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6)
是三株月冕草,對你而言并非難事。你也去參加吧?比起別人,我更想讓你留在我身邊,當我最得力的幫手啊。”她那麽期待地笑着,和她深愛的男人站在一起,而她的笑容也将從此只獨屬于他一個人。
翎鳳完全不想參加什麽競選,他甚至想離開一段時間,到外面去散散心。可是面對弱依熱切的眼神,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幽山地處偏僻,又人跡罕至,無人打擾,倒也是個散心的好去處……他這麽想着便匆匆地來了,沒想到幻想總是過于天真。
“燕夜。”翎鳳停下腳步休息,氣息有些微喘。
“女孩子有了心上人以後,還會對其他異性抱有期待嗎?繼續抱有期待的,是不是在她的眼裏其實根本就沒當成男人?”翎鳳仰起頭,蒼白的臉頰上不知因為冷,還是什麽,浮起了一絲紅霞。鮮豔的紅眸局促地閃動着,內心的焦灼呼之欲出。
燕夜驀地跟随他停下,聽清他的疑問後,訝然不知所措。被一只差點吃了自己的妖魔冷不丁咨詢起感情問題,這份莫名的被信任感讓她哭笑不得。
妖魔不應該像書上寫的那樣,沒有心,沒有人性,只是一群遵循本能欲望,相互殘殺、嗜血成狂的魔物?可是眼前這一只除了外表驚世駭俗,戰鬥兇殘血腥,好像跟人類……并沒多少區別。
一樣會為了求而不得傷心落寞,一樣會為了身邊之人彷徨無依。
“她怎麽看你,你只有問她自己。”燕夜擠出一絲蒼白的笑容,對翎鳳說,“你若很在乎她的話,不妨直接告訴她你的心意……”
“那不行。”她還未說完,翎鳳便斷然地拒絕了,臉上都是惶恐,“萬一我告訴了她,影響了她和雷霆的感情怎麽辦?我不想讓她因為我而難過。”
燕夜靜靜看着他,淡然地一笑。白雪之中淡金色的光暈散發着溫暖而令人心安的柔和:“你會這麽想,說明你并沒有愛上她,那又何必讓自己因她而牽動悲喜?”
“愛?”翎鳳怔然,有些困難地咀嚼着那個字,低落的紅眸中越發陷入困惑,“怎樣……才叫愛上一個人?”
燕夜的目光溫柔,她的話語在寂靜的雪中格外幹淨純粹,猶如神旨撥開迷霧:“當你愛上一個人,你就會相信她的身邊只有你能陪伴,而你會傾盡全力讓自己配得上這個位置。當你愛上一個人,你更不會容許任何人将她從你身邊奪走,哪怕是死神。”
哪怕是死神……翎鳳從未想過有什麽力量能促使自己不惜一切與死神去争奪。原來這就是雷霆強大的原因,原來愛上一個人是一件這麽強大的事。
寒風凜冽中,仿佛積郁多時的心結終于找到了出口,他卸下了心頭的重擔,長長地嘆道:“原來……是這樣……”
伴随逐漸模糊的話音,翎鳳的身體不自然搖晃了幾下,就直挺挺地向前倒将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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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鳳!”燕夜措手不及,急忙伸手去扶他,不料她的雙手徑直穿透了他的身體,漂浮在虛空中。
她忘了她只是一具靈體,忘了她的肉身已死,早在冰冷的祭臺上等待七七四十九日入道輪回。翎鳳的肩頭傷口深可見骨,冰天雪地凍結了血液的流動,也将傷口上的腐肉一并凍住,難以自行愈合。靈體無法感知冷熱,妖魔卻是血肉之軀,冷暖自知。
燕夜渾然不覺翎鳳一路強忍至今,還要分神照顧着她的安危,此時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沉睡不起,要麽失血過多而死,要麽被追尋的妖獸啃噬而亡。
“翎鳳,你醒醒。不要睡,一睡就醒不來了。”燕夜在翎鳳耳邊拼命喊,寒風卷起一股雪沫子灑在他蒼白的臉上,似一陣無情的嘲笑。她的聲音淹沒在茫茫雪山中,是那麽微不足道。
“翎鳳!翎鳳……!”
