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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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中跑了一陣停下來,內心的雀躍猶自無法消減,她多麽希望能有人與她一起分享這份喜悅。然而宮中的侍從每個人都對她畢恭畢敬,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自她記事時起,唯一的玩伴便只有燕夜。
那時她們都只是孩子,上一輩的恩怨塵封在國君的一句禁令裏,不曾影響到童年。燕夜雖有些啰嗦,總是在她面前擺出姐姐的架子,但面對這番美景也終于動搖了起來。
我們來堆雪人吧。
燕夜搓着雙手提議。她讀書多見識廣,總是帶頭出主意。梨夜只要好玩,便欣然同意。她們決定比賽來增加難度,誰先堆好雪人,下一次去學堂就讓師傅幫忙帶一份禮物送給久未謀面的父王。
梨夜摩拳擦掌,興奮極了。她已經美滋滋地想好了要做一份什麽樣的禮物獻給父王,一定會讓父王喜歡得親自前來誇獎她一番。于是她鼓足幹勁,一雙小手凍得紅撲撲的,臉蛋也紅撲撲的,心裏卻是暖洋洋的。
可是看燕夜堆得又好又快,她的雪人卻連一顆完整的圓形都捏不起來。眼見時間就要到了,梨夜對燕夜的成果又眼紅又着急,終于按捺不住跑上前一個巴掌拍下去,将雪人圓滾滾的頭顱拍得稀爛。
燕夜怔在了那裏,烏溜溜的大眼睛裏寫滿驚愕。梨夜卻拍拍手不以為然,她想燕夜是姐姐,一向很謙讓她,現在怎麽就不能再謙讓她一次?
沒想到燕夜的眼眶紅了,她仰起頭瞪着她,那表情太過吓人,梨夜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正自有些懊惱間,燕夜忽然起身伸出小手,将她狠狠地推倒在地。
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她流着淚大喊道,清脆的聲音淹沒在雪地裏,猶如隔着一層薄紗般不真切。說完轉身就跑走了,留下梨夜一個人獨自在雪中,望着她遠去的背影大哭。
我、我也最讨厭你了……
梨夜放聲大哭起來,淚水模糊了視線,寒冰刺入骨髓,在抽噎中越發冷冽。她抱起身體蹲坐在雪中,感覺無望又無助。
這時,一件狐裘從天而落,輕輕地披在了梨夜身上。尤帶體溫的毛發柔軟而溫暖,悉心将寒意驅散。随之而來的是一個沉穩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我的寶貝梨夜這是怎麽了?怎的一個人坐在這裏哭?
那話語中的寵溺與愛憐讓梨夜忍不住再次大哭起來,含混不清地喊道,父王,父王……燕夜她欺負我……
父王将她小小的身體一把抱起來,塞入長袍之下。溫暖的胸膛上心跳聲沉穩而有力,一股混合着絲絲酒意的醉人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令梨夜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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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梨夜第一次感到屬于男人的體溫。她窩在父親懷中甜蜜地想,長大以後她也要找一個像父王一樣胸膛寬厚且溫暖的男人,在她寒冷的時候會一把将她擁入懷中……
