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5)

任性,且固執己見,總是想當然地去判斷善惡,而罔顧情理。這樣的你輕易許下的諾言,又怎麽不會令你自食惡果……你要我怎麽信你?”

燕夜句句戳心,讓翎鳳愧疚得擡不起頭來。他知道自己笨得要死,還認不清自己的位置。正因為此,他才會對燕夜盡最大的努力給她一份安心,哪怕傷害到了自己的感情,也不願違背說出口的承諾。可這一切原來在燕夜的眼中,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被當回事過。

“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讓你很痛苦……”他忍下心口的劇痛,擡起眼呢喃着問道,“是不是……如果從來不曾相遇過,反而更好?”

燕夜轉過身望着他,透過黑暗,她的容顏憔悴,那雙清冷柔婉的目光已經說明了一切。

“翎鳳,遇到你是我這一生最美好的事。”她輕喃地回答,“可也是……最痛苦的事。”

翎鳳頹然地低下了頭,眼淚順着緊閉的眼角滾落進黑暗中,猶如掉入無盡的深淵。愛情是什麽?他不清楚,他只是知道若沒有她,人生将不再那麽有趣;然而若沒有她,人生也從未有那麽多痛苦。

……

晨曦來臨之時,離歲末又進了一步。南國街頭巷尾張燈結彩,紅豔豔的喜氣沖淡了連日來籠罩在南國的沉郁。今夜的除夕盛典,以浩大的聲勢成為南國熱議的話題。

據聞燕夜公主一夕之間重掌了朝政,并且短短三日內力挽狂瀾,率領巫天閣抓獲了近日在南國肆虐為倡的妖物,将于今夜的迎神祭上遂以妖物祭天神,平神怒。

這位歷經幾番起落的公主殿下早已成為了南國的傳奇。而今甫一執掌大局就立下功勞,無疑更讓南國對王室重燃了信心。

寧笙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清酒,耳邊客人正大肆贊揚燕夜的神通廣大,并對今後南國的命運将如何在那個芳華少女手中翻轉,充滿了期待。然而這在寧笙的耳中聽來,卻是截然另一種滋味。

連心上人都當成了墊腳石,這樣狠毒的女子得到了南國,又豈會是南國之福。

她抹去眉心的憂慮,端起酒樽往身邊一送,啓唇嬌笑道:“爺到這風月之地來,莫不是來買樂子的,怎麽張口閉口都是另一個女人,就不怕我吃醋?”

男人興致高昂,接過她的酒一飲而盡,借着酒興哈哈大笑起來:“老板娘這般了不得的女人竟然也愛吃醋?如此一點,你倒輸給燕夜公主那個小妮子了,哈哈哈……”

寧笙不動聲色地彎起嘴角嗤笑道:“可那小妮子,不是一向都被傳得有些可怕,如今竟如此深得民心,倒真讓人意外啊。”

“婦人之見就是短淺。”男人得意地放下酒樽,面色因為酒氣而顯得分外振奮,他搖了搖手指正色道,“何為可怕?是因為強大。正因她強大,當年才能為南國驅逐強虜,如今又為南國除滅妖異。那些曾力薦要處死她的人,不外乎欺負她一介女兒身,可笑的是,他們現在正争先恐後地跪拜在她腳下,再也不敢二話。這才是強者應有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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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亮的酒漿在暧昧的光影裏微微蕩漾,模糊了被深埋的殘酷時光,男人眯着眼睛唏噓道:“這些年來,南國着實虧欠她太多。萬幸她不計前嫌,仍一心為國而憂,比那淫.亂殘暴的梨夜公主不知好多少倍。與她這般至高無上的女子,除了王座,恐怕也再沒有什麽東西能相配了……”

那少女的出生本就決定了她今生的不平凡,可這份不平凡留給後人的,除了敬畏,還是敬畏。

然而一個女子畢生想要的東西,會是敬畏嗎。

寧笙舉杯在男人手裏碰了一下,柔聲笑道:“爺這般憂國憂民,當是南國之福。不過嘛……”

她頓了頓,笑容慵懶而妩媚,在酒意的襯托下散發着一股誘人的醉香氣。男人迷蒙了雙眼,饒有興味地問:“哦?不過什麽?”

