空降落,與這南方的濕潤相得益彰。
長街的另一頭站在一個火紅色的身影,鮮豔的長發似流水披肩而落,散散地垂在腰際。一把素白的油紙傘擋住了她的容顏,可并不影響她周身所散發出的柔和的光芒,在潮濕的雨夜裏似燈火般溫柔。
“弱依……”翎鳳喃喃地喚出了這個名字。
她輕移開傘面,露出一張嬌麗而靈動的臉龐,和一雙晶亮動人的眼眸。雖不及翎鳳之豔美,卻有一股說不出的靈氣環繞其身。
新任的執法長老弱依提起羅裙一步步自雨中走來,及腰的長發随風而動,如碧波蕩漾,鮮豔似火。她紅潤的雙唇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不論何時何人,她總是這樣笑着。這一笑,不知俘獲了多少萌動的少年心。
而今,終得名花有主。
“你怎麽可以一聲不吭就到人世裏來,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弱依在他跟前站定,雨花打落在油紙傘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隔在兩人中間,在沉寂的夜色裏愈顯得寧靜。
“對不起……”翎鳳垂下眼睫,呢喃地道。
弱依深望着他,到了嘴邊的責備化作一聲嘆息,輕嘆道:“不是答應了我好好通過試煉,今後當我的左膀右臂?以你的能力這并非難事,你為何……又在任性。”
不顧他人的想法,我行我素。自從與燕夜相識以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是這麽的惹人不悅。
“我愛上了一個人類的女孩,弱依。”翎鳳擡起頭,遙望着夜空下孤獨的高塔,“她就在我眼前,我卻無法接近她。”
弱依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透過雨幕,祭神塔散發着冰冷的堅硬感,猶如一只獨自舔舐傷口,拒絕人接近的孤獸。
“為了她,你就放棄了試煉,甚至放棄了族人?”弱依回過頭,秀眉輕蹙,厲色問。
翎鳳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并沒有放棄族人,可違反族規卻是事實,回去以後免不了要受一番責罰。弱依親自前來捉拿他回家,想必是不希望落在別人手裏,後果會更加嚴重。
玄鳳一族從不入世,不僅是出于個人意願,更是族落的約束。強大之人必須要有一份自覺,不該任自己過多地影響中原大陸的命局。畢竟這片土地,已經是人類的疆土。
“跟我回去吧,鳳凰和人類是不會有未來的。”弱依凝視他,一字字道,“你幹涉了她的命局,就等于幹涉了與她有所牽絆的無數人的命局,這個後果你無法控制,也承擔不起。”
人世形如一張網,處處都是牽絆,而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則會牽動無數人的命運随之改變。一旦難以控制連鎖反應,造成慘重的後果,天上城的神明将會出手幹預,除掉禍患的根源。
千年之前戰神河鹿引發了太多的殺戮與血光,雖貴為神之子依然被滅族,更何況泾渭分明的妖魔。神魔大戰自開天辟地就已分出了勝負,妖魔為此而退出了中原大陸,只能栖息在陰晦的角落裏,與人類共存。
可因為輸了,因為不能幹涉人世,就不再擁有愛上一個人的權力了嗎。
倘若如此,為何要讓燕夜出現在他面前。
又為何,要縱容他愛上她。
“弱依,如果雷霆是一個人類的男子,你還會愛他嗎?”翎鳳喃喃地問。
弱依怔了怔,靈秀的容顏上浮起一絲薄怒,低喝道:“別再胡思亂想……”
“你在害怕。”翎鳳凝住她,眸中似透出光,在雨夜裏亮得出奇,“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你很明白,就算是一點現實的假設你都不願去想,又如何來說服我,讓我放棄。”
“翎鳳……!”弱依輕咬住唇,水靈的雙眸裏隐隐地浮起了潋滟的水光。她早已知曉結局,只恨自己無力改變。
“自從踏入人世以來,我一直在努力讓自己不再任性,多體諒別人。可誰來體諒我?”