那張美豔不可方物的臉上雙眸緊閉,臉色慘白得仿佛要與身後的雪漸漸融為一體,就如他活得沒有真實感一樣,死了也讓人沒有一點真實的感覺。
鳳凰是天地自然的造物,當屬自然的一部分。難道他死了,便會這般回歸于天地嗎?
一剎那,燕夜有些怔然了。眼前的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是虛是實?莫不是她靈魂離體之後早已死去,困于深雪山野,遇見美若神明、又溫柔體貼的少年,都不過是她靈魂徘徊時所恍生的幻覺?
當你愛上一個人,你更不會容許任何人将她從你身邊奪走,哪怕是死神……她還沒有遇見一個能令她決心與死神抗衡之人,所以才會幻想出有這樣一個完美的男人在她生命終結之前圓滿她的夢?
難道真相……竟是如此……嗎……她呆呆地望着那張逐漸失去血色的臉,悲痛已漸漸凝結,連同希望一起埋入了雪中。
就在她心死地垂下頭時,隐隐約約看到一抹幽光在雪中發出光亮,她凝神看去,驚訝地發現那道幽光是從翎鳳的胸前溢出。須臾,一聲悶咳從翎鳳口中嗆出,痛苦的表情讓那張仿佛死去的容顏逐漸複蘇了過來。
燕夜怔怔回神,忙探身上前,鮮豔的眸子不知何時已經睜開,宛若紅色寶石的眼瞳中再一次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胸腔驀然一滞,一股酸楚瞬時湧上鼻尖,星星點點的光粒便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裏落了下來,輕輕地落在翎鳳的臉頰上,無聲無息地消逝。
燕夜忍住嗚咽,湧落的光粒好似一滴滴淚水悄然落下。
“好冷……”翎鳳睜開眼睛,觸目所見是一團金色的光暈,散發着十分溫暖的氣息。可是身體的麻木卻并沒有因此而緩解。
那團金色的影子笑了起來,眼睛裏落下許多斑駁的光點,一如天空中灑落的星辰。她嗔怪取笑道:“鳳凰不是屬火的妖魔嗎,怎麽還會怕冷。”
怎麽會有這樣的誤解,翎鳳很是無奈,只好回答:“正因為屬火,才抵抗不了寒冷啊……”
“那……你就吃了我吧。”她凝視着他說。
☆、幽山(三)
? 翎鳳急需要能量補充妖力,幽山的可怖之處不僅在于生存環境惡劣,一旦受了傷,即便是自愈能力極強的妖魔都會因為傷口被凍住而無法自行愈合。大量失血又缺乏能量補給,最終的結局都是淪為妖獸的口中餐。
“我本就是你捕獲的獵物,吃了我吧,不然你會死在這裏。”燕夜喃喃地說,她的眸中不住地落下無數細碎晶瑩的光點,一顆一顆仿佛雪中的精靈,“在我用離魂術分離魂體的那一刻起,燕夜就已經死了。不會再感到疼痛,也不會再感到難過……這具靈體過不了多久也要走向滅亡。”
翎鳳花了好長時間才恍覺這些金色的光點全是燕夜落下的眼淚,她已沒有實體,就連情緒也沒有了實物的支撐,唯留輕飄飄的一抹幻影存于世間,消磨着最後一點牽絆。
“可是對女孩子,我下不了手……”翎鳳如實回答,虛弱地擠出笑容道,“而且與其吃你,我不如直接吃月冕,還不用冒着難以消化的風險。”
燕夜止住抽泣,只覺得這個男人怎會如此的傻,傻得讓她心疼:“我知道你心軟安慰我,可我上哪去尋月冕草?就算尋到了,也不能拿給你啊。”
月冕是非常珍貴的仙草,于天地奇象月孕之夜生長而出,蘊含了天地極正之氣,傳說具有起死回生之藥效。在這幽山裏,是死亡将臨的妖魔最後一抹希望。
翎鳳擡起早已凍得失去知覺的手往懷裏伸去,再拿出來時,手指間已捏着兩株十分美麗的花,藍白色花朵宛如一只茶盅,散發出幽蘭色的光芒。正是先前喚醒翎鳳的光。
“你看,我這有兩株呢,而且都是開了花的。”翎鳳牽起笑容,眸色似湛藍的天空一般純淨無暇。
燕夜怔怔地望着那兩株傳說裏的仙草,滿臉的不可置信,雙眸圓睜轉向翎鳳嚅嗫道:“你既然有月冕,為什麽不早吃?”