“不過女人呢,誰虧欠了她,都是記得清楚的,沒那麽無怨無悔。”寧笙抿唇笑道,媚色無邊的笑容宛如一株劇毒的花枝,豔麗得教人愛不釋手,毒刺卻又令人望而生畏。

正午過後,小院裏來往的客人并沒有少,但多半都不再久留。整個南國的人都競相前往祭神塔,等待夜色.降臨後的迎神祭。一時間萬人空巷,這般盛況是寧笙來到人世的漫長年歲裏都極少遇見的。

倘若梨夜登上了王位,南國毫無疑問将永無寧日。可如今得到王座的人是燕夜,寧笙卻忽然發覺,南國的未來竟已無法揣測……

☆、迎神祭

? 黃昏時分,祭祀臺前已聚攏了無數觀禮的人群。火紅的燈籠映着燃燒的火把,一眼望去,整條長街都似陷沒在一片凝重的火海當中。

衆人翹首以盼,一張張凝重的臉在火光中神色各異,目光卻都不約而同地凝注在祭祀臺上那一抹鮮紅似火的人影上。

原來這就是近日來将南國攪得不得安寧的妖異。巫天閣的術士們已齊力布下結界将他綁縛在祭臺上,饒是如此,仍然少不了鐵鎖加身,重重捆縛。這等不詳的邪祟之物,也只有燕夜公主才有能力将其降服,替南國以祭神靈。

日輪失去了光輝,逐漸被火光所取代。暗夜正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壓下人間,将南國帶入全然不可預測的黑夜。

曾有人說,日光使人安于為人,而夜色教人重新變回了獸。火光照耀之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布滿愁雲,而愁雲之中又透露出難以抑制的興奮,自那一雙雙灼灼的目光中迸射出來。仿佛來自于血液深處的瘋狂本性,在這明晃晃的火光中緩緩複蘇。

燕夜身着盛裝走上觀禮臺,身後緊随着一衆對她忠心耿耿的王族巫術士。她款款拾階而上,一步步走得莊重,似乎每踏出一步,便是将她曾經所面臨的阻礙都踩在了腳下。

自十二歲那年鋒芒過盛之後,她便鮮少能有機會步入人前。幽冷的深宮早早黯淡了少女的容色,大好年華業已在被斬斷的命途中枯萎。

而今……華服絢麗,珠玉琳琅。精致的妝容使她重煥容光,栗色長發浸潤着藥草的香氣,柔軟地垂落于胸前。

那些她所失去的,終會原封不動地回到她手中。命運既然如此為她安排,又何必委屈自己去抗拒。

國君在侍女的攙扶下癱坐在王座上,他的身體已經垮了,就連眼睛都漸漸地不清明了。半生酒色,終落得久病纏身。有人用盡全力去延續生命,自也有人用盡全力去糟蹋生命。

世間的不公平,本就沒有道理可言。

侍從前來禀報儀式一切準備就緒,國君聞言頹廢地颌首,舉目四望了一番後,嘆道:“公主還是沒有來嗎?”

侍從一愣,臉上神情有些茫然,他正要回答,忽聽前方傳來一聲嬌脆的呼喚:“父王,兒臣來了。”

國君眯起眼睛費勁地看過去,只見朦胧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窈窕的影子,宛如春柳婀娜多姿。他不禁喜上眉梢,連連招手喚道:“梨夜,是你嗎?父王還以為你仍在生我的氣。”他舒心地笑了起來,眼角滿是蒼老的褶皺,“我的孩子,快到父王身邊來。”

