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顧惜朝醒來時月亮已經隐沒了,天黑沉沉的,重雲底下似乎有光,又似乎盡是虛妄。
他裹着戚少商的披風站起來,看到外間燃着一豆燈火,戚少商與一名老僧坐在燈火下,喃喃地念着經文。
聽得動靜,戚少商立即睜了眼,過來給顧惜朝攏了攏衣領:“如何?”
“無礙。”顧惜朝認出這老僧身上的袈裟并不尋常,躬身行了一禮:“原來是玄寂方丈。”
玄寂與他對視一瞬,忽地佛珠一動,高高喝了一聲佛號,其聲莊嚴,內勁渾厚,戚少商臉色驟變,直覺往顧惜朝後背送了一股內勁助他抵禦,急喝道:“玄寂大師,不可!”
顧惜朝卻倚着他的手臂笑了一聲。
“你——”戚少商回頭去看他,誰知顧惜朝并無甚不妥,一口血也未吐,身體也溫溫熱熱的。
玄寂收了佛珠,起身合十道:“觀這位施主神色竟似已悟到了‘空’,老衲一時驚異,忍不住試了一試,戚樓主莫怪。”
顧惜朝問:“我無父無母,無親無友,我想要的已經不在,我已有的也不再有意義,為何不能悟?”
玄寂道:“不錯,世間孑孑者方悟得到‘空’,但悟得此道者,身在紅塵,心不在紅塵。”
戚少商一頭霧水,抓着顧惜朝問:“你悟了什麽?跟西夏那些殺手有沒有關系?”
顧惜朝沒理他,只是向玄寂道:“但戚少商在紅塵。”
玄寂嘴唇動了動,最終只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風聲就在這個時候變了。
最早發覺的是戚少商,他嗅到了一絲腐臭,緊接着村口就響起一片洪亮的佛號,玄寂聞聲,立即往衆僧休憩處去,顧惜朝卻腳步頓了頓,低聲道:“是他。”
戚少商問:“誰?”
顧惜朝道:“一個癡情的傻子。”
戚少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
兩人行至村口,只見衆武僧已結了陣,困在陣中的是一個形貌可怖的男子,他上身赤裸,肌膚上烙滿了種種怪異的傷疤,一張面孔上則盡是血紅的燙傷,口鼻都難以辨出,只有眼眶被挖成黑漆漆兩個大洞,倒還看得分明。
盡管如此,這怪人武功卻實在了得,即使少林武僧一道對付他,也不過險險将他留在原地,那人依舊掌風淩冽,口中含糊不清地嚷着:“阿紫,我護着你,我護着你!”
戚少商順着他叫嚷的方向,看到一個嬌小的姑娘藏在玄寂背後發抖,多少猜到了這兩位來客的身份,向顧惜朝求證:“那就是蕭峰大俠的妻妹?”
顧惜朝點頭道:“不錯,正是她,那男的便是莊聚賢了——其實叫作游坦之。”
戚少商看游坦之武功深厚,拔劍道:“你暫且等等,我去幫玄寂大師。”
顧惜朝道:“回來。”
戚少商道:“我就去一會兒,你要是有事,叫我就行。”
顧惜朝冷笑道:“戚大俠,你可是忘了你此時的身份?”
戚少商這才想起他這會兒還應當算作顧惜朝的下人,只好問:“顧公子有什麽吩咐?”
顧惜朝道:“我們現在就走。”
“現在?”戚少商一愣,往游坦之那邊望了一眼,卻見玄寂大師已握了禪杖,“那游坦之雖然為人蠢鈍,所學武功卻十分精妙,況且你與那小姑娘是認得的,不去見一面麽?”
顧惜朝道:“我現在就要你跟我走。”
戚少商注視着他:“為何?”
顧惜朝也一眨不眨地回望他:“你不肯?”
戚少商很慢地嘆了一口氣:“顧惜朝,很多事情,只要你說出來,我肯定會跟你一起,以前是,現在是,哪怕是當年逆水寒的內情,也是。”
顧惜朝固執道:“我不想說。”
戚少商看着他,眼神裏逐漸地染滿了失望,就在顧惜朝以為他要轉身而去的時候,戚少商忽然挨了過來,把後背露給顧惜朝:“上來。”
顧惜朝一愣:“什麽?”
戚少商道:“不是要走?你步子太慢,我背你走。”
他的背脊像是一塊巍峨的山石,将顧惜朝的視野滿滿占據;少林僧人那邊傳來的佛號忽緊忽急,顧惜朝就在這種帶着殺氣的祝頌中慢慢趴在戚少商背上,安靜地摟住了他的肩膀。
“你好像又輕了。”戚少商直起身體,讓顧惜朝用腿勾住自己的腰,手臂扣在他腿彎裏,“直接去白人岩寺?”
“直接去。”顧惜朝的呼吸埋在戚少商脖頸間,“星宿派雖然已經并入靈鹫宮,在西夏仍有根基,我懷疑這個游坦之收攏了那些不願歸并的殘部,上回京郊的事只怕也有他們的份。”
戚少商聞言,腳步愈發飛快:“你是擔心白人岩寺有變才要急着去?”