為什麽要等到自己命懸一線了才告訴她,原來起死回生的仙草他就帶在身上,還有兩株!
翎鳳露出一絲為難的神情,将月冕捏回手裏,雙目無力地仰望天空嘆息說:“這是我此次試煉的戰利品,我盡力了才找到兩株,空手回去的話怎麽有顏面去見弱依……”
“是人重要,還是草重要?”燕夜驟然厲喝,她溫柔慣了,突然拔高了聲音讓翎鳳吓了一跳。
純澈明亮的紅眸倒映着廣闊的天空,如小鹿一樣含着一絲驚惶望着她。燕夜終于明白這種天真無邪竟然早已超越了單純的範疇,而是真蠢。她咬緊銀牙,一股淩厲的氣瞬時凝聚在她纖細的雙指間,赫然化成一道金光毫不猶豫地朝月冕的根莖劈去。
翎鳳始料未及,長大了嘴巴眼睜睜看着手中的藍白色花朵剎那間夭折莖斷,驕傲力挺的花瓣頹然趴了下來,幽蘭色的光芒也随之黯淡。
“月冕莖斷後半柱香內就會失去藥效,快吃了它,否則只能浪費。”燕夜壓抑着眉間的怒氣,冷下臉對翎鳳沉聲道。
翎鳳吃驚地看了看斷掉的月冕,又看了看燕夜,臉上的表情驚愕萬分,結結巴巴道:“你、你……”
“快吃。”燕夜不容他質疑,一改先前的嬌弱之色冷聲催促道,神情聲色俱厲,頗有幾分冷傲的威嚴。
翎鳳不期然被震住了,眼前的少女仿佛突然變成了陌生人。在燕夜眼神的逼視下,他只好含着淚将那株月冕吃掉。花草特有的腥苦之氣順着喉嚨直下,在體內緩緩激起一股暖流,将凝滞的血液催動起來,疏通了僵硬的四肢百骸。
起死回生的藥效果真不是浪得虛名,何況鳳凰本就擁有極強的生命力。翎鳳服下月冕,閉目調息,逐漸身體熱了起來,傷口的痛楚也緩緩淡去,沒多時便已能行動自如,甚至比負傷之前還要倍感輕松。
可讓他崩潰的是,熱化的雪水打濕了他美豔缭亂的翎羽,全身上下每一根羽毛都難逃厄運,原本一身的光亮順滑此時猶如霜過打的茄子似的黯淡無光,連同他濕漉漉的頭發一起無精打采地貼在身上。
鳳凰素來愛惜羽毛,況且身為美人,在人前美慣了,怎麽忍受得了如此狼狽之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還是在一個女孩子的面前。
他死裏逃生緩過氣後,就慌忙從雪坑裏爬出來,轉過身手足無措地梳理自己。若非在這冰天雪地裏無處遁藏,他絕對要先找個洞鑽進去。
燕夜見狀忍俊不禁,她端坐在石岩上,安安靜靜地看他一邊梳頭發,一邊不停地朝羽毛吹氣,忙得滿頭是汗。玄鳳一族當屬火系妖族,可似乎并不能憑空産生實火,他們擅長的更多是幻術。
見翎鳳滿臉的沮喪,燕夜通情達理地體貼道:“就算打濕了,也別有一番風情啊。我又不會笑話你,你躲什麽。”
翎鳳背對着她,聞言悶悶不樂地轉過身,濕淋淋的額發肆意貼在臉頰邊,映着那雙鮮豔如火的眸子裏染上了幾分豔麗之外的野氣。
“你不會笑話我,說明真的很難看。”他微抿着雙唇,固執地斷言道。
如此在乎形象的妖魔恐怕獨此一家,看來平日裏高傲冷豔地秀美顏也給他帶來不少的心理負擔。對比之下,燕夜看了看自己,一身素白長裙不加點綴,一頭蜷曲長發随意地披在肩頭,雖然靈體之身看不分明,她卻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自己竟然如此不修邊幅。
思及此,她下意識地以指代梳,悄悄梳理起頭發來。
“燕夜,你到底是什麽人?”
