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7)
道。人與獸之間或許當真隔着一條天塹。
翎鳳的視線從漸停的風暴中傳過來,他的肩頭已經堆起了厚厚的一層新雪,白淨美豔的臉龐上漸漸結起了冰渣子,臉頰凍得蒼白。他輕咬住紅唇,癡癡望着燕夜,幽幽的眸子裏透出一分委屈,隔着冷冽的寒風都能感受到他眼神裏散發出的傷心與難過。
他一定察覺到了她的恐懼和嫌惡,才會遠遠地躲開不敢靠近,然而那雙鮮豔的眸子裏早已不見了絲毫的狠戾,眸光清澈而純淨。燕夜凝着那副神情,忽地心下一陣抽痛。
“過來吧。”她小心地探身上前,向翎鳳招呼,“就算你爬過來,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她有何立場要用人類的道德來要求一只妖魔,不僅可笑,而且可恥。翎鳳踟蹰不前,閃躲的視線裏滿是一個擔心被讨厭的孩子所表露的惶惶。
燕夜不禁失笑出聲,揚起頭對着風雪喊道:“翎鳳,你好棒——你以寡敵衆大獲全勝,真的好棒!”
少女明媚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欣慰與憐惜,沖破了風雪的阻撓與鴻溝的距離,清晰無阻地傳達到翎鳳耳中。他呆然一愣,喜悅立刻躍上了眉梢。雀躍的笑容讓那雙奪目的紅眸越發如星火般明亮,仿若整個純白的天地都在他的歡喜下翩然生動了起來。
翎鳳有些吃力地在雪地裏挪動,拖着受傷的腿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燕夜身邊。他窘迫地垂着頭,白淨的臉上有些紅,不時擡起眸子觑着燕夜,好半晌才呢喃着道:“你說過的話不會食言吧……?”
燕夜愣了一愣,詫異地凝着他殷切的目光,倏然面色一紅,心跳陡然增快。原來她情急之中亂喊的那一句,他居然聽到了……她別過臉,一時有些慌張。
翎鳳見狀既着急,又有點失落,湊上前追問道:“你是為了讓我開心才那麽說的嗎?”
他的失望之情全然寫在臉上,悶不吭聲地坐直了身子,望着遠方漆黑的雪夜陷入了憂愁。漂亮的臉上滿是無言的落寞,在風雪中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燕夜感到一股莫大的負罪感,她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對翎鳳說:“我不是在騙你,如果可以的話……”她話音未落,忽然被眼前所見的一幕震驚得心跳驟然停止。
翎鳳察覺有異忙轉過頭,就看到燕夜淺金色的靈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她的手腳紛紛化成了數不盡的光粒,逐漸消失在夜色裏。
“燕夜!”翎鳳驚聲喚道,急忙展開羽翼将她保護起來。洞外呼呼的冷風被盡數擋在翎羽之外,卻仍然無法阻止光點的消失。
“沒有用的,翎鳳。”燕夜搖了搖頭,仰起的臉頰上落下了星星斑駁的光點,纖細脆弱得宛如螢火,“你應該清楚,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的魂魄已經到了極限,馬上就要徹底在世間消逝。”
歷經了遙遠的旅途,她終于要在這片陸地盡頭迎來了自己的盡頭。身已朽,魂亦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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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你不要消失!”翎鳳急得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他想上前去抱住她,手卻穿透了她的身體,沒有絲毫挽留的餘地。
