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數萬遼兵奔馬而來,巴天石勸段譽:“陛下,遼軍來勢洶洶,此地不可久留!”
段譽大大搖頭:“且不說我們這群人能不能跑贏耶律洪基的馬,玄寂方丈去東門聲東擊西還沒回來,豈能置他們于不顧?”
蕭峰道:“三弟,你已當大任,不必為愚兄如此。”
段譽踮着腳将他肩膀一搭,又指了指不遠處的虛竹:“我們兄弟三個齊聚之日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小弟我怎好獨個兒先走?昔日劉關張立誓同年同月同日死,我自比不輸于先賢,況且此時我們這邊有這許多武功高手,又占了城牆,怕是遼軍要輸呢!”
蕭峰長長嘆息:“武功與戰場卻不是一回事。”
段譽道:“總是有用處的,你看戚大俠,他武功好,仗也打得好——他就一點兒不慌!”
蕭峰一眼望去,只見戚少商與顧惜朝并肩立于城頭,衣袂臨風,面向着南京城內的憧憧火光。
顧惜朝右臂的刀傷在燒點将臺時已然崩裂,血浸了半個袖子,此時在冷風中又漸漸凍住,寒意從骨縫中翻上來,半個身體都有些僵硬;戚少商挪了挪身體,暗暗地替他擋了擋城頭的風,顧惜朝又似乎小聲向他問了什麽,兩人挨在一處說了半天,最後戚少商拍拍顧惜朝的肩膀,倏地越下城牆隐在了夜色裏。
蕭峰問段譽:“你們一路過來,他們兩個一直是這樣?”
段譽初見他們二人,就是戚少商與顧惜朝聯手對付癡鬼,當得是默契無間,之後又是戚少商喚醒的顧惜朝,兩人一路上馬都是用的同一匹,他看多了也不覺得有異,此時蕭峰問起,才恍然驚覺:“是啊,他們兩個這樣子,竟把我們兄弟都給比下去了,這可不行,咱們也得多親熱些!”
蕭峰皺眉道:“我與小顧相識後,他每每講起戚大俠,言語間都多有怨怼,常說些‘戚少商是我大患’、‘我與戚少商只能你死我活’,我早看出小顧心思偏激,極力開解,就是擔心他再走歪路,弄得戚大俠不願再饒他性命——可此時看起來,怎麽不像他說的那回事呢?”
顧惜朝遣了戚少商,孤身駐鎮城頭,高聲道:“結陣!”
丐幫弟子令行禁止,不多久就依言守好城牆,顧惜朝又使各門派好手駐于薄弱處,不多久陣前就傳來喊殺聲,定然已與遼軍交鋒。
蔣高寒問:“你怎麽不派我們去?”
顧惜朝總瞰戰局:“你們要殺遼軍就殺,何必非得我派遣?”
蔣高寒一愣,這才意識到不知什麽緣故,随青竹令而來的群雄此時竟然都聽顧惜朝的,仿佛忘了之前還私下議論過這人有多麽窮兇極惡。
戰鼓轟鳴,遼兵舍身入陣,宋人喋血以拒,雙方一路抛下無數屍身,不多久就于北門內混戰;顧惜朝使人守住了箭臺,将靈鹫宮的藥粉一一灑下,又有丐幫擅弄蛇者驅蛇驚馬,漸漸地将靠近城門的遼兵逼退一裏有餘,将将在點将臺周遭僵持。
那高臺被顧惜朝放了一把火,已經燒得焦黑一片,只有幾處餘燼裏還有火光,巨大的帥旗早已跌落,繡在旗幟上的金線被燒成了一團糊糊,竟連個“遼”字都認不出來。
顧惜朝大笑,換了契丹話放聲道:“帥旗焚毀、戰鼓失護,老天注定大遼不該打這一仗!”
衆遼兵聽得他喊話,又見點将臺被燒,盡管無人退縮,卻有一個念頭滋長起來:此戰不祥!
遼兵氣勢一弱,中原群雄便愈加振奮,此消彼長,戰局漸漸傾向宋人;蕭峰心知顧惜朝此言并非不願見戰火、而是為了動搖大遼軍心,眼看許多曾與他一同馳馬的契丹武士身死,又有不知多少中原好手隕命,險些要上前去阻攔。
阿紫一把拉住他:“姊夫,你別去!”
蕭峰道:“我不能坐視這麽多人為了蕭峰一人喪命!”
顧惜朝森然道:“就算沒有一個蕭峰,宋遼之間也必有一戰!”
蕭峰與他對視,心頭竟然一凜;此時的顧惜朝手無寸鐵卻指點千軍,全身鎮着厚重的血氣與戰意,與那個常受他指點的潦倒書生判若兩人,使蕭峰頭腦裏沒來由地閃過一句話——
一将功成萬骨枯!
吳長風道:“顧公子,西南守不住了!”
顧惜朝沉靜道:“收陣,左後翼起往城外撤,尚能一戰者與我斷後。”
夜色裏,丐幫的隊伍逐漸收縮,諸高手卻依舊從城牆上放下火把,遠遠望去倒好似仍在混戰;顧惜朝守在甕城,從屍堆中拾了一柄長刀備戰,眉間隐隐有憂色:戚少商去尋玄寂方丈,怎麽還不回來?
一支羽剪擦過他耳邊。
遼兵終于到了北門。
戚少商前去接引少林諸僧,一路血跡斑斑、橫屍遍地,耶律洪基竟是帶了親衛來此,又因武僧們武功非凡,軍中不斷增援,最終玄寂等人被圍在了一塊絕地。
耶律洪基道:“活捉那個領頭的和尚,不信蕭峰不會為了他回來!”
