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1)
中那個溫柔善良的好姑娘已經死了,就在她一劍刺死自己的手足之時,就已徹底死去。
而今活下來的,只是一個忠于自己欲望的饕餮。
“……”
當他費勁心力往前爬,并欣喜地發現身體越發靈活時,卻不期然看到梨夜失焦的眼瞳。他愕然警醒,正是中了梨夜的咒術才會無法行動,而咒術逐漸消解,也就意味着梨夜生命的流逝。
即恒從一時的腦熱中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的愚蠢。他根本追不上燕夜,如今他所能做的,僅僅只有送這個可憐的姑娘最後一程。
梨夜的身體就像失去了筋骨似的,綿軟得吓人。即恒吃力地将她擁入懷中,她腹中鮮血洶湧而出,看得人直發暈。可即恒既不會法術,又不會醫治,只能徒勞地按住傷口,甚至連緩解她一絲的痛苦都做不到。
盡管相處時各自都很嫌棄,可真要看着梨夜死去,即恒也不免兔死狐悲。她壞事做盡,毫不悔改,落此下場可當是天道報應。然而……或許正如燕夜所言,她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
一個沒有受到良好的教導,沒有遇到真心的人,卻要命地擁有了莫大權力的小姑娘……而這份被濫用的權力,也果真要了她的命。
“梨夜……”即恒抱起她,聽到她翕動的嘴唇間喃喃地吐道:“冷……”
他緊了緊環抱的雙臂,輕聲責備道:“讓你多穿點衣服,你偏不聽。”
梨夜靠在他溫熱的頸窩,喃喃地道:“……痛……”
即恒沒好氣地罵道:“讓你愛惜一點身體,你偏不聽。”
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梨夜輕咳了起來。即恒連忙扶着她,小心地将她的頭托高,以免被肺腔倒湧的血沫子嗆住。梨夜咳了好一會,許是氣通了一些,再睜開眼時,竟連眼睛也明亮不少。
她擡眼看着即恒,褐瞳中終于不見了惡毒與跋扈,而是很平靜的,甚至很純澈的光,一個十七歲少女涉世未深而純潔無暇的目光:“想不到你……有點細心……”
即恒聽清以後嗆了一下,老老實實地誇他一句,有這麽難嗎。可對一個回光返照的女孩子,他心裏還是很難過:“你現在才知道我比那只笨鳥好不知多少倍吧?男人體貼才是正理,可惜你們女人都太膚淺,淨挑好看的追。”
梨夜目不轉睛望着他,虛弱地笑起來:“如果重來一次的話……我大概會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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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來一次的話,我也消受不起。即恒心裏默默地想。
“你說……重來一次的話,翎鳳會不會……愛上我呢……”她眸中浮起了落寞的水光,方才煥發的神采倏然間全都黯了下去。
即恒心頭一緊,梨夜在等着他的話,那副癡心的目光擯去了多餘的欲望與雜念,只餘下一份美好的癡戀。看來就算重來一次,她也會一頭栽進去無法自拔。
對一個将死之人,善意的謊言總好過殘酷的真實,可即恒無法說謊,在那雙清澈的眸子面前,說不出虛假的安慰。她已經帶着荒淫的面具過了一輩子,生命的終點回歸單純的愛戀,不應該再染上虛僞。
“我教你一招,其實很簡單,先到先得。你比燕夜快一步到幽山去捕獲他,或者假裝讓他捕獲你,他就會愛上你了。”即恒認真地說。
這個答案讓梨夜很是滿意,滿意得眼角都沁出了淚花,悄然滑落在暗影中。她輕輕地阖上眼,唇邊帶着一絲蒼白的微笑,許久都沒有再說話。
燭火搖曳,夜色寂寥。即恒心下惴然,正要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誰知一聲極輕的呢喃不期然飄了過來。
“吻我一下……好不好……”
“不好。”即恒一怔收回手,斷然回道,清秀的臉上有一些紅。
梨夜痛苦地呻.吟出聲,睜開的眸中水光洌滟,似有一些委屈。即恒只好為難地說:“你都快不行了還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就沒有更有意義的事情想要做嗎?”