“我可以讓你留下來,你不要走好不好?”一滴熱淚順着他的臉頰怆然滾落,翎鳳雙手将她環在雪壁上,似乎如此便能阻止她的消失似的。明明是妖之卷中最厲害的妖族,怎麽盡做一些好笑的傻事呢。
燕夜忍不住笑出了聲,內心潛藏的恐懼也在這絲笑容下漸漸地消散了。她深深地凝視近在咫尺的那副容顏,仍然覺得就像一場不真實的幻夢。她擡起手,散發金色光暈的手掌上已不見了五指,可她還是想要撫摸他的臉,想感受他肌膚的溫度。
“翎鳳,我從沒想過身死之後還會遇見你。”燕夜由衷地吐露心聲,光粒自臉頰簌簌而落,如一顆顆隕落的星光,“我已經很滿足了,哪怕今生沒有人愛我,生命的盡頭也有你伴于身側。我……真的很幸福。”
她微笑起來,平生從未感到如此快樂,如此安寧。她直起身,在雙腿消失之前支撐起身體,在翎鳳的臉頰上落下輕輕的一吻。視野中只看到一滴淚盈于眼睫,在她的吻中悄然滑落……
終于……終于可以阖上眼睛了……
☆、複生
? 意識仿佛堕入到深淵,不斷地沉下去,沉下去……分明已經失去了空間的桎梏,她卻仍然能感到自己在不斷往下沉,來不及抓住什麽,也抓不住什麽,只能眼睜睜看着身體往下墜落。
直到落在了一處平地上。
燕夜睜開眼睛,沒有感到痛苦,也沒有覺得解脫。肆虐了一夜的暴雪終于收起殘暴的氣勢,對幸存者施以溫柔的憐憫。雪花靜靜地落下來,四下裏空寂無聲。
她張了張口,失去衆多感知的靈體竟然感到了一絲燥熱的幹涸,體內似曾有火焰燒灼。她的意識還有些模糊,朦胧之間看到一張妖嬈絕豔的臉關切地望着自己,輕聲問:“感覺如何,不舒服嗎?”
燕夜擡手蓋住額頭,竟觸到了一絲溫熱,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淺金色的光暈之中流動着一股火紅色的暖流,正是令她燥熱難忍的根源所在。
“你……對我做了什麽?”她喃喃出聲,竟意外地疲憊,好似經過了一番劇烈的掙紮後身體漸漸虛脫。
翎鳳滿面的擔憂在見到燕夜安然無恙後如釋重負,聞言蒼白地一笑道:“我将月冕煉化,幫你凝住了元魂。”
這句話若無其事地從他口中道出,卻如一枚重彈砸在了燕夜的心頭。她雙目圓睜,愕然凝着他,道:“你用你的血煉化了月冕?”
靈體無法吞食實物,而煉化唯有用蘊藏強大力量的血氣作為媒介。翎鳳不置可否,他的臉色有些虛弱,想來定損耗了他許多的精氣。
燕夜閉上眼睛,胸中湧起的強烈的沖動在那張純澈無暇的容顏前被生生忍了下來。她眸中彌漫起一股悲意,抑住唇邊的苦澀失笑道:“你花了那麽多力氣才搜集了兩株月冕,何必用在我身上……”
翎鳳聞言斷然搖頭道:“是你告訴我的,草重要,哪有人重要?”他十分認真地看着她,鄭重地說,“我不要你消失,燕夜,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燕夜怔了一怔,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她避開翎鳳期盼的目光,望着洞外深幽的黑暗呢喃:“我只是具靈體,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陪伴你太久的……”
“不要緊。”翎鳳毫不以為意,“我可以去向長老請求為你尋一具身體,再不濟,用仙木做一具也成。”
怎麽回答得這麽輕松,燕夜苦笑起來。對于妖魔來說,身體不過是凝系靈魂的容器罷了,沒了,就再換一具。
“難道你沒意識到?因為你的任性,我再也無法做回人類了啊。”
細細的風聲擦過雪洞敞開的巨口,凄厲如一絲嗚咽。燕夜轉過頭凝望黑夜,不願回眸哪怕一眼。
翎鳳這才不安起來,惴惴地問:“……你生氣了?”