少女駐足須臾,似有滿腹的哀傷,她依言前來,将一只纖軟柔夷放入老人粗糙的手掌之中。

不過短短幾日,國君又老了許多,病痛與暴躁使他看上去比同齡人還要衰老。他慈愛地握着女兒的手,昏老的目光中滿是慰撫:“梨夜,父王那天打了你,還痛嗎?你從小就不知分寸,父王打你是因為愛你,讓烏國師輔佐你也是為了你好……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父王的苦心。”

他沉寂了十七年的滿腔父愛在這個凝重肅殺的夜裏蘇醒了過來,就像是在彌補另一個即将殺死的女兒似的,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燕夜凝着這張臉,時光仿佛回到了大雪寧寂的那一日,躲在花枝後面的小女孩如今依然只能躲在茫霧後,妒恨地望着眼前的人。

“父王,梨夜已經死了。”她忍不住道。

“你這孩子,又在胡鬧。”國君哈哈大笑,伸手在她瘦削的下巴輕撫了一把,褐眸中滿是寵溺,“父王眼睛不行了,人可還沒不行,怎會連自己女兒都認錯?”

這暧昧的動作流于不經意之間,是他習以為常的舉動,可面前之人是自己的女兒,委實有些輕浮。燕夜嫌惡地別過臉,嬌柔的口吻之中逐漸顯露出刺骨的冰冷:“看來父王不僅眼睛不行,連人也不行了。不僅認不出梨夜,恐怕都已不認得我了。”

國君臉上驀然顏色盡失,他凝起雙眸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少女,怒氣和恐懼才逐漸在那張蒼老的容顏上湧現:“燕……燕夜?!你怎麽會在這裏?”他猛然甩開燕夜的手,似碰着極污穢之物,慌忙扶着椅背站了起來,“來人,來人啊——烏國師,烏國師在哪裏!”

火光聳動,沒有人回答他。模糊的視線裏唯有整齊劃一的白色人影,宛如一尊尊沒有生命的石像,巋然不動伫立在兩旁。

燕夜拂去裙邊沾染的塵埃,牽起一抹冷然的笑意道:“父王真是老糊塗了,竟然幫着外人欺負自己的女兒。你可知梨夜生前最恨烏将塵,恨不得将他剁成肉醬。”

脆語聲清冷而悠揚,帶着一絲少女獨有的嬌婉。國君望向燕夜的目光裏盡是畏懼,哆嗦的雙唇顫巍巍地嚅嗫道:“烏……烏國師也被你殺了……”

“他是父王引來的狼,死又何惜。”燕夜莞爾笑道。夜色漸沉,少女一對深眸在火光下發出異樣奪目的光彩,直如星火,亮得有些瘆人。

燕夜唇邊挂着涼薄的笑意,笑容在深冬臘月的風裏依然有一份習慣性的溫柔,映着身後鮮紅的燈籠冷豔非凡:“烏将塵毀掉了梨夜的人生,也毀掉了我的愛情……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父王你,一樣自私冷漠,一樣唯己是從。”她凝望着攤在王座上的男人,曾經無數的痛苦與妒恨在此刻逝去的追憶面前,都漸漸化成了悲憫,“正因為此,梨夜才會愛上他……因為她愛你,比你身邊任何一個女人都要深切地愛着你。可你卻連她幾時已經死去,都不曾知曉。臨到頭來仍在說,你都是為了她好……”

淚珠滾落臉頰的時候,燕夜才察覺到了一絲涼意,那是心被倒空後的空洞所吹來的涼意。這或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父親有過如此長的對話,也終将會成為最後一次。

國君震怒之下緩不過氣,劇烈地咳嗽起來。燕夜腳下一頓,硬是收住了步子。她漠然地看着記憶裏高大威猛的男人此時佝偻起身體,咳得直不起腰。

原來那像天一樣寬闊的肩背,并沒有記憶裏那般硬朗,那似夜一般深沉的眸子,也遠不如印象裏深邃。燕夜忽然覺得恍惚,回憶究竟美化了多少時光,是否早已成為了她妄想中的幻覺。

“父王。”她走上前,像小時候那樣溫順地喚他,努力地去讨他喜歡。

國君揚手便甩開了她伸來的手,灰褐色的眼珠裏滿是憎怒與嫌惡,那副清明銳利的模樣,全然不似一個行将就木的老者:“你這妖孽之子!”他雙目因為憤怒而泛紅,指着燕夜的鼻子咒罵道,“當年我沒有叫人将你随你母親一起下葬,已經仁至義盡,今日你倒擺起老子的模樣來指責我的不是,你當你是誰?”