顧惜朝不講話了,手指把戚少商的頭發拽得生疼。
戚少商道:“你以前也沒這麽古怪,像這種事情,不用我追着問都是會自己講出來的,怎麽現在這樣了?”
他等了半天顧惜朝都沒有回話,只有呼吸聲一會兒緩一會急的,只能自己繼續講下去:“顧惜朝,其實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談談關于那件事——我沒法當作什麽都沒發生,也不想就這樣含糊過去,這事兒實際上就是我對你動了情,你沒拒絕。”
這一回他等了更久,終于等到顧惜朝輕聲道:“那又如何呢?”
戚少商問:“你與玄寂大師說,‘戚少商在紅塵’,是什麽意思。”
顧惜朝的聲音裏帶着點笑意:“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戚少商險些一個趔趄,身上的肌肉一塊塊繃緊,手勁大得像是要把顧惜朝的腿折斷:“你……你!”
顧惜朝收斂了笑容,鄭重道:“戚少商,你心裏也清楚,我們只能到這樣,說實話,有些話已經是不該說的了。”
戚少商将他一把掼在了地上。
顧惜朝猝不及防離了戚少商的背脊,連反抗的架勢都未擺出就被按在了沙地上,幸好有那件披風墊着才未傷到筋骨;但他剛想起來,戚少商便合身壓住了他,兩條胳膊鐵鑄的一樣,将他死死固定在原處。
“我們只能到哪樣?”戚少商俯視着顧惜朝,用生着繭的手掌仔細地撫摸他的臉頰,然後是脖頸,然後扯開了一點他的衣襟。
顧惜朝被制服的身體逐漸地緊張起來:“戚少商,你的分寸呢!”
戚少商滾燙的身體俯在他身上,像是一叢喘息的火焰,那只有力的手侵略性十足地按在顧惜朝大腿上,掌心下這個可惡的仇敵整個身體都在略略顫抖。
戚少商咬着牙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哪一步都已經到了,你現在想退,已經無處可退了!”
顧惜朝仿佛又看見那個勢在必得、神佛難擋的戚少商,不得不高聲警醒他:“戚少商,你還不懸崖勒馬?”
“我不在懸崖邊,我在浮橋上。”戚少商的吐息越來越近,“橋的另一端已經被斬斷,我只有在這一邊拼命奔跑,只有到了對岸,我才能停,才能活命。”
他咬住了顧惜朝的嘴唇。
那天晚上他也吻過顧惜朝。
第一次親吻的時候,顧惜朝仍舊在徒勞地掙紮,戚少商也被他的掙紮鼓動得愈發亢奮;那一次他只記得濃重的血腥味,顧惜朝在他們每一次接觸的時候都試圖噬咬他,最後他不得不捏住顧惜朝的下颚,強迫他打開牙關去承受一個完整的親吻。
第二次的情況說不上是更好還是更糟,那時候天已經大亮了,顧惜朝伏在戚少商臂彎裏,分不出是不是還清醒着;但是他的嘴唇很軟,被含住的時候就像要化掉一樣,只從喉嚨裏發出含糊的聲音,戚少商不敢聽他在說什麽,捂着他的眼睛與他溫柔地長吻。
可是這一次與之前都不一樣。
戚少商把舌頭探進去的時候就受到了顧惜朝的糾纏,他們像是角力的兩條巨蟒,翻滾着繞在了一起,哪怕是最小最薄的刀片也不可能插進他們之間。
顧惜朝推開戚少商的時候他的唇角已經徹底濡濕;他露出懊惱的表情,又像是不願接受一樣地閉上眼睛,他的手指深深陷入地面,指節泛出一截蒼白。
戚少商把他抱得更緊:“你也在浮橋上。”
顧惜朝驟然掙脫。
他的雙目變得幽藍,顯然是被戚少商逼得太緊,拼着反噬也要動武;但戚少商早就熟了他這一套,在顧惜朝發難的一瞬間就按住了他的脈門,生生控住了魔功的湧動。
戚少商又貼住了顧惜朝的嘴唇。
——一柄禪杖橫空飛來,當地插在他們身邊的泥地裏,嗡嗡作響。
顧惜朝一口差點沒把戚少商的舌頭咬下來;戚少商也吃了一驚,匆匆給顧惜朝理了理頭發,方拉着他起身,這才看見玄寂大師扣着游坦之站在幾丈之外,一排武僧在他身後低頭念經,慧清則神情複雜,仍舊維持着擲出禪杖的姿态,惟有阿紫憋着笑,作出一幅吃驚的模樣:“小顧哥哥,原來是你,我還當是什麽野獸在吃人,可吓了一大跳!”
原來是玄寂一行擒住游坦之,又聽阿紫說有西夏人作亂,當下立即起程。也是不巧,荒山裏他們偏偏與戚少商選了一條道,衆人分別了不過片刻,又齊齊聚頭了。
既然已經被撞見,戚少商也不扭捏,與衆僧人重新見了禮,又回了顧惜朝身邊,照樣把後背給他:“走罷。”
顧惜朝趴在戚少商背上,恨恨道:“還不如當時就讓你去幫和尚打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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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樸的大師們一路都不太好意思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