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後半夜雪越下越大,寒冷的月亮低低照着一匹疾馳的黑馬,天地間都是簌簌的落雪聲,逐漸地埋掉了一行馬蹄。
顧惜朝大戰一場,骨子裏的傷病發出來,靠在戚少商身上昏昏沉沉的;可他的眼睛始終盯着雪原的盡頭,手中緊緊握着一柄小斧。
戚少商摟着他的身體,問道:“你發現了什麽?”
顧惜朝蹭着他胸口搖了搖頭:“我也說不好是什麽,但是在天羅山莊我也聽到過這個叫聲——我懷疑貪鬼沒有死。”
戚少商道:“我親手把他斬成兩段。”
顧惜朝忍不住笑了:“你還記得清那時候的事?”
戚少商順着他的背脊一路撫摸上去,最後捏着他的後頸讓他擡起頭:“該記得的都記得。”
顧惜朝倏地放出了掌中的銀光。
一包暗褐色的黏液在半空中炸開,緊接着是遠處難聽的鳴叫,馬蹄噗地一聲踏到了那團剛剛被神哭小斧割碎的物什。
顧惜朝瞥了一眼:“蝙蝠?”
戚少商臉色一變,本能地抱住懷裏的人就提身棄了馬,而就在這瞬息之間,一道巨大的黑影忽然籠罩在了他們上方。
顧惜朝厭惡地甩掉斧刃上的穢物,緩緩站直了身體:“還是被追上了。”
戚少商一手抽出背在背上的長劍,一手按着顧惜朝的肩膀,簡短道:“等我。”
他一劍斬破了大雪。
阿紫追着段譽道:“你是我哥哥,怎麽好不幫我?”
段譽擺擺手:“好妹子,別的事我都能幫你,就這個不成。”
阿紫頓時收了臉色,冷笑道:“說什麽‘哥哥妹妹’的,你們段家本就不上心我這個冒出來的女兒;我艱難時候你們不管,等我好不容易長大了,倒是一個個跳出來指手畫腳的。”
段譽道:“我不是指手畫腳,只是心裏頭喜歡誰這種事,哪裏是旁人管得到的?我愛她就是愛她,任誰跟我說也有某某一般可愛,我又怎麽會去愛那個某某呢?”
阿紫與蕭峰相處多日,何嘗不曉得這個道理?可她不願意認,也不愛聽段譽說破,頓時臉孔上委屈與怨恨的表情混在一道浮上來:“可我姊姊已經不在了。”
段譽頓時有些心疼她,可這事是萬萬幫不上的,好在正這個關頭虛竹面色沉重地走來道:“耶律洪基的追兵截住了丐幫。”
他們一齊轉頭,看到蕭峰立在雪原裏寂寂的背影。
顧惜朝擡眸,入目是稀疏的樹木和又低又亮的月亮;高燒讓他全身肌肉疼痛,即使他的劍還在,只怕也拿不穩當。
然而戚少商在。
顧惜朝至今都不曉得這是偶然或者別的什麽,戚少商這個人總是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并且肆無忌憚地展示着他的劍有多快、本事有多大。曾經很有一段時間,顧惜朝換了各種法子去嘲諷戚少商的這種炫耀,但是好像就突然有那麽一天,他在看見戚少商的時候,竟然覺得很好。
戚少商手中劍氣森然,正與一只巨大的怪異蝙蝠糾纏。
那蝙蝠雙翼下蠕動着大大小小的肉瘤,不斷地從劍氣下滲出粘稠的體液,散發着隐約的腐臭氣味。戚少商不敢讓它沾身,一劍劍削向它的關節,那怪蝠發出凄厲的哀鳴,竟然是從它腹腔中發出的。
顧惜朝喊道:“大當家!”
戚少商肩膀一低,一種愈加毛骨悚然的哀泣聲從他背後響起,卻是顧惜朝的神哭小斧貼着他的手臂擦了過去,那怪蝠好似知曉這東西來者不善,居然嘶鳴着退了回去;然而戚少商就在與神哭小斧錯身的片刻,劍尖在斧身上一點,打了一道起勁上去,使這斧頭來勢愈猛,一斧就劈開了怪蝠的腹部。
戚少商側身回轉,躲開四濺的腥臭黏液,回身按住顧惜朝後心,果然感到他體內真氣翻滾,鎖眉道:“你別出手。”
顧惜朝仍舊盯着那怪蝠:“我忍不住。”
一擊即中,那怪蝠慘叫一聲,腹部露出一道狹長的傷口,可那創口處皮肉抖動,随着黏液掉出來的并不是髒器肉塊,而是一只慘白的人手!