雪不知何時似已停下,梨夜靜靜地阖着雙目,不再能感到雪花落在臉上悄然融化的涼意,而身體業已在雪中凍得麻木。她頹然睜開雙目,一滴未落的淚珠自眼睫震落,悄然滑入衣襟。
然而眼前所見卻讓她為之一怔,天空不知何時被遮住了一般,簌簌的雪花如夢似幻地飄落下來,卻盡數被一只衣袖所阻擋。那只手蒼勁修長,那只衣袖紅似焰火。
梨夜轉過身訝然向身後望去,那個如火焰般璀璨奪目的少年就靜靜地站在她身後。
☆、瓦解
? 梨夜的雙足凍得直發紅,見到翎鳳以後突地眼眶也紅了,似有萬般委屈終于等到了發洩的出口。翎鳳很是不知所措,只好先行将她抱回屋內。
纖足在火盆的烘烤下漸漸回複了溫暖,翎鳳一言不發地蹲守在梨夜跟前,将她一雙赤足捂熱。火光打在他有些蒼白的臉頰上,映着一頭紅發愈發凄豔惑人。
“為什麽……要這樣虐待自己。”翎鳳低着頭喃喃問,不知臉上是什麽情緒。
梨夜靜靜地望着他,凄冷地一笑:“因為心裏太苦,只好用身體的痛楚來分散一點注意力。”
翎鳳聞言不禁擡起頭,目光裏沉靜如水,又似暗暗地藏着一抹悲意。比起初相識時的倉皇與無措,這副模樣倒顯得成熟了許多,就像一個歷經了苦劫之人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
純真少年固然可人,但受過傷的男人才越迷人。這份迷人與決心相伴,與責任相随。
梨夜情不自禁輕觸着他的頭發,任其在指間流瀉而下。她忽然附過身,紅唇親吻着他白皙的耳廓和頸項。
翎鳳微一側身躲過,輕蹙起眉:“別這樣……”
梨夜輕嗤笑道:“你既不是來罵我,又不許我親熱,那你主動進我的房間做什麽。”
翎鳳愣了一愣,眼神中終于找回了一絲熟悉的迷茫,顯然剛剛才恍覺自己竟只身一人闖入了少女香閨。
他搖了搖頭,解釋道:“你誤會了,我只是來謝你。”
“謝我?”這回倒讓梨夜有些吃驚,“謝我什麽?”
“謝你為我解了咒。”他答道。
梨夜凝住他半晌,驀地揚聲笑了起來,笑容裏滿是苦澀:“本是我害了你,你還要來謝我?是你當真笨得無藥可救,還是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
翎鳳默然無言。他只是沒有想到梨夜會輕易地為他解了咒,并且神不知鬼不覺。若非如此,只怕在他俯身沖下祭神塔時,多半要摔得粉身碎骨了。
“誰在害我,誰對我好,我分得清楚。”他低下頭,兀自喃喃地說。
梨夜瞧着他黯然失神,又巋然不動的模樣,就好似再也沒有身外之事能夠動搖他半分。愚笨的人一旦作下了決心,只怕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了。她不覺又是一陣苦意湧上心頭,鼻尖也跟着一片酸楚:“我梨夜從不做沒有目的之事。解除你的咒術,不過是為了讓你為我除去一個人。”
翎鳳身形一頓,似乎也沒有感到驚訝,替她說了出來:“烏将塵?”
“不錯。”梨夜艱難地應道,“不僅如此,我還希望你能夠頂替他的位置,留在我身邊。”
“可是他能給你的,我全都給不了。”
原來他竟如此有自知之明,梨夜不禁失笑,忽然在想這個倍受天地恩寵的男人是否真的那麽笨。明明笨,卻異常的敏銳。
“你倒是很明白。”梨夜忍不住譏诮道,“既不能像情人一樣愛撫我,也不能像父親一樣扶持我,你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替我殺了他了。”
她纖指一撫胸前,那枚形狀怪異的圓環便夾在了兩指間:“用烏将塵的首級來換鑰匙,你不必再擔心我出爾反爾。反正你肯來見我,必定不是來給我暖腳的。”
翎鳳默然凝視着梨夜,那枚鑰匙在微暗的日光下泛着暗啞的光澤,他的确是為了它而來,只是梨夜的條件讓他不禁有些迷惑:“為什麽?你曾經很愛他,現在又很需要他,殺了他豈非如同斷臂?”