翎鳳折騰着自己的頭發,瞥見她失神的側顏,終于得空問。
她是人類沒錯,可她身上卻散發着一股強大的力量波動。分明是虛幻的靈體,竟然可以出手傷人,折斷實物,以翎鳳稀少的見聞裏從未聽過這種事。
燕夜回過神微微一怔,恢複了矜持和冷靜,別過視線,面色有些冷凝:“這跟你沒有關系。”
她莫名地有些動氣,好像翎鳳不小心碰到了讓她無法釋懷的痛楚。見她這般抗拒,翎鳳只好作罷。他沒什麽好奇心,當下還是趕路要緊。
收起滿腹疑慮,他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恢複了陽光般燦爛溫暖的笑容道:“這裏天黑得快,我們早些趕路吧,吃掉的那株月冕還得重新找回來才行。”
他的手大大方方地放在她面前,伸得那麽自然,溫柔得讓人難以抗拒。
燕夜擡起雙眸凝望着他微笑的臉,天空仿佛有陽光自雲層裏洩露,灑下一片金燦燦的光輝,絢爛得有些睜不開眼。
“哦……我忘了。”翎鳳回過神,吐了吐舌頭萬分抱歉。他正待收回手,一只淡金色的纖細玉手便輕輕地放在了他的掌心裏,陽光下那只手呈現半透明的金色光澤,形如玉石一般晶瑩剔透。
翎鳳擡起眼看着燕夜,燕夜也在看着他。他們的視線毫無阻隔地将彼此的身影倒映在眼眸中,越過了空間與虛實的障壁。
忽然有些臉紅,心跳也快了起來,翎鳳移開視線,凝着那雙手輕聲道:“那、那就走吧。”
他修長的五指微微收攏,小心地将燕夜的手握在手心,鄭重的模樣就好像真的能觸碰到她掌心的柔軟。
燕夜眼底不禁漾起了一片水波粼粼的光澤,垂下眸子輕聲應道:“嗯……”
她不住朝翎鳳悄悄望去,少年尤顯稚嫩的臉龐在稀薄的陽光裏散發出歲月靜美的華麗。絕然沒有一絲女兒家所盼望的安定之感,可這般美豔無雙,又足以強勢俘獲少女芳心,連一絲拒絕的機會都不會給。
這就是千年傳說的玄鳳妖族,避世而居,遺世獨立,遠非人類所能消受。
而她亦是在放棄了自己生而為人的一切,包括身體和生命後才在偶然中與之一見。
☆、安慰
?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山間裏不時傳來妖獸悠長的嚎叫聲此起彼伏,似在呼喚同伴,又似在宣洩郁氣。翎鳳不得不帶着燕夜在一處雪洞中安頓下來。入夜之後幽山裏刮起了風暴,翎鳳笨拙地将雪洞口盡力收小,又擔心萬一夜裏雪勢增大會壓塌洞頂,将他們活埋。
回頭時見到燕夜一臉猶疑的神色,他只得幹笑起來安慰道:“別擔心,深雪不僅能夠遮風擋寒,還能掩蓋氣味,它們應該不會找到這裏。”
燕夜一語不發地蜷縮在角落裏,靈體不知冷暖,對她而言不過是躲在了一個窄小的空間裏罷了,小得兩個人在其中都無法順利地伸展四肢。洞外風雪大作,寒風呼嘯襲卷入天地,透過留下的小洞能窺探到洞外雪片子如箭雨一般傾瀉,勢如萬箭齊發,若不慎吹到臉頰上定會刮得生疼。
如此嚴酷的自然奇景在南國恐怕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看到,在那個人潮暗湧的地方,任何超出普遍認知之物都被當成了妖邪而遭到排擠。南國如是,中原大陸亦如是。
都太小了……
“燕夜。”翎鳳鮮紅明亮的雙眸倏忽出現在眼前,他歪着頭看自己,小心謹慎不碰到頭頂上的雪壁,“這裏離中原大陸那麽遠,你是怎麽一個人到這裏來的?”