梨夜輕輕地合了合眼,無力地垂靠在他胸前,幽幽地道:“我看你……是不行……”
“誰說我不行?”即恒一下怒了,男人最聽不得“不行”這兩個字,他當下就把她抱緊了一些,伸出的手上尚留着血污,他頓了頓,往自己身上擦淨後才重新捧起她的臉,“你不信,我就親給你看,我……我親了。”
梨夜目光平靜地望着他,即恒在這樣的目光下也不好再反悔,他遲疑着低下頭,往那雙柔軟而冰涼的唇上,輕輕壓了下去。
在他吻上的那一刻,他看到梨夜阖上了眼,安詳的容顏似在享受最後一個溫柔的吻。
耳邊依稀聽到一聲輕喃自那雙唇間溢出,帶着她一貫戲谑而淫.蕩的笑意,輕嗤不屑道:“……真爛……”
即恒擡手掩住唇邊的苦澀,低下頭柔聲道:“以後有機會,我會多加練習。”
據說人類臨終之前,聽覺是最後一個消失的感官。而第一個消失的,是視覺。梨夜一生食色如命,可臨行之時,不論多麽風華絕代的少年她都已無福再欣賞,唯有這溫柔的話語尚能作為人世最後的餞別。
她活得并不快樂,走的時候卻很開心。微微彎起的笑容映着青澀而嬌羞的容顏,将這名少女一生最美好的一刻就此定格。
這對于她的确是非常有意義的事,于生命終結的盡頭,在被愛中死去……
☆、深雪之夜
? 小小的身影在蒼茫的白雪中奔跑,淚珠劃過雙頰,留下一片刺骨的冰涼。她跪倒在雪地裏,拼命地喘息,肺腔像凍成了冰窟,鼻尖也因為寒冷而通紅。
梨夜真的太過分了,贏不過耍賴就算了,竟然把她的努力都付之一炬。再也不跟梨夜玩了,也絕不幫她做功課,再回頭就是小狗……
她抹去臉上的淚痕,淚珠又情不自禁地湧出了眼眶。心底積壓的酸楚爆發出來,竟似失控般決堤而出。
膝蓋摔得好疼,又冷又麻,她忍住嗚咽堅強爬起來,四下裏許久都不見有侍從經過。對了,這是她和梨夜的秘密基地,誰都不會找到這裏來。可剛才她一時氣憤推了梨夜一把,梨夜怎麽樣了?她會不會扭傷腳,卻沒有人來救她?
如何不回去的話,她會不會死在那裏?
一絲驚惶悄然爬上了燕夜心頭,她站住腳跟往來時的路上看去。茫茫的雪地上,只有一排淺淡的腳印孤零零地躺在純白的天地間,自花園的深處延伸出來。梨夜并沒有追上來,她還一個人在那裏,現在一定仍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
想到這,燕夜下意識轉身想要回去,又驀地頓住了腳步。她已經發過誓,再回頭就是小狗……也該讓梨夜受一點教訓,不能總是遷就她。
可是……她真的凍死了怎麽辦。這個念頭萦繞在腦海,令燕夜無法說服自己。
冷風直往喉嚨裏灌,她卻覺得體內燃燒起一把火。焦慮與關切似給了她無窮的力量,支撐她在白色的天地裏馳聘。她快步往回跑去,一心挂念梨夜的安危。如果梨夜有什麽三長兩短,父王會怪罪于她,她就再也得不到父王的喜愛,所以……才不是不介意當小狗。
這樣寬慰自己,她回到了堆雪人的空地上。還未走到近前就已聽到梨夜銀鈴般的笑聲,燕夜漸漸停下了腳步。
幸好幸好,她沒有危險。燕夜放下心來,想要擠出一個笑容,紅撲撲的臉蛋卻在冷風裏凍得有些僵住。前方不斷傳來少女清脆的撒嬌聲,時不時夾雜一個男人沉穩剛毅的渾厚嗓音,含着道不盡的溫柔,仿佛冬日裏的暖陽融化了白雪。
胸口忽然空了,她一步一挪地走上前,越過積雪覆蓋的枯枝,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背影正抱起梨夜高高地抛起,女孩在他手上仿佛雛鳥一樣嘗試飛翔。