洞外雪花似鵝毛般靜谧地飄落,仿佛吸走了世間所有的聲息,寧靜得有些吓人。幽山的雪色一點都不美,它太過龐大,太過兇狠,置身其中只會讓人時刻擔憂否側的命途,而無心觀賞它的景致。
身後的這只妖魔亦如是。
美得奪魂,卻又危險過了頭。
“你對我的溫柔是最大的殘忍……”黑暗中傳來燕夜壓抑的哽咽聲,一字一句都如針一般紮在翎鳳的心頭上,“因為你深受命運的眷顧,所以你才肆無忌憚地傷人。”
“我本意不是這樣,你誤會了……”翎鳳咬住唇,眸中溢滿了傷心和委屈。
燕夜冷笑輕嗤道:“那你是為了什麽?”
翎鳳只覺得胸口一陣悶心的痛楚,眼眶不禁濕潤了起來,極力解釋道:“我是想,你要是不在乎身體,我就為你去求一具。你要是在乎……”他深切地注視着燕夜堅忍的側顏,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恬靜的微笑,柔聲說道,“等我的試煉結束以後,我就到人世裏去找你。不管結果如何,只要你活着就什麽都好。”
只要你活着就什麽都好……燕夜驀然一陣抽痛,淚便如雨般滾落。何曾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她的親人在逼迫她死去,她的臣子在漠視她痛苦。每一個人都在期望着她早一日消失于世間,因為她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威脅。
為什麽第一個對她說這句話的會是一只妖魔呢……
“你來了……”她從喉中艱難地發出聲音,“……我也不會見你……”
“為什麽?”翎鳳傷心欲絕,不死心地問。
燕夜隐隐地似是笑了一下,笑容浸滿了苦澀:“因為你見到我以後,就不會喜歡我了……”
翎鳳還以為她有什麽難以啓齒的苦衷,聞言不禁失笑起來。他探身上前,覆過燕夜的身體,垂下頭凝着她在光暈遮掩下寫滿了痛苦的容顏,毫無所覺地嘻嘻笑道:“可我還沒有見過你,你怎知我就不會喜歡你呢?女孩子總喜歡為沒有發生的事情憂心。”
他無比燦爛的笑容深刻在燕夜的記憶裏,那一瞬洶湧而起的濃烈愛意與恨意急速交織,幾欲将她的理智吞沒。
“……笨蛋!”她狠狠地,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
翎鳳呆呆地望着她,抓了抓頭,不明所以。但燕夜并沒有進一步拒絕他的提議,他欣然放下了心中的石頭,就算把罵笨蛋想想也是值的了。
自那之後,燕夜再沒有說過話。翎鳳擔心她歷經死劫逃而複生後,還不能完全适應新的生存狀态,便一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張開火翼為她遮擋寒風。
夜漸漸地深了,洞外嗚嗚的風聲逐漸加急,隐隐地又有一場風暴正在蠢蠢欲動。燕夜倍受鳳凰烈火的煎熬,掙紮着從噩夢中醒了過來。廣褒的天地在滋擾的風雪中愈發靜谧寧和,連同陷入淺眠的那張臉也安詳得就像一個孩子。
燕夜将雙手疊在腦後,靜靜地凝望着翎鳳。秀致的眉眼間惬意地舒展開來,睡夢之中的唇角尚帶着一絲淺笑,不知做了什麽美夢。他時而呆傻,時而倔強;時而冷酷,時而又露出孩子似的天真,仿佛一輩子都與憂愁一詞無關。
可在談及愛慕的姑娘時,那份落寞又是如此地感染人心。
一颦一笑都牽動着身邊人的喜怒,這般與生俱來享盡世間恩寵的存在,讓燕夜羨慕得近乎嫉妒。并且,無法阻止自己戀慕的心。
“傻瓜……”她望着那張熟睡的臉,怨怼地喃喃輕斥道,“信誓旦旦說要去人世找我,也不想想,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刻……”
可心底仍然止不住一股暖流湧起,那麽真切。燕夜破涕為笑,悄悄地伸手想要觸碰他的臉頰。
眼前忽然晃了一晃,意識在霎時間猛然震蕩。燕夜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心底赫然升起了不詳之感。
“怎麽會,竟然在這個時候……”
她的身體在呼喚她,在遙遠的南國裏,她的身體感應到了魂魄的死而複生,正在急切地呼喚她回來。
不要……她不想回去,不想再回到受人畏懼和厭惡的地方。
“翎……”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呼喚被及時地阻止,燕夜癡癡地望着翎鳳安詳的臉龐,到了嘴邊的呼救便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總會有這麽一天的,早晚而已。在她還不曾對他一往情深之前離開,或許才是解脫。她只是還想再碰一碰他的臉,想再親吻他的唇角。視野中翎鳳的身影在不斷地遠離而去,她惶然伸出的指尖只在黑暗中抓了個空。
巨大的空虛和遺憾填充在空蕩蕩的胸口,帶着難以釋懷的悔恨将她的身體重重地拉了下去……
“不,不可能!”耳邊倏然響起一陣驚惶之聲,嘈雜的人影漸漸在眼前清晰起來,“快去禀告君上,燕夜公主她活過來了!”