他凝眸望着雨中蕭瑟凄冷的祭神塔,熱淚滾下了臉龐,滴落在陰冷的夜裏失卻了溫度,靜靜地化為霜露。
“就讓我再任性一次,我無法做到,看着她死去……”
☆、幽山(一)
? 幽山終日覆蓋茫茫的大雪,其上白雪如銀,一望千裏。從遠處看,就像一口倒扣下來的,雪白的漏鬥。這裏冰天雪地,又人跡罕至,極少有活物能在此地生存。因此玄鳳一族歷代都将幽山當做選拔族中人才的試煉地。
這一年新任的執法長老弱依需要提拔助手,翎鳳在弱依的游說下參與了競選。他初出茅廬,什麽都不懂,僅憑着一顆熱忱的心來到了這片嚴酷的生死地。
名利與地位他并不在乎,僅僅是無法拒絕弱依的邀請,便聽話地定下了一生命途。明明佳人身邊已有護花的使者,他不知道自己還在追尋什麽。
或許正因為目的不太純粹,所以當試煉中途被一只覓食的妖獸伏擊時,翎鳳麻痹大意,不幸負傷。
幽山生存環境嚴酷,這些生長于此的妖獸一旦見到活物便會窮追不舍,鬥志十分頑強。何況獵物已見血,美味的腥氣更加刺激了殺意。翎鳳倉皇在山中逃竄,鮮豔似火的翎羽在白雪中卻分為惹眼,怎麽也無法擺脫妖獸的追擊。
在這裏死去的話,将連收屍之人都不會有。翎鳳在茫茫雪山中惘然若失,天地蒼茫,無邊無際,他卻無路可逃,內心漸漸升起了絕望。
斷岩倒下的地方露出了一道山體縫隙,翎鳳趁機鑽入其中,妖獸緊步追至,礙于軀體龐大無法越過斷岩,只得趴在洞口咆哮。低吼聲裏夾雜着一股刺鼻的腥臭氣在洞壁裏回蕩,混合呼嘯的風聲,在這個叫天天不應的鬼地方當真形如鬼嚎。
翎鳳躲在山洞裏,一口氣尚未喘勻,便看到妖獸正不停地用身體撞向斷岩,意圖将其撞開,口中嘶嗚着發出呼喚同伴的叫聲。這裏是妖獸的地界,嘶鳴聲在山中回響,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同伴聞聲趕來。
必須盡快解決掉眼前這只才行。
傷口雖不致命,但有些深,在極寒之地連路奔逃後體力流失很快,他當機立斷施展招魂術,吸納附近的殘靈和精魂用以療傷。
幽山有許多死靈與殘魂,大多是誤入幽山的飛禽走獸,也有不少被啃噬後的妖魔,興許其中還會有一兩個以往在試煉中喪命的同類。殘魂的力量盡管微弱,但聊勝于無,翎鳳必須要趕在妖獸沖破洞口之前恢複一些力量。
隐隐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靈力感知範圍的邊緣徘徊,翎鳳不由心中欣喜,若能吞噬這股力量或許能逃出生天。于是他拼盡最後的力氣,卯足了勁去吸引這團靈體,試圖将其引到掌心裏來。
在充滿掠奪性的力量之下,靈體奮力地掙紮,翎鳳只好咬緊牙關将其吸住,竭力不讓它逃跑。妖獸撞擊斷岩的聲響愈發劇烈,翎鳳走投無路只得使出全力捕捉,終于将那團靈體強行抓了過來,立刻壓制在身下,張開獠牙正待吞食。
不料在看清自己抓到的東西後,他驀地愣住了。靈體身形瘦長而玲珑有致,雙手明顯短于雙足,四肢纖細而靈活,看起來竟與己無異。而頭頂上那團如綻開的蓮花般的細縷,分明一頭柔軟的長發。
他本以為會是一只倒黴小妖魔的死靈,沒想到受感召而來的魂魄竟活脫脫似一具人形,在他的利爪鉗制下束手無策。
翎鳳驚訝得一時忘了合上嘴巴,那團人影驚恐地望着他的獠牙,細微的低鳴聲隐隐飄進耳廓:“……不……不要……”
聲細如絲,清甜而嬌弱,竟是一個女孩子。
分神之際,耳邊轟隆一聲炸響,妖獸已嘶吼着闖了進來。寒風夾着雪從洞口灌進來,冰冷刺骨。妖獸布滿傷痕的雙目四周尚有絲絲血跡凝結成冰,俨然已不能視物,它正張大鼻翼喘息着,循着血腥氣在洞口張望,不敢貿然闖進。
翎鳳忙松開那團光影,将它不着痕跡地攬到身後的牆角,提起十二分戒備地盯着妖獸一步步邁進來。洞外的光被堵在妖獸龐大的身軀後後,洞內一下子暗了下來。四處回響着妖獸充滿威脅性的低吼聲,在這個空闊窄小的洞裏,沒有風的阻撓,強烈的血腥氣在空氣中更是愈發濃郁。