“斷臂又如何。”梨夜目中湧起仇恨的光芒,咬牙道,“我可以容忍一個人男人不愛我,欺騙我,甚至公然戲弄我。但我絕不允許他想取代我,掙脫了項圈自己當主人。”
她再也不想倚賴于一個男人口中的愛,何況那份愛早已逝去。
“我什麽都不要了。不要你,不要燕夜,你自可帶着她走。”淚珠自梨夜狠的眸中滾滾而落,将那雙深眸洗得愈發明亮,亮若星辰,她高傲地揚起下巴,一字字道,“如今我只想要王位,要所有不會輕易改變的東西……”
字句落地铮然有聲,在寧寂的宮殿裏回響,愈發聊顯寂寞。翎鳳已經習慣了渺無人煙之地,卻始終無法适應宮殿的空寂。明明是個人聲鼎沸的地方,人和人之間卻像隔着一道道的天塹。
在這片冰天雪地的王城裏,溫暖之物容易變質,冰冷的東西才亘古不變。她耗費了心力去追求溫暖的愛情,所得到的卻是燒灼的歡愉,行到終點,不變的唯有冰冷的王座。
“即恒是不是也在他手裏?”翎鳳輕聲地問。
梨夜怔了怔,移開目光,沉默地點了點頭。她多少是有點愧疚的,此時此刻,那人多半已經死了。可她不打算告訴翎鳳。即恒若活着,他自可去救;即恒若死了,他正好去報仇。翎鳳此行總歸會有收獲,可這些真正的理由,她又不敢去說。
“好。”翎鳳答應了下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乎從未感到目标如此清晰過,鮮紅的眼眸也如寶石般清明透亮,“再來見你的時候,我一定會帶上烏将塵的首級。”
梨夜被他發亮的眸子吸引住,久久無法移開視線。她沒想到翎鳳竟然真的會答應,沒有懷疑,甚至也沒有猶豫。就算梨夜不拿出鑰匙做餌,他也會答應亦未可知。
誰在害我,誰對我好,我分得清楚……那麽笨的一個人,要怎麽分得清楚變幻莫測的人心?
梨夜忽然有些顫抖起來,她感到一點怕,怕他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冰涼的手輕輕撫上了翎鳳的臉頰,至少現在她還能真實地觸到他臉頰上的溫暖。
“你記住,傳聞間烏将塵不會被任何人殺死,除了他自己。你一定要确定他真的死了,一定要确定。”
她嚅嗫地說,那些想要勸他別去的話到了嘴邊,硬是咽了回去。她終究是無法阻止自己的自私,哪怕是要他去冒險,也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維護自己的機會。
翎鳳點了點頭,也不知領會了沒有,漂亮的臉上浮起一絲安撫的笑容。在臨走之前,他回頭對她說:“梨夜,人生還很長,不要這麽輕易就放棄去愛。你身邊有那麽多出色的男人,總會有一個是真心愛你,肯留在你身邊扶持你。”
梨夜微微地一怔,半晌才笑了一下,凝着他問:“你可願意當那個男人?”
翎鳳收回目光,神情有些歉疚:“抱歉……我不能。”
他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邁出了房門。
門外落雪蒼茫,唯有一抹火色的影子格外矚目,猶如一團烈焰要将天地燒盡。
……
天空的裂縫在一片暖黃色的光芒下散發着柔和的暖意,仿佛這寒冬臘月也不禁被這奇異的景象溫暖了過來。而這片暖光的來源竟是從祭神塔上輻射而出。
南國城內議論紛紛,有人猜這是燕夜公主誠心祈禱而得到了天上城的寬恕,有人道這是燕夜公主不忍南國陷入苦難,身隕之前仍在為南國貢獻自己的力量。
一時間,請求國君釋放燕夜的呼聲再次高漲了起來,在南國城內一呼百應。
即恒被吊在頂上,身形裝在了一只四四方方的竹籠裏。他縮緊的身體絲毫都舒展不開,整個人活像一只壓縮後的方塊,全身上下唯有一張嘴還能自如,別提有多憋屈。
他冷眼俯視着燕夜動用妖力在修補天罩,玄鳳一族的力量在她身上竟然被掌握得游刃有餘,光憑這一點,這個人類女子的天賦就着實的驚人。
“喂……”他呼喚了一聲,有些費勁地說,“拉攏人心也不用這麽拼命吧,你不留着一些力量來對付梨夜嗎?”
