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行人險勝遼兵,浩浩蕩蕩救出蕭峰,身後是燃燃戰火,前方是渺渺北漠,就連最最講究詩酒論劍的武林公子都不免從心裏生出馳騁沙場的快意來。然而此地畢竟是遼國的地盤,快馬加鞭回雁門關也要一兩日,更何況耶律洪基必然還會派兵搜捕,衆人不得不謹慎行事,離了南京城便分作幾路折返,以求不引人矚目。蕭峰同兩位義弟許久不見,彼此各有許多際遇,免不了不舍分開,戚少商與顧惜朝就暫時與他們作別,約定将來再上缥缈峰拜見虛竹子。

蕭峰眼看戚少商不顧自己身上正淌着血也要仔細護着顧惜朝那只傷了的手,心中十分感慨,有心要叮囑顧惜朝把那些怨毒心思都散了、不可再謀害戚少商,卻始終尋不到空當,只得眼睜睜看着顧惜朝穩穩當當坐在戚少商馬背上走遠了。

戚少商卻是不怕顧惜朝來害人的;不但不怕,他還特意要去招惹顧惜朝,一走到沒人地方,就把顧惜朝腦袋掰過來,狠狠在他臉頰上嘬了一口。

顧惜朝給他弄得耳朵發燙,沉着臉道:“戚少商,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戚少商攬着他不放手:“你這人怎麽這樣,方才戰場上還肯死守城門等我回來,這會兒倒是連句好言好語都沒了。”

顧惜朝道:“戰場上我要你出力,當然要好生待你,如今用不上你,何必還要好言好語?”

戚少商搖頭:“你如此功利,難怪這麽多年成事不易。”

顧惜朝道:“我這麽些年就是這麽過來的,若是與戚大俠一般只講感情不算計利益,怕是早沒顧惜朝這個人了。”

戚少商面色不變:“可我就是要與你談情。”

他油鹽不進,咬定了顧惜朝不松口,顧惜朝竟然也拿他沒辦法,只好硬邦邦丢出來一句:“随你。”

于是戚少商就拿住顧惜朝那只鮮血淋漓的右手,問道:“疼麽?”

顧惜朝一時竟然答不上來。

當時他中了六道障,五感盡失,戚少商為了弄醒他,這一刀紮得又深又重,之後接連幾場拼殺,傷口将将合上又崩開,說不疼顯然是假話,可要是說疼,卻又像是同戚少商示弱一樣,這可萬萬不行!

戚少商放慢了馬,将顧惜朝那只被血浸成褐色的袖子撕了,只見他小臂上纏着的繃帶早已成了鮮紅,默默嘆了口氣,也不非要追問了,小心卸了繃帶露出傷口來:“得重新紮一下,不然你這手真要廢了。”

顧惜朝輕飄飄道:“無妨,廢了一只,我還有另一只手。”

戚少商問:“那時候是什麽感覺?”

“什麽?”

“在白人岩寺的時候。”戚少商展開披風,給顧惜朝遮了一下裸出來的手臂,“虛竹子說你什麽都感覺不到,我不信。”

顧惜朝回想了一會兒,答道:“能感覺到你。”

戚少商口幹舌燥,拿起顧惜朝的右臂吮盡了他傷口滲出的血。

耶律洪基怒道:“你再說一遍!”

探子道:“那,那個傷了陛下的宋人叫做戚少商,正擔着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宋國的江湖人都叫他九現神龍。”

耶律洪基道:“好,好個九現神龍!”

他心中大悔被戚少商吓到,生生錯過了追擊蕭峰等人的機會,但此事若宣之于口又實在是失面子,只得咬牙切齒,倒是一時恨戚少商多過恨蕭峰背棄他。

大将呂輝道:“陛下,此人名號如此大膽,又以武犯禁,不如讓宋國的皇帝處置他。”

耶律洪基冷冷道:“宋國的皇帝?宋國的皇帝還能坐多久的江山?”

呂輝頓時冷汗涔涔。

他一向敬佩南院大王蕭峰,盡管奉命羁押了蕭峰,仍是把他那些“不願興兵禍”的話聽了進去,兼之他的愛妻正懷着他的第三子,本心裏也不太願意在這個關頭南下征戰,一不留神就露出了口風,被耶律洪基察覺了端倪。

耶律洪基盯了他一會兒,緩緩道:“不就是點将臺被燒了?也值得你們吓成這樣!須知這是宋人使的陰謀,天意仍舊在我大遼!”

衆将齊齊應和:“陛下聖明!”

穆貴妃悄悄聽得此事,暗想:不如我替陛下分憂,解決了這個戚少商。

她上回向耶律洪基獻策反而惹了疑心,此次謹慎萬分,并未再去打擾耶律洪基,而是走去一處荒院裏,打了簾子進屋,垂頭恭敬道:“媽媽助我。”

這屋子裏又濕又冷,榻上卻坐着一名神情桀骜的老妪,她見了穆貴妃也不起身行禮,只斜斜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何事呀?”

穆貴妃道:“請媽媽助我殺一個人。”

老妪道:“這遼皇宮裏,還有娘娘制不住的人?”

穆貴妃哀戚道:“若是在這皇宮裏,阿穆怎麽也不敢來勞煩媽媽,可那個叫戚少商的實在可惡,傷了陛下竟還逃出南京城了!”

老妪神情一斂:“誰?”

穆貴妃道:“九現神龍戚少商。”

老妪狂笑一聲:“我尚未去尋這小子,想不到他自己撞到我手裏來了!”