幽山地處陸地的極處,被稱作陸地盡頭也并不為過。燕夜身上潛藏着某種強大的力量,可那僅僅是相比于人類而言。
見燕夜不回答,他尴尬地吐了吐舌頭:“是跟我沒關系啦……不過,我就是想對你多了解一點。”
他這句話也不知是何意,讓燕夜心底激起了一片漣漪。她悄悄地注視着少年尚且不算堅毅的輪廓,抱起雙膝縮起來,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我只知道我死了,死了以後就飄到了這裏。”
翎鳳驚訝極了,睜大眼睛道:“所有的人類都會這樣嗎?身體已死,靈魂卻會離開身體死而不滅?”似乎也沒有那麽脆弱嘛。
燕夜微擰起秀眉,搖了搖頭,她的聲音藏在雪洞中異常的清冷:“是我以離魂術拆離了魂體,靈魂脫離身體之後才進入死亡。人類的身體死去後,魂魄一般都會逐漸入輪回,無法獨自存在于世。”
翎鳳哦了一聲,聽得似懂非懂,但離魂術他是知道的,靈光而過頓覺燕夜真是聰慧過人:“這麽說你本來應該死了,可現在因為離魂術而得以讓靈魂活下來,離開了身體的束縛。”他由衷地贊嘆道,“你可真聰明,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這麽用離魂術呢。”
燕夜愕然怔住,對翎鳳的思路很是莫名,對于妖魔來說,哪怕是身體和靈魂分離後持續存在,都算作是活着嗎。只要意識尚在,就依然有求生的可能,毫不手軟地吞掉別的妖魔的精元就能為自己療傷,甚至續命。
奪取他人的力量為己所用,這就是妖魔的生存之道,基于本能地,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燕夜忽然有些灰心起來,她覺得自己無法和翎鳳繼續交流下去,無法和一只妖魔做更多的溝通。哪怕再相似,也終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她的沮喪藏在光暈之下,翎鳳渾然未覺,猶自對燕夜的機智贊嘆不已:“身體消亡雖然會很麻煩,但重新找一具也并非難事,你要是喜歡的話……”
“夠了,別再說了。”燕夜喝然打斷翎鳳,雙唇緊緊地抿着,目中滿是怨怒。
翎鳳吓得一驚,洞內本就狹小,他一挪動身體腦袋咚地一聲就撞上了雪洞頂,立刻嘩啦啦落下來好幾捧松雪掉落在腳背。翎鳳沒什麽挖雪洞的經驗,全是出發前從前輩那裏惡補來的,雪壁都松得很。這回慌了神,屏息靜氣觀察着白雪築成的洞壁,生怕一不小心就塌下來。
燕夜自知失态,臉上浮起窘迫之色輕喃道:“對不起……”
她話音方落,洞頂赫然就失去支撐砸了下來,翎鳳情急之下趕忙撐起羽翼抵擋碎雪,翅膀撞在邊沿,又引發了第二輪坍塌。
待塵嚣落定不過眨眼之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堆砌的雪洞已足足塌了大半邊,将兩人暴露在孤零零的雪夜裏。
寒風夾着暴雪在耳邊呼嘯起來,燕夜緊閉着雙眼,盡管心知靈體不會被雪堆埋沒,依然抵不過下意識的恐懼。過了好半晌她才緩緩地睜開眼睛,憂心翎鳳的安危,卻發現那張漂亮的臉就在自己眼前不過寸許之地。他傾身靠在她身邊,手臂支撐在她身後堆積的雪堆上,沉默無言地望着自己。鮮豔的羽翼怒張大開,在寒風暴雪中猶如一尊堅硬的壁壘。
一道靜谧的幽光在翎鳳鮮紅的眼瞳中悄然流淌,似有悲憫溢于其中,暗光浮動:“燕夜,為什麽難過?”