妖獸很快就鎖定了翎鳳的位置,強勁的後肢猛然竄起,與它龐大體型截然不相稱的速度讓翎鳳全然沒有回擊的餘地。幽暗的洞中龐然黑影一動,剎那間一股壓頂的力量急速撲來,他的身體就被一雙利爪按在了石壁上。下一秒尖利的獠牙瞬間刺破肌膚,咬入體內,翎鳳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獠牙在自己的肩胛骨之間擠壓,骨頭在利齒咬合下發出恐怖的碎裂聲。
眼前驀然一黑,劇烈的痛楚讓他頓時無法呼吸。目中所見只有妖獸結滿冰渣的毛皮占據了全部視野,鼻尖被幽山的寒氣堵塞,僵硬空洞,令人窒息。
鮮血洶湧地從妖獸獠牙邊湧出,身後隐隐傳來驚恐的尖叫聲。翎鳳咬住牙,用盡最後的力氣赫然擡手,尖銳的長爪盡數沒入妖獸下颚,自下而上直入腦骨,最終從妖獸的後腦刺出。
他初出茅廬,尚未有太多的實戰經驗。然而從出生起就已明白,每一次戰鬥都是生死存亡的戰役,容不得有半點猶豫。
妖獸沉重的身軀壓倒下來,咬入肩頭的獠牙甚至還深嵌在血肉中,便已頹然斷了氣。
犧牲了半邊臂膀才換來的絕佳角度使妖獸一擊斃命,翎鳳趕在它完全咽氣之前奪取了妖獸的精元吞入腹中,溫暖的力量瞬時在體內融化,如一股暖流緩緩地流向四肢百骸,模糊的雙目也漸漸變得清明起來。
他費力地将屍體推開,呼了一大口氣後撲通一下跌坐在地上。肩上還直挺挺地插着一根斷牙。拔,會失血過多,不拔,也會失血過多……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你……你是妖魔?”身後一個細柔的聲音戰戰兢兢地喃喃出聲,翎鳳聞聲回過頭,那女子緊縮在石壁上,雖然面容模糊看不清容顏,翎鳳仍能感受到一道驚恐的視線從靈體身上投射過來。
“你是人類?”他悶聲問,心思卻全在肩頭的斷牙上。
還是拔下來的好,插着又不能止血,還怪難看的。他只好一咬牙,忍痛拔出。白皙的脖頸上鮮血淋漓,映着一身鮮豔如火的翎羽,整個人彷如一團火焰在燃燒,說不出的驚異與豔麗。而那張妖嬈不可方物的臉龐,也因染上了血色而愈發冶豔得奪人心魄。
鳳凰之豔,豔絕天下。然而妖魔之身,注定了再美麗也要與血污相伴。
女子一語不發地看他自我療傷,目光惶恐地在洞裏觀望,眼前所見顯然都遠遠超出了她所知的範圍。
“你要吃我嗎……“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翎鳳身上,望着他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惴惴不安。
翎鳳聞言轉過頭,女子立刻蜷縮起身體,惶惶然地望着他。此刻将這個靈體吞掉以彌補新傷口造成的力量流失,的确是個最正确的法子。大量失血是無法在幽山嚴酷的寒冬裏活下去的。
“妖魔吃人,天經地義。”他嘆口氣沉下聲音,忍着痛往女子跟前陰測測地靠過去。
女子驚惶地舉起手擋住眼睛,閉上眼不敢去看,哭咽着喊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救我呢……”
“男人保護女孩子,也是天經地義。”他收起恫吓,溫柔地笑着說。
女子一愣,小心翼翼地從手臂間露出一雙眼睛。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美豔無方,她從未想過這世上還會有這麽漂亮的一張臉,美得天怒人怨。
可更讓人嫉妒的恐怕還是那雙鮮紅似火的眼眸中所流動的星火之光,熠熠生輝,燦若流螢,甚至還透着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和無邪。
妖冶與純真,人類永遠無法權衡的兩種至美之色都讓眼前這個人占有了,并且毫無違和。這般享盡天地造化所賦予的盛寵之人若出現在人世,恐怕定要掀起難以平息的腥風血雨……
☆、幽山(二)