燕夜微阖雙目,端坐在陣法中央,她似毫無聽覺,安詳寧靜的容顏仿若佛陀在世。
即恒卻見識過她目露兇光的模樣,再也不信這女子的溫婉表象,冷冷地譏諷道:“你不會真的把我當作無限供應的能量抽取器吧?我事先說明哦,雖然我已經不在人之卷了,但身體還是血肉之軀,傷到要害一樣會死,跟人類沒有任何區別……更沒有翎鳳那麽變态的不死能力,你打這個算盤怕是要失望的。”
燕夜仍然合着雙目,卻輕輕地開了口:“河鹿一族尊為上古戰神,莫不是因為骁勇善戰,而是因為如此聒噪?莫非千年前那些敗于河鹿手下的國家都不是被利刃斬殺擊退,而是在三寸不爛之舌下無奈被勸退?”
她輕蹙起眉,面色已滿是不耐。
即恒仍是笑嘻嘻的,哪裏有什麽上古戰神的樣子,若不是身體固于籠中,他幾乎要搖頭晃腦起來,悠然且恣意地說:“過去人争搶靠的是手,現在人争搶靠的是嘴,未來靠的一定是腦。事态在變遷,時代在變化,由不得你不服。”
這是什麽歪理。燕夜眉心的煩悶愈盛,她的心一亂,體內烈焰般的妖力就漸漸有些失控。她不得不提前收勢,圍繞在她身邊的暖黃色光芒便緩緩地黯淡了下去,逐漸消失。
一層細密的汗珠從額間沁了出來,燕夜深深地呼吸着,努力壓下心頭烈火。鳳凰的力量固然強大,然而駕馭起來卻很是費力。
她仰起頭望着懸于半空的少年,冷冷地笑道:“所以河鹿被滅族,卻只有你一個人活下來了嗎?真了不起。”
一句贊嘆的話卻比任何一支利箭都要刺痛人心,即恒的笑容因為僵硬而隐隐浮起一絲兇光,但不一會,又漸漸化成了苦笑。
“是啊,這個時代不再需要你的時候,想要活下去難免要犧牲一些什麽,所謂的自尊也不過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他刻意的灑脫讓燕夜不禁怔了怔,深褐色眼眸中的冷意也緩緩融化成了悲憫。她垂下頭,望着自己的雙手有些怔忪,許久才喃喃道:“你說得沒錯。時代已不需要我,不犧牲一些什麽,如何活得下去。”
她正是犧牲了為人的資格,才活到現在,只因為南國已不再需要她。
即恒遠遠地俯視着垂眸的少女,不覺悄悄嘆了口氣。他忽然說起了一件塵封在中原大陸歷史上的、十分久遠的往事,向燕夜問道:“你們南國是幾百年前統一中原大陸的安雀國的分支,安雀用詭谲殘忍的巫術控制了中原大陸,最終又因為這樣殘忍的巫術而被瓦解。安雀國最後一任女王自知亵渎了神靈,擾亂了人倫,于王座上畏罪自盡。她當時正是用離魂術自盡,使魂魄永不入輪回……”
他一眨不眨地注視着面前這個十七歲的少女,沉聲問:“燕夜,你又是為何緣故施展了離魂術?”