燕夜躲在枯枝後面,雪太厚,牢牢地凍住了她一雙小腳。她豔羨地望着那一幕天倫之樂,羨慕得幾乎發瘋……
夜深雪重,大雪讓窗外的夜幕微微地發出暖黃的光芒,萬籁俱靜,寧靜而安詳。冬日裏晨曦來得要晚一些,黎明前的雪夜猶如一只沉睡的獸,在雪被上綿長地呼吸着。
燕夜走下祭神塔的石梯,兩道邊燭火幽暗,火苗輕輕跳動,仿佛屏住了氣息在等待黎明破曉。再過一炷香時間,南國将迎來新一輪的曙光。而那些黑夜中逝去的生命,也将永遠消亡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裏。
她停住腳步,回望身後幽長的石梯甬道,就像當年站在雪中,望着身後綿延不止的腳印。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首尾相連,倘若時間倒流,江河俱退,她一定會阻止那個滿腹委屈的小姑娘,勸她不要再回頭。而今她終于不會再回頭,卻也無法再回頭。
“啊……”執燈侍女發出一聲驚呼,“公主,窗外……窗外有人。”
這裏仍是百米之上的高空,窗外怎會有人。燕夜回眸,順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見到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挂在窗外,五指如鈎扣在結界上。
到底已非屬人類,縱然不致于如妖魔般受到結界力量的排斥與攻擊,卻也無法像一個普通的人類來往自如。燕夜信步走過去,破碎的窗紙在冷風侵襲中發出呼呼的厲嘯聲,即恒面色蒼白如紙,一雙烏瞳裏發出幽幽的金色火焰。他瞪着她,目中滿是責難。
“梨夜走了嗎。”燕夜柔聲問。
“走了。”即恒平靜地回答。
燕夜垂下目光,唇邊浮起一抹苦笑:“她一定非常恨我,發誓下了地獄也要尋我複仇。”
“沒有。”即恒擡起眼凝視着她,“她根本就沒有提到你半句。”
燕夜微微怔住,溫婉的雙眸中産生一絲錯愕,稍縱即逝。她別過臉輕輕地點了點頭,“哦”了一聲:“是嗎,那很好……”
即恒灼灼的視線盯着她,冷冷地笑道:“是挺好的,她走得很安詳,甚至很幸福。而你,卻分明很失落。”
犀利的嘲諷讓燕夜不禁沉下臉色,她嗤笑道:“戰神這話倒有些可笑。梨夜不記恨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失落?難道我竟會巴不得她咒罵我,直到咽氣也不原諒我嗎?”
“難道不是?”即恒殘酷地笑起來,笑容在溫柔的雪夜裏仿佛帶着一抹噬骨的毒,“她記恨你,才會帶着你的烙印沒入黃土。哪怕是咒罵也好,唾棄也罷,總好過不聞不問,絲毫沒有将你放在心上,讓你的一腔怒火盡數成了一廂情願。”
殺意驀然而起,在燕夜冰冷的目光裏凝聚。她怒視着即恒,雙眸中閃過猩紅的厲光,恍如初遇時雨夜裏顯露的猙獰。即恒無畏地迎視她的殺氣,怒意在胸口沸騰:“我真的錯看了你,燕夜,你比我想的還要鐵石心腸。梨夜固然自作自受,可她尚且只是一只紙糊的老虎,而你卻是真猛獸。”
漫天飄雪中,金色的瞳仁裏積蓄起化不開的沉痛,他緊緊盯住燕夜,一字一字比雪更冰冷,刺入燕夜繃緊的心:“你根本,配不上翎鳳那麽好!”