燕夜僵硬地伫立在原處,一時有些茫然若失。她怔怔地望着直指自己鼻尖的手,竟似呆了。

“我對梨夜還不夠好?”他撐起身搖搖擺擺地向她走來,瞪圓的雙目使面容變得分外猙獰,“我把整個南國都給她了,還要怎麽對她好?這天下間還有哪個父親能比我給得更多?”

“你以為……給這些就是愛嗎?”燕夜喃喃地問。

火光在男人臉上撲下一層濃烈的鮮紅,仿佛一頭逐漸蘇醒的嗜血猛獸。他不屑地獰笑道:“難道還是你這個觊觎王座,連自己親妹妹都痛下殺手,還恬不知恥站在這裏指責是我害了她的孽種,才知道什麽叫愛?”

燕夜本以為人生至此,她已決意跋涉荊棘,任何诋毀和侮辱都不會再讓她有所觸動。然而此刻她才發覺自己傻得可笑,傷人的利刃放在那裏,不過是一把廢鐵。真正傷人入骨的,是持刃的手。

“我最後悔的是當初一時心軟留下了你。”國君佝偻的身子立在寒風中,僵直的胸板使他看上去竟出奇地威猛,他氣勢眈眈凝着燕夜,一字字道,“而今養虎為患,是我一生最大的過失。”

燕夜心已落入冰窟,她克制內心洶湧的心潮,揚首傲然地望着男人。縱然對方高大的身板猶如山巒,也不再能給她絲毫的畏懼。

“是嗎……可惜您沒有後悔的機會了。”燕夜蔑視的眼神掃過父親,那神色就像掃過地上的蝼蟻,不帶有絲毫的感情。她拂袖回身,款款走向前。

觀禮臺下無數雙眼睛齊齊望着自己,無數份期望越過了黑夜與火光投在自己身上。燕夜揚聲對整個南國宣布道:“傳君上口谕,近日來君上身體有恙,恐難當大任,遂傳位與長公主燕夜,擇吉日即位!”

少女清冷的音色在冷冽寒風的推送下,一層一層響徹在黑夜裏,宛如聖音傳遞到了南國的每一個角落。國君怒極反笑,大聲嗤笑道:“憑你一句虛假的旨意就能廢了我?你以為這衆目睽睽都是睜眼瞎,由得你放肆胡來?”

燕夜聞言平靜地轉過頭,她溫婉恬然的笑容讓國君有些害怕:“原來父王還知道衆目睽睽都不是睜眼瞎,那不如就讓南國的民意來選擇一次——究竟是你,還是我。”

這荒誕的提議簡直比假傳聖旨更加可笑,國君咧開嘴獰笑起來,然而他的笑容還沒有完全舒展開,臺下無數聲浪便已傳了過來:

“恭祝女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一層蓋過一層,宛如海浪排山倒海而來。國君從未發覺原來南國竟有如此多的臣民,多到超乎了他的想象。若非如此,又怎能發出這般震天動地的呼喊,整個大地都仿佛在震顫。

他被這浩大的聲勢駭得踉跄跌坐在王座上,白霧籠罩的視野裏火光正幽幽地遠去,逐漸消失在茫茫純白之中。

“父王,您可看到了。您已經老了,南國已不再需要您……也是時候該禪位了。”