那只手上還連着胳膊,然後是肩膀,脖頸,半張慘白的人臉從怪蝠腹中探了出來,不甘地發出着刺耳的聲音。
——原來一直在哀鳴着的是他!
戚少商握緊長劍:“是貪鬼,他竟然真的沒死?”
顧惜朝這會兒卻搖起了頭:“說不好,他實在不像活人,倒似什麽邪術弄出來的傀儡。”
一串沙啞的笑聲響在雪地裏。
顧惜朝甫一聽到這笑聲,只覺心頭一陣劇痛,一口鮮血就從口中溢了出來;戚少商撐住他的身體,周身劍氣四溢:“誰!”
一名白發老妪不知何時走在了雪原裏,她手中倒提着一具黑衣人的屍體,熱騰騰的血滴落在雪地上,染成一片刺目的紅色。
那怪蝠見了這老妪,頓時歪歪斜斜地飛了過去,那從它腹中露出半個身體的貪鬼一直死死盯着老妪手中的屍體,等一靠近就伸長胳膊将它拖進了怪蝠腹中,那對長滿肉瘤的翅膀立刻合了起來,将那個剛剛被砍出的傷口完全遮住。
戚少商問:“你一直跟着我們?”
那老妪眯着眼睛打量他們:“你們哪個中了六道障、殺了老三?”
顧惜朝瞥了一眼那只團起身體的巨大蝙蝠:“你是慢鬼還是疑鬼?”
老妪笑了:“都不是。”
她伸出枯瘦的手掌,溫柔地撫摸了那怪蝠的翅膀:“——它才是。”
丐幫雖然子弟衆多,也有些俠士同行,但他們畢竟只熟江湖上那一套恩怨情仇的,在南京城中尚有戚少商與顧惜朝定策,此時卻要自行抵擋遼國軍隊,任是武功高強、招數精妙,也抵不過烈馬結陣、車刀滾滾,蕭峰等人趕到時,雪地上已是一片血紅,仍戴着盔甲的人頭與握着刀劍的殘肢交雜,金戈聲響徹天際。
好在此處已近雁門關,群雄逐漸彙聚,又有虛竹、段譽等人相助,總算是将遼軍殺退,諸人得以再往關內歸去,只是蕭峰凝重道:“耶律洪基若執意要殺我們,定不會只派這些人,只怕大軍頃刻便到。”
段譽笑道:“大哥多慮,我們這就要到雁門關,進了關将城門一閉,他們要攻卻也攻不下來!”
蕭峰卻不放心,一面與衆人急急趕路,一面四下望了望:“可見過顧惜朝他們兩個?”
虛竹道:“不曾,或者他們有事要辦,不急着回關內。”
阿紫笑道:“小顧哥哥在大宋也沒什麽好名聲,想來是不急着回關內的,興許正好趁這機會跟戚大俠多親熱親熱呢。”
蕭峰心裏一跳,沉聲道:“胡說什麽!”
阿紫委屈道:“我又沒說錯,又不是只我一個看見過他們兩個抱在一塊兒。”
玄寂方丈仿佛沒聽見一般,倒是慧清忍不住,大大地念了一聲佛號。
群雄聞言者盡皆愕然,蔣高寒失聲道:“什麽?你說戚大俠與顧惜朝?”
蕭峰瞪她一眼:“阿紫!”