急轉的冷風中,一股烈火驟然在燕夜掌中凝聚。即恒面色一凜,下意識想要撒手躲避,身子卻挂在高空之上搖搖欲墜。
“別以為我不敢殺你。”燕夜猙獰的怒容将那副嬌麗的容顏扭曲,她握住掌心幻火,火焰逐漸化成一道利箭瞄準了即恒,輕蔑地笑道,“嘴毒之人素來會很孤獨,想來也沒有人告訴過你吧,從’沒有’到’特別’,你屬于特別煩人……”
即恒愣了一愣,在冷冽的夜風中爽朗地大笑起來。他淩空挂在窗外,竟絲毫沒有的懼意,于燕夜的盛怒與譏諷之下,仍然不改一貫教人牙癢的笑容道:“哈哈,一點都沒錯。誰叫我流浪天涯不是為了擺酷,而是沒有地方容得下我呢。”
他金色的瞳仁裏爆發出強烈的光芒,卻仍比不及那副恣意的笑容耀眼刺目:“戰神河鹿只為戰鬥和殺戮而生,我的善意本就是稀有之物。而對那些自作聰明、又自以為是的混蛋,我向來不會吝啬于用最不加修飾的言語,将他們的醜惡擺在面前,看他們被戳住痛處後咬牙切齒,惱羞成怒,恨不得殺人滅口的模樣,我就特別痛快……”
他的話還未說完,赤焰化成一柄利刃赫然自燕夜掌中激射而出。攻勢兇猛,氣焰逼人,但早在出擊之前就已被即恒看在眼中。燕夜的身體已經腐朽,再淩厲的殺招在她手裏也失去了先機,何況對手是千年前掃蕩中原大陸的戰神河鹿一族。
即恒猛地抓住結界一角,身體竟淩空翻越而上,一個閃身避開了攻擊,于結界的另一角落定。幻火洞穿了結界中心,整塊覆于窗前的結界如同一塊破了洞的布帛立時潰不成軍。燕夜驚呼一聲連退數步,這才醒悟即恒激怒她的用意,竟是想借她自己的手來破壞結界。
破碎的窗棂早已被一腳踹開,即恒攀住窗框,身子已探了進來。燕夜驀然感到一陣恐懼,人類不論多麽自恃強大,在非人之物面前,仍然弱小得猶如一只蝼蟻。
金色的雙瞳裏滿溢着憤怒與殺意,即恒探身爬進來,滿腔的怒火仿佛有形之物環繞周身,令人逐漸喘不過氣來。
“別以為殺了我就能騙過翎鳳,那家夥雖然傻,好歹也是妖之卷數一數二的妖魔,連我都不敢小看他。你竟仗着他喜歡你,把他當傻瓜,那你可就大錯……”
“嗖”的一聲厲響破空而出,在幽暗的夜色裏格外令人心驚。即恒未完的話語凝滞在喉間,金色的瞳仁剎那細如針尖,他不可置信地凝住燕夜錯愕的臉,驚詫和怒意使得那張清秀無害的臉龐看上去竟有些駭人。
一支利箭正中他胸膛,半支箭矢均已沒入血肉,将他的身體射了個對穿。在勢如巨錘的迅猛攻擊之下,攀住窗框的手驀地一滑,即恒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整個人就已搖搖晃晃地自窗上翻了下去,跌入身後無盡可怖的深雪之夜中。冷風倒灌而入,一滴刺目的鮮血滴落在窗沿上,順着石壁緩緩滑落。
燕夜僵硬地轉過身,就看到烏将塵手持弓.弩站在她身後,她蒼白的臉上血色盡褪,好半晌才呢喃出聲:“你……”
燭火在風裏淩亂地晃動着,烏将塵面具似的臉上挂着一副波瀾不驚的笑容,他收起弩.箭,對燕夜恭敬而客氣地微微笑道:“殿下何必為了一個不足挂齒之人浪費時間,這等卑鄙肮髒之事,還是由臣來代勞吧。”