日暮時分,關外下起了雪。

他們走了一日,四周已無人煙,再往前更是荒山峻嶺,夜間行路不便,戚少商便道:“不如尋個地方歇一夜。”

顧惜朝又沒有什麽樓主、大俠的擔子在身上,比他更不着急,四下望了望地形,指了一個方向:“那邊興許有山洞,只是不曉得有沒有猛獸在裏頭過冬。”

戚少商笑道:“倘若有,正好打了再給你做個帽子,免得凍得直發抖。”

顧惜朝面子上挂不住:“我沒抖。”

戚少商道:“你要是自己坐着不抖,怎麽會乖乖靠我身上讓我抱着?”

顧惜朝道:“馬上就這麽大點地方,我不靠着你靠着哪兒?”

戚少商點頭:“其實這天下也就這麽大點地方。”

顧惜朝不說話了,一片雪花落在他卷發裏。

按着顧惜朝指的方向,他們二人果然尋到了一個山洞,準确來說應當是山體上的裂隙,不足以供大型野獸栖息,卻也勉強能遮風擋雨。

這時候雪已經大如鵝毛,外頭盡是白茫茫的一片,月亮倒仍舊是亮的,被大雪一映,鋪天蓋地都是淺淡的銀輝,戚少商與顧惜朝身上的血跡都顯得柔和起來,他們的馬噴着響鼻,在洞外搖頭晃腦地啃戚少商丢給它的一把豆子。

顧惜朝倚在洞口看了一會兒馬,身體的溫度就漸漸高起來,戚少商看他臉色不對,伸手摸了一把,頓時皺起了眉頭:“發熱了怎麽不說?我還是去弄個火堆罷。”

顧惜朝堵在洞口恹恹道:“免了,煙太嗆,還招野獸。”

戚少商解開衣襟:“那我抱着你。”

借着大雪映出的月光,顧惜朝一眼看見他胸口幾道狹長的新傷,伸手摸了摸:“疼麽?”

戚少商道:“疼得快死了,等你救我。”

顧惜朝當真拿了金創藥出來給他慢慢上藥。他這會兒身上燒着,手竟比戚少商的胸膛還熱幾分,漸漸地就感到手下的肌肉緊繃起來,他一擡頭,就看見戚少商直直盯着自己,眼瞳深得望不見底。

顧惜朝很慢地嘆了口氣:“戚少商,你何苦呢?”

戚少商道:“全天下誰都能這麽質問我,只有你不能。”

顧惜朝低頭去弄他的傷口。左邊有一道很長很長,連在戚少商小腹一道醜陋的舊疤痕上,顧惜朝把手按在那上面,輕聲道:“我自身難保,救不了你。”

戚少商順着他的手臂摸到他的肩膀,然後把他的身體按進自己懷裏:“你跟我一起不快活麽?除了我,還有誰這樣知道你?我就是不明白,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顧惜朝貼在他胸口,臉頰蹭到傷藥苦澀的氣息:“我不是怕,我是沒這個心力。”

戚少商斷論道:“那還是在怕。”

他收緊手臂,讓顧惜朝沉甸甸的身體墜在懷裏,親了親他的額頭:“算了,這會兒不跟你争這些有的沒的,往後再說罷。”

顧惜朝閉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咕囔了一句:“——你還是趁早死心。”

戚少商看顧惜朝嘴上說得不留餘地,人卻還緊緊縮在他懷裏取暖;自己掙開一點胳膊去拿幹糧,顧惜朝還要不高興,非要牢牢抱住了才好,這哪裏是要叫人死心的模樣?

他不但不死心,反而更加地想讓顧惜朝認賬;只是眼下實在不是好時機,只能按捺住了,伸手拍拍顧惜朝的背脊,撕了半張餅子給他:“吃點東西再睡。”

顧惜朝頭暈腦脹,勉強吞了兩口,正想團回戚少商身上去,忽然聽到雪原裏傳來一聲怪異的鳴叫,仿佛是什麽動物在哭泣,又好似是女子在哀鳴。

戚少商道:“我去看看。”

顧惜朝撐起身體,果斷道:“我們走,這裏不能呆了。”

一只醜陋的蝙蝠搖搖晃晃飛進山洞。

幾個黑衣人緊随而來,只見洞中空空,依稀有幾點血跡,洞外的雪地上馬蹄淩亂,竟往各個方向去的都有,一時躊躇起來:“娘娘找的人怕是已經跑了?”

一名白發老妪慢吞吞走來,四下看了看,扯出一個笑容:“倒是警覺,可惜該掩飾的東西沒掩飾。”

她口中一個呼哨,一個巨大的黑影投映在雪地上方,一股腥臭随之而來,衆人擡頭去看,卻是一只比正常身形大上數百倍的蝙蝠滑翔而來。

這怪異蝙蝠翅膀底下長着一個連一個的肉瘤,裏頭似乎有什麽正在蠕動,方才那只引路的小蝙蝠撲着翅膀回去它身上,抓開一只肉瘤吮吸起裏頭的膿汁來,喝着喝着那肉瘤漸漸合上,将小蝙蝠包裹了進去,逐漸地變作與其他肉瘤一般無二。

老妪伸出幹枯的手,選了一個最大最飽滿的肉瘤一把捏爆,扯出裏頭濕淋淋的小蝙蝠來,将一點藥粉灑在它身上,那小蝙蝠頓時躁動起來,圍着老妪不斷打轉,被狠狠拍了一巴掌,才歪歪斜斜從洞口飛了出去。

老妪道:“跟上它,老三給他們用過六道障,除非剝皮換血,它肯定找得到。”

Tbc

戚大俠:那麽好的一個山洞,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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