矮小的屋梁,糟亂的人影,還有刺鼻的香燭氣息。她空洞地伸出的手向着虛空輕輕握起,什麽都不曾抓住。
燕夜從祭祀臺上坐起身,身上一片素衣蒼白,只堪堪掩住身體。正如她身無一物呱呱落地,也當兩手空空沒入黃土。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長發自肩頭滑落,栗色的發尾在燭火的光亮下泛起了一片詭谲的灰白之色,猶如失去了生機的老妪,讓人心生厭惡。
一個男人神色慌張地走了進來,看到她的眼神好似白日見鬼,哆哆嗦嗦地指着她顫聲質問道:“燕夜,你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肯死?你還有什麽可以留戀?父王統統都為你辦到!”
燕夜溫柔地微笑起來,她擡起眼認真地看着自己的父親,在對方恐懼的目光裏懇求道:“我會死的,父王……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只要等一個人來,再見他一面就好……”
☆、黃雀在後
? 天空上橫貫着一道巨大的裂縫,如蛛網般散開,放眼望去一片陰沉沉的。悠悠落下的飄雪,竟仿佛是從那裂縫裏漏出來的碎片,星星點點地灑落大地,徒教人心惶恐。
盡管國君已出面安撫,聲稱此乃異族入侵導致南國結界損毀所致,然而民衆從未知曉自己竟一直生活在結界當中。面對接踵而至的質疑,國君只得落荒而逃。有關南國國運将近的謠傳不僅沒有偃旗息鼓,反而愈演愈烈,如今街上四處都是巡城的衛兵,南國城內一片混亂。
祭神塔上窗棂半開,雪花不時飛入結界,如楊絮一般輕柔地停留在一只柔軟的掌心上。燕夜冷眼觀望南國城,清冷的容顏沒有一絲悲喜。
南國将要在天罰下滅亡……這種話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經沸沸揚揚,然而到了今日,南國不還是好好地存在着。這其中雖少不了以燕夜為首的主戰派抵死抗擊外敵的功勞,可若南國卑躬屈膝臣服于強國,何嘗不能夠茍延殘喘。
這個國度就像一個生命力極其強盛的女子,用最堅強的耐性容忍一切踐踏,對所有傷害都逆來順受。就好像……她自己一樣。
“喂,有沒有人啊?這是什麽地方,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一個格外中氣十足的少年音色在空寂冷清的祭神塔上回蕩,驚起水壇內昏昏欲睡的小魚拼命地擺尾游動,如臨大敵。燕夜合上窗,信步回到屋內,在神翕前供桌邊停下腳步。
掀開供桌上的桌布,下面遮蓋的竟不是桌子,而是一只形如棺木的木箱。呼喊聲就是從箱子裏面不斷傳出來。燕夜不疾不徐扣上箱蓋,并沒有費多少力氣便開啓了箱蓋。被困于其中的少年乍然見到刺目的天光,急忙閉起眼睛躲避。
他好半晌才逐漸适應了光線,視線中就見一個窈窕的少女正翹起腿悠閑在坐在箱沿上,望着他極淡薄地笑着。溫和的眉眼帶着一絲新奇的目光,灰白色的長發慵懶地披落在肩頭,與她容顏的年齡極不相稱。
即恒的身上捆着最普通的麻繩,可因為身體仍然是木的,這便足夠限制了他的自由。
他迎着燕夜玩味似的目光,讪讪地牽起一絲笑容道:“你該不會……也喜歡玩男人吧?”