男人英俊的面容謙遜而冷漠,如同暗夜地府而來的使者,他握着手中的弓.弩,唇角揚起的笑容冰冷而殘酷。
“時辰已不早,殿下連日來吃了不少苦頭,天明之後會有更多瑣事等待您出面。臣建議……”
燕夜緩步走到烏将塵面前,揚起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黑夜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烏将塵的笑容上多了幾分血色,為這詭谲的夜色又增添了一筆濃烈的殺意。
“別再讓我看見你手裏的東西。”燕夜遏制顫抖,壓低的聲音聽起來,似野獸的低嚎,每一個字裏都滿溢着痛苦。
烏将塵閉口不再言語,他舉起手中弩,猛然扔向石壁。呯的一聲巨響,那把精巧迅猛的兇器在頃刻間被摔得粉碎。男人單膝駐地,對燕夜低下了頭,幽暗的燭火見證着他染滿血污的忠誠:“是,我的公主殿下……”
他擡起頭,渾濁的笑容比黑夜更加陰冷:
“不,女王陛下。”
☆、苦盡甘來
? 翎鳳自黑暗裏醒來,指尖的痛楚讓他額頭布滿了冷汗,哪怕不經意間的碰觸都立刻冷汗涔涔。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唯有火紅的翎羽在微微發着光,似孤夜裏的幽昙,獨自安靜地盛開着。
他嘗試爬起來,沉重的負累立刻從脖頸和四肢傳來,牽動起一串金屬撞擊的聲響,在摸黑的囚室裏顯得格外森寒。他胸前的傷口已逐漸愈合,烏将塵并不會咒術,顯然也不打算要他的命。
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可翎鳳依然想不通,那個暗懷鬼胎的男人究竟想要他做什麽。
這時,頭頂上方傳來一陣細語聲,有人來了。
伴随着輕柔的腳步聲,前方頂上的石板緩緩開啓,光線瞬時如流水一般自上方漏了下來。翎鳳不由眯起眼,瞳孔吃力地調整視覺,在看到眼前被燭火鍍上一層光暈的人影,驀地睜大了眼睛。
眼睛因為刺痛而視線模糊,但絲毫不影響他全神貫注地将目光都集中在那個影子身上。她端着一只燭盞,輕提裙擺自石梯上走下來,優雅的步伐失去了從容,她快步走到他跟前,俯身打量着翎鳳狼狽的模樣,心痛地落下了眼淚。
“怎麽會……”燕夜拭去翎鳳臉上的灰塵,指尖輕觸他脖間生冷的鐵鏈,哽咽着說不出話來。當她的目光落在一片血肉模糊的雙手上時,本就沒有多少血色的蒼白面容愈發慘白。
翎鳳只呆呆地望着她,似乎有些懷疑自己身處夢境,好半晌才凝着她的淚容喃喃喚道:“燕……夜……?”
燕夜擡起臉看着他,燭盞幽暗的光芒撲在她光潔的臉龐上,的确是他日思夜想、一心裝滿的女孩子。他終于緩過神來,不知該欣喜,還是先擔憂,不住往她身後開啓的洞口看去:“你怎會在這裏?烏将塵呢,他是不是用了卑鄙的方法來威脅你?”