國君已什麽都聽不到了,他的眼前倏然變得漆黑一片,也什麽都看不見了。

“不、不……!”他哀嚎地大叫,雙手捂住眼睛痛得直從座椅上翻滾而下,華麗的龍袍滾在塵泥間,頃刻便碾作一團粗陋的布匹。

燕夜望着自己腳邊痛不欲生的父親,內心百味雜陳。這個男人是她一生的陰影,也是她一生最遙遠的目标。她終于走到了他的前面,便只有将他毫不留情地甩在身後。

“來人,讓君上好生休息吧。”她喚人将國君擡走,手忙腳亂的人群散去之後,觀禮臺便空了下來。

“陛下,請上座。”巫天閣的長老侍立在側,恭謹地低頭道。

燕夜在他的催促下回過神,凝眸望向身後的王座。蒼茫天地間,不過是一張孤零零的、華麗的椅子,并沒有什麽特別。然而她已為這張椅子犧牲了太多。

燕夜振袖莊嚴落座,再擡起頭時,腳下一衆烏壓壓的人頭伏地,一個個都在她面前俯首稱臣。忽然就有一種洶湧的熱潮在體內升起,從胸腔直沖上頭腦。

原來椅子不過是椅子,可椅子下的人,才彰顯了權力的至高峰。

她不由自主微笑起來,這種笑容裏的充盈與滿足前所未有,是世間少有人能夠體會的愉悅。

夜空悄然落下晶瑩的白色光點,猶如一粒粒靈動的精靈,在夜空中悠揚起舞。燕夜怔然擡眸,心神霎時動搖,她伸出手去接那白色的光點,才發覺自己的手竟一直在顫抖。

今夜,南國是真的下雪了。

☆、婦人心

? 雪花落在鼻尖,化成滴滴凝露順着臉頰流下。絲縷的冰涼讓翎鳳的意識漸漸集中過來,聽到了衆口浪潮之中那個熟悉的腳步聲。

他揚起頭,身上綁縛的鐵鎖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在寒冬中愈顯鈍重。就像一只忠實的犬兒嗅到了主人的氣息,那份靈敏的反應在鐵鐐對比之下,徒惹人憐惜。

“燕夜。”他輕聲喚道,黑布蒙住了雙目,望不見周遭。但他仍然能清晰地感知到燕夜就在他面前。

一只手伸向他早已凍僵的臉龐,燕夜柔聲問道:“今日我特地為你盛裝打扮了一番,作為最後的餞別禮。說起來,你還沒有見過我真正的樣子呢,想不想看?”

翎鳳的心情低落了下去,他抿了抿失去知覺的雙唇,只淡然地搖了搖頭:“你在我心裏的模樣不會因為你外表的變化而改變,我并不在乎你的容貌。”

這個回答似乎讓燕夜有些不高興,她的語氣冷下來:“你的意思,是你根本看不上我的容貌。”

翎鳳急忙擡起頭道:“不,不是。我從來沒有這麽想。”

他急切地解釋,心底卻感到疲憊。為何他的每一句話都會在燕夜的耳中被曲解,難道真是因為他太笨了,才總是禍從口中?

“傻瓜,女人說什麽,你點頭就是,沒必要發表意見。”耳邊傳來燕夜低柔的嘆息,嘆息聲裏滿是嗔怨,漸漸地,又被哀色取代,“和你說了這麽久,你還是不明白,今後也沒有機會再明白了……”

翎鳳聞言轉過臉,黑布之下他的唇色愈顯蒼白,聲音也嘶啞了起來,怆然道:“那就讓我……再看你一眼吧。”

燕夜無奈地苦笑出聲,她凝頓了片刻,伸手解下翎鳳眼睛上的黑布。

漂亮的紅眸中含着整個星空的光輝,如海面一般倒映着自己的容顏。燕夜最喜歡在翎鳳的眼睛裏尋找自己,想到今日之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心下不禁有些不舍。

“我好看嗎?”她輕移蓮步,優雅地轉了一圈,認真地問。

“好看……”翎鳳點點頭,從不會有任何異議。

“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是這樣的。”燕夜苦笑道,“直到遇到你以後,我就變得連我自己都吓一跳了。”