燕夜恍若未聞,只凝着他一抿唇淡笑道:“好歹有過一面之緣,何必裝作不認識呢。”
即恒眨了眨眼,深幽的眼瞳将少女的身影映于其中,莞爾一笑答曰:“一面之緣而已,我又不知你是誰。那只笨鳥要是誤會了什麽,胡思亂想摔死怎麽辦?”
燕夜輕輕地笑起來,深褐色的眼眸裏閃動着如水般粼粼的波光,她凝眸盯着即恒,輕喃道:“不論怎樣,謝謝你沒有告訴他……”
不知何處襲來的風撩起了她的長發,銀絲輕撫她清冷的面容,宛如一朵盛開的白蓮。即恒恍惚在那雙深色的眸中瞥見一抹鮮紅的色澤轉瞬即逝,不禁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燕夜轉向風來的方向,似乎是窗門沒有合嚴,寒風沖開了一道小縫往屋內肆虐。她揚起手,于虛空中優雅地抓了一把,遠在十步以外的窗門便自動合了起來。
即恒驚訝地張大了嘴,直愣愣地望着那只纖秀的手臂驚詫不已。這無聲的一招捕風術極為眼熟,但絕不是人類可以做到的。
“你……你終究還是妖化了?”
他将視線警惕地轉向恬靜溫婉的少女,少女薄唇微抿浮現的笑容和陰雨綿綿的那天夜裏極為相似,冰涼,輕蔑,并且帶着一絲血紅的厲光。
初到南國的那天起,即恒就敏銳地察覺到有一道目光盯在他身上。雖然人世裏鮮少有妖魔栖息,但如南國這般混沌之地,他倒并沒有感到多少意外。
然而意外的是,他不費吹灰之力将那個追蹤者揪出來以後,發現對方居然是一個人類的女孩子。倉皇的深褐色眼瞳中滿是無措和驚恐,卻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渴望壓抑在眼底。她身上彌漫着濃郁的妖魔氣息,凄冷的夜雨将她秀麗的臉龐也染上了幾分陰蟄的妖氣。
姑娘,想吃我嗎?他擒住她意欲偷襲的手,笑道:沒那麽容易哦,你找錯人了。
被妖魔染指的人類會受制于妖氣侵體而襲擊路人,這個少女恐怕也是一個可憐人,打發掉就算了。
不料少女不退反進,不顧會被一掌打死的風險直沖進了即恒的懷中。随着她撲入的身形,頭上的風帽滑落下來,露出了一頭與容貌極不相稱的銀灰色長發,在陰沉沉的雨幕裏愈發形如妖異。
少女揪住他的衣襟仰起頭,雨水淌過她素淨的臉龐,勾起了一絲冰涼的笑意,帶着猩紅色的光芒自她眼眸中悄悄升起。
給我一點就好,我只要一點……她深深凝視即恒,輕啓朱唇似夢呓一般呢喃道。
那雙目裏迸射的光如此清冷,又分外清明,全然不似一個受妖氣侵蝕而喪失理智的傀儡。一個異樣的念頭忽然在即恒腦海中閃過:也許她并不是在伏擊路人,而是在伏擊他。這個少女是在以自己的意志選擇着獵物。
“從我蘇醒的那一天起,燕夜就已死去。”燕夜輕輕梳理被風吹亂的發絲,微笑之中并沒有多少感情地吐出這句話來,“如今你所看到的不過是依靠妖魔的力量茍延殘喘的軀殼罷了。”
與那夜初遇時相比,她的身體似乎惡化了。不僅頭發已經全數花白,連同她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死亡的氣息。
離魂術致使靈魂脫離肉身後,在漂泊的旅途中極易使靈魂受損,從而在回歸之後與身體産生排斥反應。燕夜的身體毫無疑問在提前進入衰敗。
“可是若産生了排斥反應,你不可能還活着”他倏然意識到燕夜後半句話的意思,詫異道,“翎鳳居然為你續命?”