燕夜溫柔地笑了起來,滿含淚光的雙眸在幽光下盈動着異樣的光芒,她輕撫着翎鳳的臉頰,低語柔聲道:“別怕,別怕……我是來救你的。”
她是來救他的,她竟然這樣說。明明是他不遠萬裏前來救她,結果卻反被她所救。
翎鳳覺得傷心壞了,自尊心受到了重創。如果不是自己一時……可惡,他總是一時大意。
可是再能看到燕夜的臉,他又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冷寂的宮殿大得吓人,門外的侍從來來往往,人影在窗上影影綽綽,好像廟會一樣人頭攢動。可與廟會截然不同的是,所有的人都安靜得好像一群貓,來去都悄然無聲。這副奇異的景象只是讓翎鳳感到愈發孤寂。
他想不明白,王宮再大也是家,為何這個家要造得這麽大,為何這個家要有那麽多毫不相幹的人。
鳳凰慣于散居,三五成群,彼此照應。但更多的時候,依然是獨來獨往。唯有相愛結合的伴侶才會攜手安居在同一個屋檐下,品味獨屬于彼此的小天地。
燕夜端着藥具走進來,她換了一身全新的裝扮,灰白色的長發細細地編成了小辮,一根根盤在腦後,恰如一朵未開的花苞。這是南國未婚女子常見的儀容,但如此精致細膩的發辮,也只有在約見心上之人時才會花如此多的心思。
她見翎鳳癡癡地看着自己,一抹嬌羞的紅暈霎時湧上雙頰,映着一對秋水般的眸子,使得那張本有些憔悴的容顏煥發出別樣的光彩。
“這麽看着我幹什麽。”她忍不住笑道,下意識地撫向被盡數藏起的白發,目光裏閃過一絲不安,“我……不好看嗎?”
翎鳳連忙搖頭,贊不絕口道:“好看,很好看!”他細細地瞧着燕夜,好似永遠也瞧不夠似的,傻傻地笑着,“有點和上次看到的不太一樣,但是都好看。”
哪裏會都好看……燕夜默默地腹诽。為了彌補初次印象裏的狼狽,她別出心裁地将鬓邊兩縷鬈發多留了一些。僅僅只是多了一些,費了她好大的工夫琢磨;也僅僅只是多了一些,立時就讓少女的清純中增添了一抹青澀果實所散發的妩媚與誘惑。
女孩子在心上人面前所花費的心機,比之任何一個攻心的謀略家都毫不遜色。只是煞費了苦心,也只是為了一句大同小異的“好看”而已。
燕夜取出紗布,小心翼翼地替翎鳳擦拭傷口。纖秀修長的十指嫩肉上沾滿了污血和灰塵,看上去格外可怖。她盡可能溫柔地為他上藥,每塗一次就忍不住輕聲問道:“疼嗎,疼就告訴我一聲。”
翎鳳額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緊咬着牙關,笑容卻很明朗:“不疼,一點都不疼。”
燕夜的心卻疼得很,她拭去他額上汗水,似有所感觸般呢喃道:“在幽山的時候,我只是一具什麽都做不到的靈體。那時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你負傷流血,連為你包紮一下傷口都做不到……”
“都已經過去了,那些都不重要。”翎鳳柔聲打斷了她,他舉起一只已經包紮完畢的手,滿是驕傲和自豪地說,“你看,如果沒有你,我這只手再長出指甲一定會很難看。多虧了你,我可以放心地療傷了。”
燕夜被他的笑容所感染,也不由微笑起來。深褐色的眼眸裏水色未幹,在燭火掩映下宛如一對發亮的寶石,清澈而純淨。翎鳳看得有些呆了,他無數次在夢裏虛拟過燕夜的容顏,甚至她的一颦一笑,然而都不及親眼所見後內心所受到的觸動。
倏然一股酸澀湧上了鼻腔,苦澀也在心底逐漸發酵。
燕夜覺察到他神情的變化,訝然停下手問:“怎麽了,翎鳳?我弄疼你了?”
翎鳳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我有點怕……怕你只是我的一場幻覺。”他擡起眼認真地看着燕夜,似要透過那雙褐瞳看到她心裏去,“我只怕現在還在那黑不見光的地牢裏,鐵鎖纏身,傷勢未愈,而烏将塵在洞口虎視眈眈,不知要用什麽殘酷的法子折磨我……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你被送上祭臺,卻連碰一碰你都無法做到……”
一只柔軟而冰涼的指尖掩住了他的唇,燕夜的目光溫婉而柔和,帶着一股鎮定的力量。她輕聲問翎鳳:“你可會被自己的幻術困住?”