☆、雙生子
? 離魂術是十分危險的術法,多數在探取機密時做為最後的手段。安雀女王第一個秒出奇招,用離魂術來終結了自己。這歸咎于她生平過于追求超越人類的力量而濫殺無辜,讓中原大陸陷入一片恐怖的血海之中,幸而在未完全滅絕人性之時覺醒了過來,決然地殺死了自己。
可是……即恒謹慎地觀察着面前這個十七歲少女,他篤信這個女子絕非凡人可比拟,可她究竟做過什麽才會對自己使出昔年暴君自絕的殘忍手段。
燕夜擡起頭靜靜地看着他,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氣息還未平複下來。以一人之力支撐護法的結界着實很是吃力,即恒的話又在她心底激起了一片浪花。
為什麽要用離魂術自盡……她苦笑起來,迎眸望向即恒道:“你不僅多舌,還很多事。這與你有什麽關系?”
即恒縮在窄小的籠子裏,讪讪地笑道:“沒什麽,好奇問問。我看梨夜對你那般無情無義,你居然還挺關心她,對于一個即将被逼死的人,這實在不合常理。”
燕夜冷嗤道:“世上不合常理之事本就多如牛毛,我身為長姐關愛妹妹,難道也有錯?”
“可那個妹妹不僅打你,還眼巴巴等着你去死啊。”即恒迷惑不已,“這樣下來你還要對她好,縱觀古今也就只有一個原因了。”
燕夜一瞬不瞬地凝着他:“什麽原因。”
“你對她有虧欠。”即恒一本正經地回答。
他明顯能感覺到空氣在一瞬間凝滞,那些波動的情緒似乎都在散發着燕夜內心的震蕩。她瞠目盯着自己,目光中既有驚訝,更多的卻是被戳中心結後的慌亂。
燕夜垂下了頭,許久才浮起一絲慘淡的微笑道:“我該慶幸翎鳳沒有你這般聰明。”
即恒觑着她的一舉一動,咧開嘴笑道:“你放心,那只笨鳥再重生一次也趕不上我。在他心裏你完全是一個溫柔善良、舉世無雙的好姑娘。”
燕夜聽得這番嘲弄不由面色微怒,她瞪了一眼即恒,忽又遲疑地問道:“翎鳳真的是這麽說的……?”
溫柔善良……她對他說過許多寒心的話,并且不辭而別,沒想到他竟然毫不在意,在他心裏留下的只有她的好。
一股柔情浮上臉頰,不自覺牽起了一絲甜蜜的微笑,使得滿頭華發也在頃刻間生出許多光輝來。
先前的諸多郁結與悶氣一掃而光,燕夜有些吃力地站起身,緩步踱到了窗前。她遙望天空那道烏沉沉的裂縫,臉上的笑容在寒風中逐漸消散,化為了一縷惆悵:“你說得不錯,我的确虧欠了梨夜,我唯一能夠還她的,也就只有這條命。”
即恒怔住,摸不着頭腦。他倏然想起了南國城中私下裏所流傳的,關于王室兩位公主的出身秘密,不免有些唏噓:“原來如此。因為你的母親曾經加害于梨夜和她的生母,致使其被國君所殺,所以你過意不去想要代母還仇?”