他只道笨鳥一時鬼迷心竅被人類女子迷住,才會突發奇想到人世裏來,卻不曾想到人類的魂魄穿越了如此遙遠的距離,又怎麽會完好無損地回來。這其中必然受到了翎鳳的幹預。
為一個死去的人複生,無疑已擾亂了天道命局。而燕夜身居高位,又天賦異禀,她的一舉一動所造成的影響,遠非尋常女子所能比拟。
如今南國遭遇落雪之異象,莫不是證明了因果已亂?
“沒錯。”燕夜不置可否,她的笑容娴雅,目中卻深藏冷意:“不善言辭的人會用行動來表達他愛我。哪怕明知會闖下大禍還是義無反顧為我續命,哪怕明知觸犯規則還是扔下一切到人世來找我。”
她凝着即恒,似在尋找認同,可臉上的笑容愈發的深,所藏的痛苦也愈發的沉:“一個将我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人,再沒有人像他對我這麽好然而”
然而他卻生生将她逼到了這般田地,這份怨該如何用愛來抵消。
“別怪他。”即恒忍不住出聲,“他笨得很,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既已能夠适應他的力量,今生今世與他在一起,倒也能夠天長地久。”
福祉無從消受終會變成負擔,因此才會有“鳳凰入世必有大禍”的傳言,不過是将得不到的欲望都歸咎于布施者的恩澤,實在是荒唐的責難。
燕夜合起雙目,似在壓抑內心的掙紮而神情蕭肅。她與梨夜雖為姐妹,性情卻截然相反。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的時候,只微微一笑便如暖陽入冬,沁人心脾。
聽了即恒的話她秀眉輕蹙,似在細細地思忖即恒的勸慰,末了微勾起手指,繞着一叢白發苦澀道:“天長地久?就憑我現在這副模樣,只怕他根本喜歡不了多久。”
容顏盡失對于女子而言,無異于比死還要痛苦的酷刑,更何況傾慕之人風華無雙,傾倒衆生。她要如何不讓自己去仰望他,要如何才能不在他面前惴然不安,患得患失。
“男人愛一個女人又不全是為了美色。”即恒好言相勸道,他難得這麽誠懇地安慰人,清亮的烏眸中流淌着一絲憐憫,“鳳凰族中美若天神的都是雄鳳,雌凰普遍長得很是一般,就算把你丢進她們當中或許你也是佼佼者,何需妄自菲薄。”
燕夜有些吃驚地看着他,似乎她本沒有那麽傷心,即恒卻安慰得很是認真,倒讓她有些無措。
即恒了無生趣地閉上了嘴,突覺自己好像有點多管閑事。不料燕夜忽然輕抿雙唇,笑出了聲。
她笑起來特別舒雅,端的是一副大家閨秀的矜持,可又不見一絲忸怩之态。即恒終于有點明白翎鳳為什麽會為她癡戀成迷,她是一個十分柔韌的女子,看起來卻分外柔弱,男人會為這樣的女子而甘願當她的保.護傘。
只是柔韌與柔弱,并不全然相同。
“有人道傳說不可盡信,我以前不以為然,不過現在倒覺頗為正确。”燕夜雙眸之中亮若星辰,她仍舊笑得溫柔,目中卻閃過一絲如雨的冰涼。她凝住即恒,神情驀地竄上一絲古怪,幽幽地道,“想不到戰神河鹿一族并非如傳說那般冷酷無情,弑殺好戰,反倒別有一番溫柔的人情味。”
☆、恩怨
? 即恒赫然被道出真身,驚得睜圓了眼。半晌才讪讪地笑了起來,沖燕夜擠了擠眼道:“你在說什麽,戰神?我看起來有那麽兇惡嗎?”