紅發垂落在燕夜的頸邊,擦過一縷溫柔的暧昧。燕夜仰頭怔怔地望進那雙眸子裏,心神似被吸進去一樣夢呓般呢喃,道出內心深處的痛楚:“他們逼我,逼着我自行了斷,連魂魄都不許回歸輪回……”
“為什麽?”翎鳳眸中劃過愕然,深深蹙起眉頭。竟然同他的猜測截然相反。
燕夜抑制喉間的酸澀,聲音飄在風裏被吞噬得無影無蹤:“因為我不像人類,因為他們怕我……”
她的眼角溢出大顆大顆晶瑩的光粒,如雨點一般簌簌而落。落進身後皚皚白雪之中,緩緩消逝。
“你有什麽可怕的。”翎鳳凝視着燕夜,滿不在乎地說,刻意提高的聲音裏帶着一股篤定的力量,微笑道,“我覺得你很可愛啊。”
粲然奪目的笑容幾乎将冷徹入骨的黑暗照亮,他的臉上挂着毫不做作的真誠,眸光幹淨澄澈,猶如一股暖流湧入燕夜的胸口,令無法感知溫度的靈體也頓覺一片暖意拂面。燕夜眼睫輕顫,光粒似露水滾落,滋潤了一絲笑顏。
“你這些話,對別的女孩子也說過吧。”她輕拭眼角的淚滴,破涕為笑。
翎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臉上卻有些委屈,認真道:“沒有,只對你說過。”
那是因為他還沒有相處過別的女孩子,燕夜酸澀地想,可是這樣又有什麽不好呢。難道她會嫌自己受到這般美貌之人的青睐而感到抗拒嗎。
為什麽不能像梨夜一樣,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身為女人的一面。
“我信你。”燕夜綻開笑容,淺金色的光暈之中,笑顏溫暖而柔和,仿佛透着一絲聖潔的光輝。
黑暗中不知何時亮起了星星點點血紅的幽光,就像暴風雪中點起的鬼火,從遙遠的方向飄來。
燕夜已經聽到風裏裹挾的嘶吼聲,妖獸已追擊了過來。雪洞塌陷之後風雪送出了他們的氣息,這些妖獸白日裏搜尋了一整日也沒能得到獵物,甚至不幸喪生了一名同伴,個個饑腸辘辘而且咬牙切齒,在幾乎站不住腳跟的暴風雪中如入無人之境,迅捷地圍捕了過來。
翎鳳收起羽翼,叮囑燕夜退縮到雪洞的殘垣裏,謹慎地盯着聞風而來的妖獸,在對面一排閃着寒光的獠牙面前強自鎮定下來。
燕夜緊張地望着他:“翎鳳,它們數量太多了,你自己走吧!”
翎鳳無法帶着她逃走,而靈體就算被抓到也不能被怎樣,充其量就如翎鳳捕獲她時那樣,被一口吞掉。
反正……她已經死了,不會再感到痛苦,也終将要面臨消亡。
“說什麽傻話。”翎鳳頭也不回地說,強風中回蕩着他朗朗的話語,他的身體在雪夜中發出微光,在漆黑的夜裏宛如一顆爍亮的星辰,“你是我捕獲的獵物,怎能半途被搶走。”
他出乎意料地固執,任性地扛起了守護的責任:“燕夜,女孩子在身後的時候,男人就不會輸。”他朝她淺淺地一笑,笑容璀璨不減分毫,“為我祈禱,贏了以後你要大聲對我說,你好棒!知道嗎?”
燕夜哭笑不得,雙頰滿是紅暈,咬着雙唇無奈又歡喜地說:“知道了,你一直都很棒!”