燕夜聞言卻是輕輕地笑了,那笑容含着說不出的意味,好像在嘲弄,又好像感慨。她擡起眼,秀麗的臉龐在暗沉的日光中散發着一股神秘而奇異的光彩,她的目中光華流轉,攝人心魄,赫然産生了一份好似超越年齡的魅力,與梨夜極為相似。
她說:“因為我和梨夜不僅是親姐妹——還是一母同胎的雙生子。”
窗外的冷風撩動着她銀灰色的長發,一身素白長裙包裹着玲珑有致的曲線,随風微微浮動。她長身立于飄落的雪中,好似冬雪傳奇中的雪女。猩紅的眸子流動着璀璨的暗光,使那張素淨溫婉的容顏赫然間染上了幾分妖冶之氣。
“一、一母同胎?”即恒喃喃地重複她的話,似是不能理解話中含義。他歪着不能輕易動彈的頭,脖頸酸痛難忍,而燕夜詭秘的笑容更令他身上陡然冒起了一陣冷汗。
“國君已将此事的影響降到了最低,仍然背上了殺妻棄女的惡名。不知真相若公布于衆,王室還能有何等的名望耀武揚威。”燕夜噙着笑一字字道,眼裏盡是嘲諷之色。
她以一個局外人的口吻将十七年前王室後妃争寵案娓娓道來,真實的鬥争比口口相傳的版本要更為黑暗,更為血腥。
國君年盛時不加節欲,南國雖是偏隅小國,王室後妃的數量卻絕不亞于任何一個強國鼎盛時期。然而縱使王城日日笙歌,國君即為數年卻依然沒有子嗣。正在群臣與後妃均為後嗣問題而苦惱之際,後宮突然傳出了喜訊。這可急壞了那一雙雙通紅的眼睛,有了消息竟比毫無消息更讓人心焦。
不想過了半月,王室竟雙喜臨門,另一位妃子也有了喜脈。一時間喜慶洋溢在王城的每一個角落,讓國君甚感欣慰。
“你知道什麽叫鸠占鵲巢嗎?”燕夜忽然揚聲問。
即恒凝着她沉思良久,他有了一點預感,但還是決定搖搖頭。燕夜遞來一個不甚滿意的目光,但既然已決定将這樁塵封十七年的宮闱秘事抖落于青天白日之下,便收起了啞謎繼續道:“當先有孕的那個不知怎的身子日漸衰落,雖每日有專人侍候,藥食進補,身體卻依然跟不上孩子的成長。太醫疑心她身懷多胎,然而把脈問診卻并沒有異常,只好将其歸咎于母體營養不善。”
腹中多胎意味着多一個孩子汲取母親的營養,可母體每日的攝入有限,均分之下不僅孩子會營養不良,母親也要受累。可太醫診斷并未懷有多胎,那位妃子卻覺得腹中就像懷了一只饕餮怪物一般,不論她如何調理、如何進補都被其吸得幹幹淨淨,不過七個月她就已容顏憔悴,面容枯槁。
國君懷疑有人從中作梗,便請巫天閣入宮徹查。沒想到一查之下,巫天閣交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讓國君驚駭得面無人色。
“其實國君根本就不能生育,那妃子恐怕懷了個怪物吧。”即恒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卻受到了燕夜的鄙視。
“那我和梨夜豈不都是從石頭裏來的。”
“不是還有一個妃子嗎。”即恒漫不經心地說,末了忽然一頓,怔道,“……難道她沒有懷孕?”
燕夜抿唇輕輕地一笑,肯定了即恒的猜測:“不錯,她的’孩子’跑到別人的肚子裏去了。”
聳人聽聞的真相讓即恒不由心驚,他目不斜視地看着身下仰視自己的少女,忽然産生一種難以遏制的寒意,讷讷地道:“那個’孩子’就是你……?”
燕夜不置可否,她擡起頭來望着即恒,那雙眸中深藏的神秘令即恒倒抽了一口涼氣。鸠占鵲巢,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你的母親把你放進了另一個女子的腹中,由她來給予你血肉之軀,那麽你豈不是……豈不是……”
“豈不是身上流着三個人的血?”燕夜将即恒說不出口的話接了下去,她眯起眼睛重新打量即恒,目光一轉莞爾道,“看來你并未見證過安雀國的巫術,操縱人命,逾越神權之事在安雀強國之際可是數不勝數,與之相比,借胎生子都不算什麽。”
即恒的确沒有親眼見證過安雀國的歷史,他所知之事均是從生父口中獲得,那時他尚且年幼,每每聽及安雀都會下意識地戰栗,無法想象中原大陸上的人類怎可做到這個地步。
而今從燕夜的口中,他才恍然那些幼時被當做吓唬孩子的終極手段原來在真實中不過是冰山一角,那些被白骨與塵埃所淹沒的想必更為可怕。
“我的母親動用禁術使我降生,她因為我而被父王殺死,父王因為我而飽受非議,梨夜也因為我而失去生母……”她深吸了口氣,望着水中靈動的小魚幽幽地嘆道,“我就似一個詛咒改變了整個南國,也奪去了本該屬于梨夜的一切。”
水面倒映着她憂郁的面容,在魚尾擺動下人影不斷地扭曲,一汪紛亂的心緒在倒影中愈發破碎不堪。
“因為有了梨夜,才會有我,可是我卻奪走了屬于她的東西。倘若燕夜此生虧欠了誰,那個人就只有梨夜。”
沉默在寒風中越顯蕭瑟,令即恒不禁打了個冷戰。如此複雜而駭人的身世簡直聳人聽聞,他觑着燕夜迷惘傷痛的神情,小心組織着措辭問道:“那你……有何打算?”