燕夜淡然笑着,她的目光溫婉,甚至有些悲憫,似在看着一位同病相憐的天涯淪落之人。若非雙眸之中猶帶着一絲猩紅的厲光,在那樣滿含深情的眼神注視下,任誰都會心中抽痛,不自禁向其傾訴衷腸。
“你自然不會承認,畢竟你還在天上城的通緝之下。可我若将你當做迎神祭的祭品獻予神明,想必一定比我親自當祭品要有誠意得多。”燕夜妍妍笑道,笑容卻愈發冰冷。
即恒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連同那雙深幽的眸子裏也不見了平日的戲谑,他忽然想通了什麽,失笑道:“原來你早已知曉了我的身份,才會特地出來伏擊我。受制于妖魔之血的你不願去襲擊人類,襲擊我倒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燕夜燦然一笑,不置可否:“只怪河鹿一族早已被人之卷所驅逐,不再享有人類的待遇。身在夾縫中的你,一心想掩蓋身份混跡于人群中,卻又在人前公然撕下結界,顯露異能,我若再不出手,只怕對不住你了。”
那張素淨的臉龐上再也找不出一絲柔弱之氣,反倒生了一股睥睨的冷漠。即恒只怪自己一時天真被她所惑,這個在金釵之年便能面不改色逼人斷腕的姑娘,又豈會是省油的燈。他仰望塔頂冰冷的石壁,長聲嘆息道:“他會傷心的……看到你這個樣子。”
燕夜似是一怔,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道:“如若不是你推波助瀾,他根本就見不到我,又何談傷心。”
滿室空寂在她這句話中倏然又增添了幾分落寞。
原來就連登塔之時所遇到的詭谲幻境,都是燕夜所布。她處心積慮所做的,都是在拒絕與翎鳳相見。
她是多麽聰慧又內心強大的姑娘,在欲念初始之時便狠心将其扼殺,世間鮮有幾人能做到如此清醒。為此,即恒也少有地産生了一股想要反省的沖動,不該為了一時的好奇心起而去幹涉別人的命運。可是這份愧疚稍縱即逝,他目光轉向燕夜,仍舊是嘆了口氣,這聲嘆息比先前又多了幾分沉重。
“可你見到他了,便再也克制不住了。”
燕夜挂着恬淡的笑意,深眸中卻燦若星輝,使得邁入衰敗的容顏也不禁煥發了容光。為了南國她本已心如死灰、決意赴死,然而卻在情人的一眼之間被擊潰了決心。萬不該愛上的人所給予的深情不論是福是禍,她已然都不願就此放手。
即恒有些洩氣地凝着屋頂洞壁,想到這裏将可能成為自己的葬生之地,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千年前河鹿一族因觸怒人道而遭遇天罰被滅族,如今他又在這個因觸怒人道而即将遭遇天罰的國度栽了跟頭,仿佛冥冥之中早已設下了圈套。
“好吧,我不管你是打算将我當作食糧,還是當作祭品。”即恒望了一圈自己所在的木箱,黑漆漆的着實像一具棺材,太不吉利,便道,“能不能給我換一個地方關着,我保證不逃跑。”
燕夜卻不以為然,嫣然一笑道:“這屋子狹窄,只有這地方寬敞得很,我都讓給你了,有何不好?”