阿紫道:“你信顧惜朝都不肯信我,你真是我姊夫麽!”言罷一鞭打馬先走了。
蕭峰思慮重重,可此時實在不是說話的關頭,只得暫且放下,默默嘆了口氣。
雁門關外青山重重。
戚少商與顧惜朝對視一眼,俱都擺出了對陣的姿态。
一來這怪蝠與老妪想來也是一品堂派來的,二來顧惜朝疑心他們還有什麽追蹤的手段,因而他們兩個誰都再沒提一個“退”字。只是這怪蝠實在詭異,它腹中藏了人不說,等到吞了黑衣人的屍體、再張開翅膀時,方才被顧惜朝與戚少商聯手砍出的那創口已不見了。
那老妪口中喃喃,似是講了什麽,又不見出聲,只見那怪蝠腹部蠕動,似是有什麽要破體而出一般——
戚少商瞬間出劍了。
他招式絕妙、內力深厚,招招逼向那老妪命門;縱然這老妪身法詭桀猶如鬼魅,仍舊十分吃力地被籠在他劍氣下,不多久衣衫上便添了許多裂痕,淌出血來。
戚少商問:“你也是一品堂的人?”
老妪舉起拐杖連接戚少商數劍,面色愈加灰敗,齒縫裏滿滿是暗紅的血:“戚少商,倒是小看了你!”
戚少商一絲尊老敬老的念頭也無,見她不支,愈加緊逼,有一劍更是将老妪身軀捅了個對穿:“你那蝙蝠似乎在什麽關頭,恐怕無暇幫你。”
老妪血流如注,臉上卻顯出一個怪異的笑容:“我說了,我不是,它才是,你就算殺了我——”
那種熟悉的、刺耳的哀鳴再次響起,卻比之前更響、更雜亂,如同數十個人在齊齊悲泣一般!
“什麽!”老妪艱難扭頭,卻見顧惜朝長身而立,那怪蝠匍匐在他腳下,腹部與翼下的肉瘤一同劇烈地蠕動;它的身軀上仿佛有無數傷口,無數的白沫從它身上冒出來,這使它的那種蠕動愈加絕望和激烈。
老妪怒吼道:“你做了什麽!”
仿佛被她的聲音驚動,那怪蝠的身體忽然炸裂,一群黑壓壓的小蝙蝠從它身軀上掙脫出來,直直飛向天空,露出顧惜朝看過來的清亮的眼神。
他傲然一笑:“貪鬼沒有告訴你?我當時之所以沒中他的招,是因為我身上有能解百毒的三寶葫蘆。”
怪蝠炸開的腹部中,一個慘白的人掙紮着爬了出來,緊緊抓住了顧惜朝的腳踝。
顧惜朝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手中銀光一閃,斧頭砍斷了他的手腕。
老妪見狀,忽然哈哈大笑:“很好,很好!”
她身上的血已經流得瀑布一般,口鼻間都冒着血沫,戚少商再次問她:“你是用什麽法子追蹤我們的?”
可那老妪卻只盯着顧惜朝:“原來你是慢鬼。”
——她就這樣斷了氣。
戚少商道:“她死了。”
顧惜朝問:“你信她說的?”
戚少商道:“我信你心裏有我。”
天光大亮,那怪蝠仍在地上掙紮,戚少商提劍過去,先斬去了它的雙翼,再去看那貪鬼,卻見他雙目無神,其實只有上半截身體還在活動,牲畜一般只知鳴叫,索性也用劍将他斬了。
“那就還是不信了。”顧惜朝發着燒,方才遇險時還撐着,此時松懈下來,竟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心裏想的有一句是一句全倒了出來:“這人空口白牙胡說一句,你就信她不信我,就這樣還要我跟你一起,我就不能怕一夜起來叫戚大俠一劍殺了替天行道?”
他這般反常,戚少商自然駭了一跳,趕緊回來拉住他,只覺這人身上燒得更燙,臉上卻白得不見血色,憂心道:“不成,得帶你去尋個大夫。”
顧惜朝由他抱起,仍舊迷迷蒙蒙道:“戚少商,我本來也不稀罕你信不信我,我去結識你本來就是算計,你受不了就殺了我,顧某從來不是吝惜性命的……”
戚少商将他按在懷裏,心想:顧惜朝往日可從來不說這些,這會兒莫不是覺得委屈在跟我撒嬌?這可為難了:若是要哄他,我平日裏的确是對他多留些心眼,怎麽好随意糊弄他;可若不哄他——這可怎麽能不哄他呢?
戚少商苦思許久,只能在顧惜朝又要開口的關頭叼住了他的舌頭。
很燙。
Tbc
小顧還有一萬五千字沒能說出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