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戚少商一來,原本僵持的局面立刻傾斜,蕭峰更是愈戰愈勇,不多時只聽遠處傳來一聲尖嘯,那些黑影瞬間四散奔逃而去,毫不戀戰;甘鴻雲捂着手臂傷口,這才發覺方才圍着觀戰的客人早散沒了,最早跑走的小二卻戰戰兢兢走了回來,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那屍體:“這、這……竟把尊者給殺了?”
蕭峰被這些黑影糾纏了幾日,聞言豎目道:“這等鬼物,稱甚麽尊者?”
小二據實以告:“約麽一兩年前,夜裏常常有人被傷了性命,正是這些尊者做的,衙門也不頂用,後來還是一位大師講要供奉它們……”
顧惜朝冷笑一聲,問道:“供奉了它們,它們就不殺人了?”
小二道:“被殺的都是心不誠的,我們這些心誠的怎麽會出事?”
顧惜朝問:“死了的人又不會說話,你怎麽知道他們的心是誠還是不誠?”
小二斷然道:“夜裏不好生藏在家裏、偏要出去招惹尊者的,定是心不誠!”
蕭峰搖頭,想叫顧惜朝不必争辯,卻見戚少商方才還持着劍殺神弑鬼,這會兒卻抓着顧惜朝肩膀,身形晃了晃就整個兒倒了下去;顧惜朝給他壓得一個趔趄,慌忙撐住他身軀,喚道:“戚少商?戚少商!”
這一路遇險無數,顧惜朝哪怕生死一線間也是鎮定自若,蕭峰還是頭一回見到他這般失措,當即以為是戚少商不好了,亦緊張地上前查看,捏住戚少商脈門探了片刻,方面色古怪地放了手,推了顧惜朝一把:“他就是太累了,睡着了。”
顧惜朝把戚少商磕在自己肩頭的腦袋扳起來一看,果然是睡得香甜,連眉頭都展開了,當即惱得想丢他下去;偏偏戚少商縱然睡着了,那只抓着他的手也是不肯放開的,顧惜朝只得繼續撐着他,向蕭峰道:“蕭大哥,我們停留不得。”
蕭峰看了甘鴻雲一眼,意有所指道:“不錯,但既然戚大俠來了,你還是與他一道為好。”
“你、你就是蕭峰?”甘鴻雲大吃一驚,頓時覺得先前的話不妥當,只好四下亂看,不當心瞧見有一具黑影的屍首有個胎記在手背上,不由渾身一震,仿佛全身浸在了冰水裏。
蕭峰察覺他異樣,問道:“小兄弟怎麽了?”
甘鴻雲兩步上去翻過那屍首,把他變形的面容看了又看,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他……他與我師弟鴻平長得可真像。”
顧惜朝道:“恐怕他就是你師弟。”
甘鴻雲道:“怎麽會,我師弟跟泉林派其餘人在一塊兒呢,他,他們一行人中了圈套,該是往西夏去了。”
顧惜朝與蕭峰對視一眼,俱是面色凝重。
因石州城中人人懼怕“尊者”,顧惜朝他們這些不敬之人只得連夜出城;戚少商倚在顧惜朝身上被扛了一路,到了要翻城牆的關頭倒是醒了。
他大約夢到了什麽好事,眼中還帶着柔軟的深情;因着大半個身體本就壓在顧惜朝身上,戚少商一伸胳膊就把人緊緊抱住了,在他耳邊道:“你還想去哪兒?”
好在蕭峰已提着甘鴻雲越過城牆,這邊只剩他們二人,顧惜朝也不計較被戚少商抱着不體面,嘆息道:“你來作甚麽?就那麽想跟我一起身敗名裂?”
戚少商笑起來:“其餘事休提——我若是不來,你心裏當真好過?”
顧惜朝道:“不用日日對着仇人,自然好過。”
“我卻不好過。”戚少商把他按在懷裏,頗有些留戀地撫摸他的卷發,“你一走了之,哪裏曉得我看旁人都會看成你的模樣,尤其是這把頭發,晃來晃去氣人得很,我又不好上去打人家,日日夜夜煎熬無比。”
顧惜朝推開他,笑道:“你要打我?”