翎鳳開心極了,每每聽到弱依這般誇贊雷霆時,他就煩躁羨慕得幾乎想上去揍雷霆一拳。沒想到被女孩子這樣視若神明的感覺,比他期望得還要美好。
他頓時感到全身都充滿了力量,甚至不再懼怕寒冷,舉起的掌心赫然竄起一股熾烈的火焰,連同他整個人一起仿佛熊熊燃燒起來,将暴風雪的夜裏照得通明。
妖獸在低吼聲中一擁而上,分工明确地朝翎鳳撲過來,誓要為同伴報仇。劇烈的火焰在雪夜下猛然炸起,火蛇出其不備地噴吐向妖獸猩紅的雙目,眼前烈焰灼燒,将那雙血紅眸子裏的水分盡數席卷燒幹。
當先的一只發出凄厲的慘嚎撲騰在雪地裏,緊閉的雙目流出汩汩濃血,在寒夜中很快就結出了冰。接着又有一只同樣落敗,身體浸染在烈火中,不論它怎樣在雪中打滾火焰都不能減滅分毫。
玄鳳一族的幻術介于虛實之間真假難辨,縱使精神再強大的對手也無法完全躲避。它就像一種毒,幾乎無人能夠抵抗,而一旦沾染了毒性,便會以最快的速度在體內蔓延開,直到施術者收手作罷。
但幻術也有一個根本的弱點,當對手雙目已毀之後便會逐漸失去效用。畢竟眼睛是通往靈魂最便捷的入口。第一輪攻擊落敗之後,妖獸們毫不死心,立刻展開第二輪進攻,幻火在暴風雪中全不受阻地肆虐着,逐漸将整個山澗都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
眼前的戰鬥讓燕夜心驚肉跳,僅僅是一只鳳凰和幾只妖獸的對戰,就足以産生幾乎天崩地裂的恢宏氣勢。火焰吞沒了山澗,妖獸無一幸免。若鳳凰的幻術實質是在控制精神,那麽同時強行控制這麽多只對手的意識,連同戰局之外的燕夜亦不例外,這種大規模無差別的精神攻擊,卻又個體分明絕不錯殺,實在不是人類術者所能做到的。
鳳凰與生俱來傲視妖之卷的力量,若非親眼目睹,着實難以想象。
幾番車輪戰下來之後,妖獸的數量銳減一半以上,仍有幾只格外頑強的,厚重的皮毛上亦是血跡斑斑。燕夜擔憂地望向翎鳳,他雖站得腰板挺直,儀态翩然不減豔色,面上卻已露出了明顯的疲憊,隐隐還能察覺到他的氣息也開始淩亂起來。
燕夜怔然無措,翎鳳出手狠絕,威力兇猛,但妖獸久經百戰,實戰經驗遠遠高于翎鳳。它們漸漸地掌握了翎鳳的攻擊規律,相互默契地你攻我守,逐步逼近了翎鳳死守的防線。
這樣下去會輸,翎鳳心裏亦是清楚不過,肉厚總歸架不住狼多,妖獸的數量太多了,這個時候逃才是上上策。
可是他不能走,甚至不能挪開一步,他有要保護的東西在身後,他從未有過為了保護什麽而戰。
翎鳳咬緊牙關,緊盯着黑夜風雪之中一雙雙猩紅眼珠冒出的精光,冷汗自額頭上滑了下來。
“翎鳳,你若贏了,我就跟你去見弱依。”燕夜在身後半塌的雪洞中喊道,聲音穿透了寒風,帶着振奮人心的力量直達耳際,“我要當着她的面告訴她你很棒,她不喜歡你,是她沒眼光!”
☆、消逝
? “我要當着她的面告訴她你很棒,她不喜歡你,是她沒眼光!”