翎鳳不知她此言何意,認真地思索了一下後回答:“小時候會,現在……不會了。”
“為什麽現在不會了?”燕夜又問。
翎鳳低頭苦笑了一下,回道:“因為現在已經明白,不論多難面對的現實,都好過虛妄的假相。”
玄鳳一族的幻術無人能解,更有甚者會将施術者一齊帶入幻境。對于施術者而言,避免自己被反噬的唯一方法,就是苛令自己變強大。當你已強大到足以不受幻術所控制,也就意味着不論多麽嚴酷的現實都要全盤接受,無法給自己任何逃避的退路。
燕夜寬慰地笑道:“既然如此,誰還有通天的本事用幻術困住你啊?”
道理都是簡單的,翎鳳豁然開朗,釋然地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來,滿室靜谧的燭光在頃刻間都不禁黯然失色。他凝着燕夜有條不紊的動作,又不禁問道:“可是……你不會又像上一次那樣突然就消失無蹤了吧。”
燕夜對他內心的種種不安都默默地收于心上,她細心地将最後一條繃帶打上結扣,握起翎鳳的手擡眼對他說:“用你的手碰碰我的臉,看看我會不會消失。”
翎鳳猶豫了片刻,在燕夜目光的鼓勵下緩緩地擡起了手。在他的手背尚未觸碰到燕夜的臉頰之前,燕夜忽然伸手搭上他肩頭,傾身上前,在他的唇上輕輕地印了下去。
翎鳳愕然怔住,鮮豔的眼眸中倒影着少女柔軟的目光,鼻尖滿是交融的呼吸。她同樣柔軟的雙唇覆壓在自己的唇上,交錯着一絲濕滑的涼意,瞬時激起了內心無限美好的遐想。
然而不等他仔細去品味,梨夜的呼吸已經離開。嬌麗的容顏上挂着一絲狡黠而羞澀的笑意,壓下聲音悄聲問:“現在你還覺得我是幻覺嗎。”
翎鳳大腦一片空白,無意識地猛一陣搖頭。他的臉紅透了,在暖黃色的燭光下渲染出強烈的暧昧氣息。紅眸之中波光洌滟,熱切的眼神裏似火一樣燃燒起來。他試探性的觸碰到燕夜的腰際,輕撫上她的背脊。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好聞的氣息,直教人心醉。燕夜握緊了他的肩頭,輕吻上他的唇。唇舌在彼此的溫度裏交融,翎鳳笨拙地回吻她,然而越是想要用心,卻偏生越是容易出亂。
燕夜受不了地推開他,臉上全是紅暈,似笑非笑地說:“你是在親我,還是在咬我……”她向翎鳳投去哀怨的目光,咬着唇低笑道,“不會也別亂來啊……”
翎鳳窘迫極了,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裏放:“對、對不起……很疼嗎?”他無措地觑向燕夜,閃躲的視線彷如一只驚惶的小鹿,在這旖旎的氛圍裏倒有一種說不出的心動和好笑。
燕夜忍不住想要伸手去逗逗這個惹人生火的漂亮少年,手臂卻驀地一僵,倏然無法擡起。她眼中的驚慌一閃而逝,卻依然被翎鳳敏銳地捕捉到:“燕夜,你怎麽了?”
☆、坦誠以待
? 她的身體突然僵住,面上閃過一絲驚惶和痛苦,盡管很快就恢複如常,但這一瞬的異樣仍然讓翎鳳敏銳地察覺到:“燕夜,你怎麽了?”
燕夜低垂下頭,隐忍無聲。燭光撲在她齊整的額發上,将弱白的銀絲鍍上了一層暖黃色的光暈。翎鳳看不到她的表情,他扶住她的肩膀,才發覺她的身體在顫抖。
安然無恙離開祭神塔的牢獄,又從烏将塵手中将自己救出,翎鳳再笨也能想到燕夜一定歷經了非常困難的争鬥。船到橋頭,柳暗花明,可在豁然開朗的命運轉折之前,那份痛苦的等待和煎熬遠沒有想象的那麽雲淡風輕。
“燕夜,為什麽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滿腹的疑惑早已快要憋不住,可燕夜拒絕的眼神又讓他生生地咽了回去。她不想讓他問,或許有特別的理由,等塵埃落定以後她自然會将一切都告訴他。
所以現在,翎鳳不知道該怎麽辦。
燕夜挽住他的手臂,滿是倦意的臉上挂着一絲虛弱的笑容,柔聲對他說道:“翎鳳,我有些累了,你抱着我睡……好不好?”