玄寂內功高深,已經聽得遼軍中報蕭峰等人開了北門,決意寧死不落敵手,眼看兩位師弟被馬刀攔腰斬斷,心中悲憤已極,正要舍命一擊耶律洪基,忽然聽得一聲清嘯,只見戚少商仗劍入陣,倒是打得與自己一般主意,直直刺向耶律洪基。
他劍氣如龍,諸衛将驚呼道:“護駕!”
少林這邊戰況頓時一緩,玄寂手持禪杖,震開一衆遼兵,與其餘大師們結作羅漢陣。
戚少商一劍已出,粉身碎骨而不回,在耶律洪基心口重重一擊;可惜此人畢竟是皇帝,身上軟甲十分堅固,此劍不過穿得一分,倒是戚少商自己身上添了數道血痕。
耶律洪基捂着傷口,驚問:“你是什麽人!”
戚少商笑道:“中原武林無名小卒,聞蕭大俠聲名,前來相救。”
耶律洪基大為震驚。
他久聽聞中原武功的絕妙,見了一個蕭峰果然十分了得,此前又與少林僧人周旋許久,亦對諸僧的武功暗暗驚心,這會兒又受了戚少商一擊,不禁心想:這麽一個平平常常的青年人都能一劍破開我這重重守衛,莫非宋人都有這般以一當百的本領?幸好我沒去北門,在此處尚可用千百倍的士兵圍他們,若北門那麽多宋人狗急跳牆,一齊發難要我的性命,恐怕要躲不過!
玄寂看出耶律洪基心生畏懼,借勢與戚少商一齊殺出重圍,遼兵竟也不甚追擊,眼睜睜看着他們幾人奪了馬趕往北門。
玄寂道:“想來戚樓主那邊也是惡戰方罷,好生震懾了這些契丹人,才叫他們如此畏懼。”
戚少商苦笑:“卻不是我,那邊主持的是顧惜朝,這人行事,倒是只有怕他太狠,沒有怕他不夠狠的。”
“戚樓主也怕?”
戚少商搖頭:“我早已試過他對我最狠能狠到什麽地步,自然是不怕了。”
他們一路往前,不多久就看見馬蹄下屍首無數,北面高聳的城牆上亮着星星點點的火光,遼人的喊殺聲愈漸響起。
慧清怔道:“這許多時間,他們怎麽還不出城,難道是在等我們?若是我們脫身不得呢?”
戚少商道:“城牆上只是火把,大部分人應當已經出城了,現在與遼兵交鋒的是斷後的隊伍。”
玄寂看他一眼:“說是斷後,只怕那些壯士早已不計生死了。”
戚少商的目光遠遠望到城頭上:“若是我們能回來,從後面沖散遼兵,那他們自然是生;若我們回不來,那也只好一道死了。”
他長劍出鞘,一馬入敵陣。
虛竹道:“顧公子,你跟他們一起撤,我靈鹫宮守在此地,只要戚大俠他們能回來,我定能保他們平安。”
顧惜朝左手提着刀,半身都是淋漓的鮮血,只是搖頭。
他方才策馬在遼軍中走了一個來回,斬下頭顱竟達數百,陣前衆人被他氣勢鼓舞,也都一個個殺紅了眼;倒是那些契丹武士叫這個斯文俊秀的宋人駭住,又有點将臺被焚的不祥之兆,惜命者都畏縮起來。
然而顧惜朝身上沉疴不愈,這一趟拼殺引得經脈劇痛,外人看他是牢牢提着刀不放,其實他就是想放手,此刻竟也是一個指頭都動彈不了!
虛竹早已知曉他身體的狀況,又勸:“顧公子,戚大俠走時托我照看你,你若是有閃失,他豈不是白白犧牲?”
顧惜朝偏頭笑了:“戚少商怎麽可能如此好心;他若是死在這南京城裏,巴不得我立刻也下了黃泉,就在鬼門關前頭等着他呢。”
一叢叢鐵箭直射而來,顧惜朝深深吸了口氣,再次用僵硬的胳膊提起長刀;虛竹正要出手,忽然幾騎快馬從遼軍中殺出,所過處血雨一片,那些鐵箭射過一輪就再無後勁,遼兵登時潰散。
那領頭的騎士手中長劍凜然,正是戚少商;他到了城門也不停馬,伸着胳膊将血淋淋的顧惜朝一把撈到了自己馬背上,高聲道:“撤!”
顧惜朝終于松開了手中的刀,靠着戚少商的身體微微喘息。
他越過戚少商的肩膀,看到中原衆人策馬疾馳而出,巨大的城門火光沖天,映得散落的盔甲與斷劍閃閃爍爍,天上的月亮黯淡得毫無光輝。
戚少商握住他冰冷的手腕:“定要去靈鹫宮看看你這毛病,不然我一個錯眼沒看住,你指不定就要死了。”
顧惜朝道:“我死了,對戚大當家來說豈不是件好事?”
戚少商也不管四周都有人跟着,将他往懷裏緊緊一抱:“你好好地跟我在一塊兒,我才有心情想些好事。”
顧惜朝的心在胸膛裏砰砰直跳,使他推了一把戚少商坐直身體:“從前我與晚晴一道,是在城牆上看煙花,如今跟你一起,從城頭上看下去,除了血就是火,能有什麽好事?”
戚少商也看了一眼身後的戰場,問道:“戰鼓鳴金,沙場點兵,你當真不喜歡?”
顧惜朝道:“這南京城燒着了,還挺好看。”
Tbc
約等于老戚陪着小顧放了個大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