? 深居雪山的妖獸多半都是群居生物,它們很快就會循着血腥味追逐過來,因此翎鳳小憩了片刻後便不敢再逗留,帶着這個迷失在幽山中,名叫燕夜的人類少女離開了山洞。
他從未見過人類,何況幽山裏白雪漫漫,連個活物都鮮少遇見。好不容易出現一個會說話的,又是傳說中的人類一族,連日來積壓的憂郁與煩悶登時一掃而空。
翎鳳走在前面奮力開路,心裏懷着一絲雀躍,頓時連這片一成不變的風景都變得有滋有味了起來。
雪山上極目所望均是無邊無際的白色,令人恍惚身處空無一物的世界盡頭。寒風吹過的時候,燕夜根本站不住腳跟。她只是一具靈體,輕飄飄地浮在雪面上,連腳印都不會留下。
翎鳳察覺到後,下意識回頭對她伸出手:“拉着我。”
燕夜一怔,目光落在他修長的手上。這只手比人類的手要瘦長一些,蒼勁有力,骨節分明,煞是好看。可回想起前一刻它才冒出如鋼針般的利爪刺穿妖獸的腦骨,便畏縮着不敢上前。況且即便她放下芥蒂,靈體也是無法觸到血肉之軀的。
翎鳳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他歪着腦袋想了想,側身讓出一條小道對燕夜說:“那到我身邊來吧,風大的時候,我能用翅膀擋着。”
那張漂亮的臉在漫無邊際的白雪中格外純淨聖潔,美得沒有一點真實感。一身鮮豔如火站在潔白的雪地裏,好似天神降臨人間。可他終究是只嗜血的妖魔,他身上的血腥氣并沒有因為容顏之美而消退。
越是美麗的外表之下就越可能污穢不堪,妖魔與人類是生死之敵……至少書裏面是這麽說的。
可是……
翎鳳見她遲疑着不敢上前,也是沒轍,只好自己折回來站在燕夜身邊。這時恰巧一陣風襲來,翎鳳展開鮮豔的火翼将兩人的身軀籠罩起來,寒風呼呼地自羽翼之外呼嘯而過,猶如被一堵寬厚的壁壘所遮擋,寒意絲毫不能穿透而入。
風聲滑過耳畔,隔牆聽風的安定不由勾起了內心深處脆弱的安全感,燕夜怯怯地仰起頭,正對上一雙星眸亮如螢火,鮮紅的眼瞳好似兩枚璀璨奪目的紅寶石。
“你看,我說得沒錯吧。”他的笑容得意而燦爛,幹淨得毫不設防。
風過去後,翎鳳收起羽翼,讓燕夜盡量沿着山壁行走。兩人肩并肩在雪山中艱難跋涉,前路漫漫,仿佛永遠望不見盡頭。
積雪十分厚實,最淺的地方也足足沒過小腿。翎鳳一邊趕路,一邊時刻警惕妖獸的伏擊,倘若沒有這個人類靈魂跟随的話,他大可以選擇展翅空行更為安全,何必如此辛苦。
一陣尴尬的沉默裏,燕夜鼓足了勇氣開口打破窘境:“你身邊的女孩子一定都很喜歡你,因為你對她們這麽好。”
她在翎鳳的保護下毫不費力地飄移着,試圖引起一些話題讓翎鳳放松下來。可話一出口便暗暗後悔,慌忙收回視線,不知自己在對一只妖魔說些什麽。
翎鳳擡起頭,臉上果然露出一絲意外的神色,旋即便轉為一個燦然的笑容道:“很遺憾,沒猜中。”他凝視着燕夜微紅的臉,笑了起來,“我身邊的女孩子只有一個,但她喜歡的是別人。”
這番口吻聽起來十分随意,好像刻意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在乎。可那張漂亮的臉上卻難以掩飾地浮起了一絲落寞,姣好的唇瓣也微微抿着,看起來還有些委屈。
分明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什麽都寫臉上了。燕夜悄悄擡起眼來看他,觑着他的表情繼而問:“可你還是喜歡她?”
這回一語中的,翎鳳苦着臉陷入神傷中。遠方是一片純白的雪域,放眼所見到處都純潔無垢,如此天地仿佛容不下半點污穢滋生。他不由苦笑道:“是有點……喜歡吧,她是我仰慕的前輩,可身邊已經有了比我更有資格相伴的人。”
當弱依的身側開始出現那個固定的身影時,翎鳳由衷地為她高興,雖很羨慕,但不嫉妒。他相信雷霆絕對比任何一個人都能更好地保護弱依。然而弱依親自前來勸導他參與試煉競選的時候,翎鳳還是感到了內心深處的一絲刺痛。
“翎鳳,這次競選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