他知道燕夜是不會放棄的,或許她曾經想要放棄,如今已今非昔比。燕夜聞言微微地一笑,溫婉的笑容映着眼底的悲傷,像水一樣動人:
“對梨夜我能做的都已做了,今後我也想為了自己去拼搏一場。”她忽而轉目凝向即恒,眼底泛着一抹溫柔的水色,“或許你說得對,這一切本該不是我的,我又何需再執着。身為罪孽之女的燕夜早已在幽山死去,而今的我是了翎鳳而存在,今後也将一直是……”
☆、幻滅
? 翎鳳,你若下定了決心要和她在一起,就與她一起遠走高飛,不要再回來。你自小不在族內長大,族規于你幾乎是一紙空文。可你莫要忘了,縱使你帶她回去,衆位長老也不會接受她。而你更要接受違反組規的懲戒……
那日弱依的勸導一字字全在翎鳳的耳畔回蕩,久久不能平息。她沒有說完的話語翎鳳也自然知曉,哪怕他願意接受懲罰,燕夜的時間卻是耗不起的。
擺在他們兩人面前的路,似乎只有遠走高飛這一條。
烏将塵的府邸坐落在王城之外,比之王城戒備要松懈許多。據梨夜說,此時烏将塵正在監察三日後迎神祭所搭建的祭祀臺,并不在府中。翎鳳輕而易舉地潛入,尋思先找到即恒的下落。
他并不覺得烏将塵會把即恒關在牢裏,對于一個妖魔而言,獵物自然要放在眼前才可放心。可是以即恒那樣狂野的性子,又有誰能關得住他?
國師府庭院深深,四下裏靜谧無人,連半個家仆的影子都沒有看到。翎鳳小心地避開橫生的枯枝,踏着白雪緩步而入。他從前院一直走到後院,不僅無人發覺,甚至連一聲雀鳥啼鳴都不曾聽見。整個院落都被皚皚大雪覆蓋,猶如一個森冷的洞窟将生氣盡數吞沒。縱然在青天白日裏猶自透着一股揮不去的陰冷,不知到了夜裏又該是怎樣一副光景。
這房子誠如主人一般令人生畏,翎鳳不由對即恒的處境愈發擔憂。他大着膽子上前推開一扇門,房間位處一側,想來是留宿客人的用處。門扉上積起了一層灰塵,看起來已有段時間不曾打掃過了。
吱呀一聲門緩緩地開了,一陣灰應聲抖落下來,直嗆人口鼻。翎鳳連忙揮揮手,帶起一小股風浪吹散了風塵。待塵埃落定,他凝目往屋內一瞧,觸目所見卻令他駭然震退了三步。
屋內地上整整齊齊擺着一圈白骨,每一只空洞的眼窩都在陰氣森森地望着自己。如若夜裏有人誤入此間,非要被吓死不可。翎鳳一時無妨頓時被駭住,看清了只是幾顆白骨以後不免擦了把冷汗虛驚一場。烏将塵此人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陰影,那種恐懼仿佛已經灌入了血液裏,時不時就控制了身體。
他甩甩頭将心頭的黑影抹去,告訴自己沒什麽可怕的,那個男人橫豎不過是只名不見經傳的小妖魔,若非自己上次大意,又怎會敗在他手上。凝定了心緒以後他繼續推開第二扇門,裏面是一模一樣的布置,地上同樣擺着白骨。
第三扇門亦如是。
除了正房,所有的房間都如同影射似的相同,不管進了哪一間都察覺不出有任何區別。而那些白骨都擺成了一個正圓形,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某種陣法一般。
翎鳳自屋內退出來,心下滿腹狐疑。他隐隐地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麽事,但一時半會又理不出來。他并不擅長去思考,将所見所聞得到的信息加以整理再找到其中的規律或者不為人知的隐線,這個過程于他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幹脆把這裏都掀了吧,所有的房子都拆了,不信找不到即恒……”他十分認真地如此想道。