燕夜鼓起勇氣揚聲喊道,劇烈的風暴肆虐着天地,她探出雪洞邊的靈體險些被風帶走。
也不知翎鳳聽見了沒有,他站在前方幾步遠的地方,鋼針般的利爪優雅張開,平舉向前方。分明彌漫着兇惡的殺氣,卻偏生有一股不合時宜的美感油然而生,在混沌的天地間仿佛一團烈火驕傲地燃燒。
妖獸發出一陣低沉的嘶吼聲圍攏過來,地上都是倒下的同伴,能動的身體看起來毫無異樣,卻十分痛苦地在雪地裏扭動哀嚎,而不能動的早已經被雪暴覆沒,橫死在自己的地盤上。領頭的一只妖獸揚起一聲凄厲的嚎叫,猶如撕心的哀悼響徹天地,其餘妖獸響應首領號召一擁而上,紛紛張開巨口沖着翎鳳咬去。
玄鳳一族擅于幻術,但不意味着只會幻術。三只妖獸當先而來,目标是翎鳳的手和腳。風雪中只見火焰之中赫然劃過一道厲光,形如暗夜中的畫筆,在夜幕裏肆意潑墨。
翎鳳鮮豔的指爪以電光火石的速度劃過了一躍而起的妖獸,在其肚腹破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妖獸的身軀仍自順着慣性向前飛奔而過,直撞上雪洞一旁的雪堆,溫熱的鮮血汩汩而出融化了白雪,猶自冒着熱氣。
阻礙視線的一只當即除去,翎鳳手腕翻轉便朝襲到跟前的妖獸脖頸抹去。三只妖獸同時襲來,他殺了一只,制住第二只,便沒有時間再抵抗第三只。愕然一口利牙咬在了腿上,翎鳳甩手扔掉第二只的屍體,第三只已經咬着他的腿拔地竄起,将他狠狠地摔在了雪中,剩餘妖獸伺機齊擁而上。
“不要——”燕夜嘶聲大喊,再也無法坐以待斃,她焦急地探出頭來,急欲上前相助翎鳳。盡管她什麽都做不了,盡管一陣風都能将她吹走,可她要如何才能眼睜睜看着翎鳳被撕碎……
忽然間妖獸發出一片凄厲的慘嚎,燕夜愕然怔住,就見黑壓壓一片攢動的獸頭中爆起一片血光,一只妖獸的屍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頸口被齊齊切斷。
所有的妖獸都在幾乎同時震懾般地退開,猩紅的眼珠裏漸漸浮起了恐懼。細長的利爪擒住一只切斷的首級緩緩舉起,形如一面勝利的旗幟。翎鳳自雪坑裏爬起身,面上身上到處都是被蹂.躏後的狼藉,他愛護有加的翎羽在獸爪下更是被踩得狼狽不堪。
殺氣在他漂亮的臉上浮動,擡起的眼眸中爆發出強烈的紅光,似一枚發亮的紅寶石,在暗夜中盛輝大作,詭秘萬分。
妖獸齊齊往後退去,口中低嗚的聲音與先前威懾性的低吼截然不同,它們驚恐地看着首領的首級被懸空抓在手裏,在風暴中揮灑着尚未凍結的鮮血。直到這時它們才從饑寒中幡然醒悟,面前的對手是妖之卷的王者玄鳳一族,縱使再稚嫩,也能憑借先天的力量來碾壓它們。
不知是哪一只先行發出了撤退的訊號,妖獸們步履一致地往後退去,直退到尚且安全的距離後才猛然掉轉方向,落荒而逃。風暴很快就吞沒了倉皇的背影,也将戛然而止的腥氣與殺意一齊鎮壓下去。
直到它們走遠以後翎鳳才甩手将獸頭遠遠地扔開,他垂着頭坐在原地,不知傷勢如何。
燕夜的臉色慘白,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出聲喚他。那只妖獸的首級對她的沖擊着實太大,如果翎鳳現在若無其事地回到她身邊,她也絕無可能再平心靜氣地去面對他了。
萬幸的是,他沒有勉強她面對他兇猛的一面,兀自捧起幹淨的雪仔細洗去臉上的血污,孤身一人坐在雪地裏,帶着一身傷口形單影只。
風暴逐漸有停息的趨勢,燕夜躲在只剩下半邊的雪洞中,難以平定心潮的起伏。她久久無法從方才的殊死厮殺中掙脫出來,閉上眼全都是森寒的獠牙和被撕開的血肉,那麽赤.裸裸、血淋淋,沒有絲毫修飾和委婉。幼時朝堂上的那只斷腕再次于記憶深處浮起,可與如今所面對的殘酷而言,又顯得那麽微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