她轉過身,目光投向腳下臣服的南國。盛大的燈火之中,人潮宛如一片浩瀚的海洋,支撐着她登上天頂。

落雪紛飛,飄下漫天的寂寞,猶如天地的一場悲憫。燕夜遙望遠方,思緒不知飄到了何處,風裏送來她輕聲的嘆息,似一場清醒的夢呓:

“可若沒有遇到你,燕夜的人生将在她十七歲那一年,在了無生趣中結束。她會有很多遺憾,也有很多怨恨。又如何能夠與深愛之人一同觀賞這份世間難得的風景,又如何能夠品嘗到今日這般的歡喜與滿足。你說是不是?”

翎鳳望着她日漸陌生的背影,一時無言。越過她瘦削的肩膀,他看到祭祀臺下如潮水般黑壓壓一片人群,無數雙視線都往自己這邊集中過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興奮與期待。

南國等這一刻已經等得夠久了,不論燕夜最終将會給他們帶來什麽,是興盛,還是毀滅,都好過在腐朽中日益化成一灘死水。

他們需要他的死亡,正如燕夜也需要他的死亡。唯有某一個人的死,才能終結南國十七年的因果,而他不幸被選中。

“這樣便好……”翎鳳蒼白的雙唇翕動出聲,阖上眼睛呢喃道,“總好過你後悔遇到我……”

雪花靜靜地落下來,燕夜回眸凝住翎鳳,目中已有些泛紅:“你為什麽不求我放了你?”

她的聲音沙啞,黯然問:“你為什麽……從沒有說過一句你不想死?”

鳳凰雖擁有令人豔羨的不死之身,然而複生之後所有的記憶都将被抹去,乃至人格也一并重塑。如此一來,又與死亡有什麽區別。

“難道在女人面前強撐,就是所謂的男人的尊嚴?你以為我會因此而感激你嗎?”

翎鳳擡眸怔怔地望着她,神情中很是迷茫,他吃力地咀嚼着燕夜反複的話語,終是搖了搖頭放棄:“我說過,不論你說什麽,我都會信的,我從不懷疑你。”

燕夜冷然嗤笑道:“可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從不相信男人的話。不論你立下多美的誓言,我都不會當真。”

她對翎鳳投去憐憫而複雜的目光,那眼神中隐隐地似有一股絕望油然而起:“我話已到這個份上,你還是不會開口求饒,是不是?”

“我開了口,你就會放過我嗎?”翎鳳疲憊地笑了一下。

“你不是信我嗎,為什麽不會?”燕夜直直望着他道。

翎鳳怔住了,他凝住燕夜滿含痛苦的雙眸,深深蹙起了眉。

候守一側的巫長老眼見形勢有異,急忙出聲制止:“君上,大勝在即,您斷不可為了一時的兒女私情而功虧一篑。今日不将這妖異斬除,不僅難以平民怒,且對您日後即位也是一大阻礙,還望三思!”

燕夜緊咬銀牙沒有應聲,目光卻已盡數洩露了她內心的動搖。翎鳳從未見過她如此方寸大亂,哪怕是說出要他替她去送死之時,她也是極為鎮定的。

“你曾經說,你無法從人類的規則裏面保護我,甚至也不能公開我的存在。”翎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輕聲安撫道,“我本以為是你在搪塞我,如今算是明白了一些。”

燕夜通紅的雙眸裏逐漸泛起了水光,她哽咽地問:“你明白了什麽?”