“因為我不喜歡女孩子在我上面。”他十分認真地看着燕夜,振振有詞道。
燕夜有些回不過味來,詫異地問:“這是何意……”
即恒一掃陰霾,咧開嘴笑了起來,烏眸之中閃過一絲狡黠:“正如字面所言,男人大多都不會喜歡。”
她終于明白過來,心下不由惱怒,臉龐上卻浮起了紅雲,秀目一轉瞪着即恒道:“同為傳說,翎鳳絕不會像你這般無賴。”
即恒哈哈大笑,愈發放肆地說:“他若像我這般無賴,這世間女子恐怕都要遭殃了,還輪得到你嗎。”
燕夜氣得臉色發青,她跳下棺木大步走到門前,對着門外高聲喊道:“來人,給我把他吊起來!”
她從未如此生氣,如此純粹地生氣,再也顧不得矜持,再也顧不得儀态。看着即恒滿目痛苦地被吊在頂上,搖搖晃晃像随時都會摔下來,胸口似一口壓抑已久的濁氣傾瀉而出,竟隐隐地感到了一絲痛快。
可是很快,她又陷入到了沉郁之中。即恒嘲諷的話語回蕩在耳畔,翎鳳若如他這般閱人無數,只怕是萬萬輪不到她的。
她不過撞到了一個絕妙的時機,才成為他第二個認識并青睐的女人……
此時已過正午,天空依然陰郁,雪停了一陣,又下起來。南國已成為雪域,而這不尋常的奇異之景似在一日日加深了傾覆的謠傳。
國之将覆,必有異象警示衆生。南國所出現的異象又何止異雪一種,那道天空中的裂縫遲遲無法修補完好,便也漸漸地成了一個新的異象。
巫天閣派人前來請梨夜助陣,梨夜盡數稱病不去。沒有烏将塵為她撐腰,她根本什麽事都做不成。可是那個男人卻心懷鬼胎,愈發貪婪。
為什麽呢……她為什麽不能做得像燕夜一樣好?十七年來她總是被燕夜壓在下頭,在燕夜的光環下黯淡得擡不起頭來。她唯一所仰仗的,不過是父王不喜歡燕夜。
可父王卻不見得也喜歡她。
“這小子倒是對你有心,你就嫁給他吧。”
“待你登基之後,讓國師為你輔政三年。”
冰冷的毫無感情的聖旨,絲毫沒有将她放在心上,仿佛她不過是一個為了王位而存在的傀儡,僅僅只是需要有一個人繼承他的血脈而已。梨夜埋首在枕中,咬着牙痛徹心扉。這時門外響起侍女的聲音:“殿下……”
她猛然一驚,心下忽然靈光閃過,忙披衣而起開門便問道:“是父王要召見我嗎?他是不是改變主意了?”
侍女吓得退了一步,旋即又低下頭,嚅嗫道:“殿下,國、國師說他正忙于監督祭祀臺的修建,暫時……暫時無法應诏來見您……”
梨夜默然駐足于門邊,許久都沒有回聲。侍女悄然擡起眼,就見到梨夜通紅的眼眶裏已泛起了水光。
“滾。”她咬牙低喝道,侍女連忙退去。
屋外早已堆起了沒過腳踝的大雪,這雪竟似下個沒完,直令人生厭。梨夜邁步走出去,赤着腳踩進雪地裏,将那純潔無暇的皚皚白雪盡數踢起,灑得漫天都是。
淚水也就随着飛揚的雪沫子一起弄髒了臉頰,模糊了視線。她大肆發洩了一通後,無力地癱坐在雪中,眼淚仍不住地流淌而下,和着冰冷刺骨的寒意一齊在身上凝成了凍珠。
宮殿裏四下寧靜,無人敢上前阻攔。梨夜公主生氣的時候,他們都會默默地遠遠逃開,生怕一不小心禍及自身。此情此景,倒與兒時一般無二。梨夜思及此,不禁苦笑出聲。
十年之前,南國也下過一場暴雪,雖不及此時肆虐,但也着實浩大。雪停之後滿目皆是銀白色的世界,如夢幻一般美輪美奂。年僅五歲的梨夜歡笑着奔跑在雪地裏,她好不容易才從繁重的功課中解放出來,瘋了似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