這時,忽然聽到左近傳來一聲細想,翎鳳陡然凝神,一滴冷汗登時滑了下來:難道有人回來了……
……
雪仍在下着,如花瓣飄零,空冷而清寂。梨夜卧在床上,望着窗外陰郁的天空出神。不知翎鳳此刻是否已經與烏将塵交手,當真交起手來,烏将塵斷不會是翎鳳的對手。
在妖之卷首屈一指的妖王面前,烏将塵這種小角色算得了什麽。可是一想到若翎鳳當真提了他的人頭前來複命,梨夜便心中痛如刀絞。
再混蛋也是曾經愛過的人,再死心也是正在愛的人,不論哪一個的離去都讓她難以接受。
還不如……還不如不要誇下海口的好。
——梨夜,你為何總是這麽不懂事,犯了錯才知道懊悔,卻從不想要去改。
那句冷冰冰的責備又在耳邊響起,伴随着同樣冰冷的臉霸占了她無趣又憋屈的童年,一次又一次壓在她頭上。明明不過比她年長幾分鐘而已,卻總要用一副長輩的口吻教訓自己,仗着多識幾個字,說起話來裝模作樣,她每每想要反駁,卻又被駁得啞口無言。
書到用時方恨少,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有那麽一點奮發之心。然而,目送她走入祭神塔的那一天,那時的心情梨夜直到此刻依然記憶猶新。
她滿頭的白發與憔悴的容顏就似從地府裏重生一般,的确是沒錯,她本該已經死了,卻奇跡般地醒了過來。巫天閣的長老議論紛紛,一致認為她已經堕落成了妖物,不再是原來那個燕夜了。就連素來最擁護她的第一長老也倒戈相向,親自上陣鎮守祭神塔,以免妖物出來作祟。
那時,她眼底隐忍的痛苦猶如泣血。梨夜半是好奇,半是慶幸地目送她入死牢,本是存了戲谑的心,不料那些惡毒的風涼話卻在那樣的眼神面前生生被哽在了喉間。對一個行将就木的人,何必還要橫加羞辱。
誰想到隔着一道未落的鎖,燕夜忽然擡起頭凝住梨夜的眼睛,輕蹙雙眉低聲說道:
梨夜,他日我如你所願埋入黃土,你還要這般醉生夢死,仰賴男人而活嗎?聽我一句勸,你身邊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是真心在愛你,他們不過貪圖你的姿色和富貴,用卑躬屈膝的模樣在玩弄你罷了……
這副死到臨頭還要擺出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的口氣,怎會不是原來那個燕夜?巫天閣的老家夥都是瞎了眼了。
用不着你費心,你這個怪物!
她惡狠狠地罵道,抓起那把父王號召了南國最有名的鎖匠打造的九環鎖,拉上門忿忿扣了下去。
那日以後,南國開始飄起了雪片子。冬日裏一向很冷,今年的冬天卻是格外的冷,就連那天抓着銅鎖的手心也被那沉甸甸的物什刺得有些麻木。
觸手所感受的,冰涼刺骨的寒意,仿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錦被悄悄地自肩頭滑落下來,一縷涼風鑽入懷中,在她的胸前肆虐。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