“在我和你所失去的東西之間,你一直都沒有選擇我。”

翎鳳無奈地黯然道,他本想裝作釋然地笑一笑,奈何先行的卻是一滴淚。他始終無法違背自己內心的情緒,無法在痛苦的時候,仍然強顏歡笑。

燕夜雙眸圓睜,蒼白的面容頓時僵硬。

翎鳳溫柔望着自己深愛的女子,望得那麽認真,那麽仔細,仿佛要在臨終之前将她刻到靈魂裏去。

“沒關系,誰讓我的心比較空,将你裝進去後,裏面就全是你。而你的心已經滿了,無法再裝得下我。”他看着燕夜逐漸僵硬的臉,眼淚一邊流着,唇邊卻不知不覺浮起了一絲笑容。

“燕夜,不用太自責。妖魔終其一生只為尋找某個意義,我已經找到了屬于我的意義。”他微抿雙唇,彎起一個溫暖的笑容,就如幽山初會時那般幹淨明朗,比冬日的暖陽還要燦爛。

“為……為什麽……”好半晌,燕夜都說不出話來,她怔怔地凝着翎鳳,喃喃問。

翎鳳想了想,雪花落在他鮮紅的額發上,宛如落入烈火之中,心甘情願融為水華。他暖心地一笑,答道:“因為我愛你,你就是我的全部。只要你滿足,我甘願為你鋪路。”

身旁神色肅穆的長老痛心疾首呼喝道:“君上——”

隐隐地,似乎還聽到祭臺之下一片乍起的驚呼。

翎鳳不明白,為何明知将對自己極端不利,甚至會動搖到身為君主的威信,如燕夜這般聰慧之人卻還會做出這等無謀之舉。

簡直像個笨蛋,将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都付之一炬……深吻如纏綿的火焰,帶着将彼此都燃盡的溫度霸占對方的呼吸。糾纏不休的唇舌貪婪地汲取着愛意,仿佛要将對方濃烈的感情都傾吞殆盡,至死方休。

交纏的舌尖嘗到了鹹腥的氣息,而棕油燃燒的味道則帶來了怒火爆發的壓迫感,巫長老斷然下令侍從将燕夜自翎鳳身邊拉走,他怒目圓睜,像極了祭神塔上那個敗在翎鳳手下不幸枉死的老者,揚聲號令道:“無恥妖孽,竟敢公然蠱惑君上!衆位術士速速布陣,今夜齊衆人之力定要将此妖孽斬除,還我南國一世太平!”

翎鳳眼睜睜看着燕夜在左右侍從的鉗制下被帶走,她錐心刺骨的眼神深深剜進心裏,令他痛不欲生。

直到最終她都沒有出言挽救。在他和南國之間,她只是想要一個吻,依然沒有選擇他。

六名巫術士各自占據了不同的方位,猩紅色的光芒宛如一張網,将翎鳳團團籠罩了起來。透過結界的光暈,燕夜的容顏變得十分模糊,只剩下一團面目不清的光影,卻再沒有幽山上的那份恬然與柔情。

耳邊聽聞有雷鳴之聲于周邊流動,聲響愈演愈烈,火花四起。翎鳳渾若無覺,只目不轉睛地看着燕夜所在的方向,默默回憶她的模樣……

倏然間一道閃雷驚天劈下,天空竟似真的招來了一道天雷,正擊在結界頂心。翎鳳愕然擡頭,就看到頭頂上方的赤紅障壁竟被破空射開了一個口子,一道利光從上直擊落下,直直射入翎鳳身前不過五寸之地。

與此同時,赤紅的障壁立時龜裂,剎那間砰然破碎,無數血紅色的光片如雪花般紛紛揚揚地落下,于幽深的雪夜之中壯麗絕然,美不勝收。

巫長老厲聲向黑夜中喝道:“什麽人竟敢阻撓迎神祭奠?若再不現身,休怪我王殺無赦!”

無數雙眼睛拼命地在黑夜中搜尋,旦聞一聲驚呼,衆人的目光齊刷刷轉向同一個方向。翎鳳随之望去,就見不遠處于黑夜中伫立的祭神塔上,一個人影正攀附于窗沿,橘黃色的燈火中長長的披風随風飄揚,遠遠望去,竟好似一只鳥兒在空中飛翔。

“最毒果然是婦人心啊。就算昔日情人不再喜歡了,又何必非要把他弄死呢——永不會滿足的女王陛下?”