那雙懇切的眼睛裏映着燭火跳躍的光,讓翎鳳不自禁加快了心跳,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咬了咬唇,臉頰微微地發燙,半晌才讷讷地點了點頭:“好……好。”
燕夜溫柔地笑起來,柔婉的目光裏仿佛醞釀着迷蒙的水霧。她沒有要求翎鳳做什麽,只是将臉深深埋進他的胸膛,靜靜聽着他的心跳和衣而眠。
寂夜無聲,唯有兩顆心的跳動在不同的頻率下彼此相和。翎鳳聽着自己咚咚直響的心跳聲,在寧靜的屋內格外清晰,不由尴尬得冒起了冷汗。
燕夜在他懷中輕聲笑道:“你心跳得這麽快,像捶鼓一樣,讓我怎麽睡得着啊。”
翎鳳臉憋得通紅,他在燭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是局促地小聲說道:“對不起,可我沒辦法讓它停下。我可以克制手腳,克制身體,卻無法控制心跳。越想去勉強,它就越是跳得快要從我的胸膛裏蹦出來了……”
一本正經的解釋讓燕夜笑得雙肩不住抖動,她笑軟在翎鳳的懷中,柔軟的銀絲摩挲在翎鳳鼻尖,帶着一絲清香的氣息,撓心似的發癢。翎鳳覺得自己的臉紅得快要燒起來,好在燭影憧憧,無人能瞧得清。
“翎鳳……”燕夜忽然喃喃地開了口,她攥住翎鳳胸前的衣襟,清冷的聲音在靜夜裏寂涼如水,“我做了一件很後悔的事,讓我無法原諒自己……”
翎鳳怔了怔,趕忙問:“什麽事?”
燕夜搖了搖頭,不願再提起,她的肩膀仍然在抖,但唇間已溢出了些許的哽咽:“我本可以不用那麽做,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我太生氣了……并且一錯再錯……”
滾燙的淚水落入翎鳳的胸膛,貼着熾熱的肌膚像火一樣滾過,翎鳳沉默無言,只是将手輕輕按在她的頭上,深深擁抱着她。
“不論你做錯了什麽,我都會原諒你的,燕夜。”翎鳳将她瘦弱的身體緊緊地擁入懷中,似在給予她支撐一般,不住地吻着她的額發。
燕夜咬住唇,将嗚咽抑在喉間,斷斷續續的話語幾乎無法連成完整的句子:“不會的……你不會原諒我……”
她固執地不停搖頭,陷在痛苦的自責裏無法自拔,凄厲的哭泣在壓抑下猶如一只被抛棄的小獸,緊緊地蜷起身子,在悲傷中牢牢地護住自己瀕臨崩潰的心。
翎鳳捧起她的臉,說服她睜開眼睛看着自己。鮮豔的眼眸深邃而溫柔,在跳躍的燭火中宛如一片浩瀚的星海:“你以前還篤定我見到你以後就不會再喜歡你,可現在我依然喜歡你。嗯,不是……是更喜歡你了,可見你的猜測一點都不準。”
他無比認真地對她說道,那雙凝着她的眼神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仿佛就這樣能一直将他的整顆心都看透,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她面前。
窗外晨曦初露,東方傳來朝陽新生的力量,将籠罩大地的陰霾驅散。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漫長到沐浴在晨曦的光裏,也仿佛迎來了新生。
燕夜在逐漸升起的晨光裏冷靜了下來,痛苦自她臉上緩緩退去,迷蒙的眼神也逐漸變得清明,好似困住她的夢魇已随黑夜一并被驅逐,驅趕到了再也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