那人看不清容貌,唯有風帽下露出的一抹肆無忌憚的笑容,在一排明亮的火光之下格外耀眼。

翎鳳怔怔地凝了他許久,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如做夢一般欣然喚道:“即恒,你還沒死?!”

☆、獻祭之夜

? “你居然還沒死。”燕夜冷眼盯住挂在祭神塔上的人影,目光銳利如箭。她本該慶幸他還未死,以使自己的罪責能減輕一分。然而在看到即恒的那一刻,她卻很是憤恨。

即恒戳着心窩,放聲大笑。盡管隔着一定距離,但那副極盡嘲弄和犀利的目光仍然穿過了黑夜,教人一身膽寒:“那還得多虧你妨礙到了烏将塵,他才沒能抓到最佳的角度将我一擊斃命。”少年恣意的笑容猶如無情的利刃,洞穿了柔軟的假面,“不過看到我,你好像很失望嘛?”

明朗的聲音沖開了落雪,在淩冽的寒風中激蕩。燕夜森寒地抿唇而笑,笑得幾乎落淚。翎鳳迷惑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轉,她全數視作不見。

“戰神此話當真小肚雞腸,我又不曾對你痛下殺手,何來的遺憾?”

即恒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殺意陡然自那雙金色的眼瞳中升起,在黑夜中宛如兩盞明燈:“你的确不曾對我痛下殺手,那是因為你本事不夠,沒打到我。”他凝着燕夜,一字字咬牙道,“不過借他人之手除掉心腹之患,自然要比自己動手,來得輕松得多呀。”

他就是如此冷酷,要以最刺耳的話語揭穿別人極力掩蓋的痛處。

燕夜只覺得指尖發冷,思緒卻跟着冷徹的心一起鎮定了下來,她仰起臉,對即恒露出一絲莫測的笑容道:“不錯,昔日我身子不好使,有失準頭。本想就此放過你,可今日你既來自投羅網,那就別後悔……”

“燕夜,你要做什麽,快住手!”翎鳳驀然湧上不安,失聲喊道。

就在他話音未落之際,燕夜手中的火焰已經飛射了出去,如驚鳥飛掠而過,霎時照亮了黑夜。那火勢歹毒,直奔即恒門面而去,誓要将其致死。然而不過眨眼間,方才還在窗沿上攀附的人影卻早已失去蹤影,火球徒勞地撞在祭神塔冰冷的岩壁上,彈射出一片絢爛的火花,似煙花于祭典的夜空中綻放。

“燕夜,快住手……”翎鳳痛苦地嘶喊,一對紅眸在淚光中明如星火,“你若恨我就殺了我,不要再牽連無辜的人了。”

無辜的人……燕夜回眸一怔,又心情複雜地苦笑起來。

即恒的确是無辜之人,可他卻見過她最陰暗肮髒的一面,是她污穢的見證者。每每想到,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将她裏裏外外都已看透,就足以令她戰栗。

“我恨你,翎鳳,因為你讓我失去了我本來的模樣。”燕夜啞聲道,“可我也恨他,因為他讓我看清了我如今的面目……是多麽醜陋。”

淚已流了滿面,卻掩蓋不住目中的狠戾與殺機,在翎鳳哀求的目光下,燕夜狠心轉過頭,對慌亂無措的巫天閣術士揚聲喝令道:“巫天閣聽令!有妖人意圖破壞祭神大典,染指南國,爾等速速将其拿下,死活不論!”

衆喝聲中,六名通體蒙白的術士似鬼魅一般列陣團團圍住了祭臺,他們背向而立,手中凝起的白色光華如一張巨網将整個祭臺網在結界之中。其餘術士則率領衛兵迅速對祭神塔展開了搜尋。

火把一根根燃燒起來,逐漸點亮了這個不眠之夜。圍觀的民衆眼見祭典危機驟起,非但不願離去,反而聚在祭臺前,與衛兵一起形成了堅不可摧的人牆。

“殺了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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