“要。”戚少商把他按在城牆上,靠過去用一個親吻壓住了他的嘴唇。
顧惜朝從戚少商的親吻裏嘗出了一種疲憊與執着,他模模糊糊地想:這才過了七八天,戚少商就成了這模樣,莫非是我想得不對?他即使與我分開,也不會活得更輕松?
他心中如同開了個口子,有一些洶湧的感情像洪水一樣沖了出來,使他在戚少商懷裏罕見地乖順;這種表現顯然鼓舞了戚少商,等這個親吻停止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到了頭頂。
顧惜朝恍然回神:“蕭大哥還在等我們。”
戚少商也反應過來這事兒辦得過分忘情,輕聲問:“你是不是上次就拿到了那個東西,所以才要去興慶府?”
顧惜朝颔首:“是。”
戚少商不再多問,攬着他的腰一躍而起,高聳的城牆在他們面前只不過是一道微不足道的障礙,瞬間就被抛在了身後。
誰知城牆那頭空無一人,不論是蕭峰還是甘鴻雲都不見影蹤,戚少商與顧惜朝起先還當他們等得久了又不好意思回來催人、不得不去左近歇息,彼此都有些赧然,直到發覺地上一道掌風深深掀起草木才變了臉色,顧惜朝道:“又是他們。”
“西夏一品堂?”戚少商拔劍在手,“我一路雖未與他們正面交鋒,但發覺許多打鬥痕跡,猜測交手雙方中有你們,這才循着這些追上了你。”
顧惜朝道:“他們似是有什麽法子,這一路我與蕭大哥不論如何隐匿行蹤,總會被他們的鬼影盯上,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有這種本事,能無聲無息将蕭大哥帶走。”
戚少商道:“只怕是來了幫手。”
他手中寒光一閃,一道劍風劈在地面,土地中一道黑影驟然躍出,直撲顧惜朝而去。
顧惜朝嘴角一彎,持劍與戚少商并肩,二人對視一眼,忽然齊齊出手,只見那黑影被截在一團劍光中,進退不得,漸漸現出樣貌來,卻是一個面孔雪白的中年男子,嘴唇帶着一種不自然的殷紅。
顧惜朝見了他容貌,臉色一沉,囑咐戚少商道:“大當家,這是疑鬼,你莫看他的眼睛。”
疑鬼見顧惜朝知曉自己底細,張口發出一串尖嘯,只聽四周草木中窸窸窣窣,剎那間數十道黑影蜂擁而來!
戚少商喝道:“好!”
他一劍橫掃,如雷霆之勢,一氣斬斷手臂、脖頸無數,顧惜朝內力不逮,孤注一擲,一劍直指疑鬼;這疑鬼亦是武功高手,當即抽刀與他過招,其間幾次瞳仁變幻,豈料顧惜朝分毫不受他蠱惑,下手愈發狠厲,通身竟是搏命的氣勢;可顧惜朝肯拿命去搏,戚少商卻不舍得他這條命,一柄長劍将顧惜朝破綻護得嚴嚴實實,疑鬼與他喚來的那些黑影一時竟拿他們毫無辦法。
一路追擊時,疑鬼亦與顧惜朝、蕭峰二人交鋒,他思忖戚少商武功高不過蕭峰去,此時又先擒了蕭峰,這趟布置必是十拿九穩了,誰知顧惜朝與戚少商兩人碰在一塊兒,卻如雷霆入海,瞬間巨浪滔天,他竟然連抵禦都吃力起來。
好在他這一趟留有後招——只見劍光中,疑鬼瑟瑟摸出一支竹笛,湊在唇邊吹了一聲,顧惜朝聞聲劍招一頓,疑鬼更是得空喘息,将那支笛子吹得吭吭嗤嗤刺耳無比,果然顧惜朝眉頭緊驟,一步落空,幾乎跌落。
戚少商立刻拉住他:“顧惜朝,你怎麽了?”
顧惜朝驟然擡眸,眼中卻又顯出白人岩寺中那種霧蒙蒙的空茫來,戚少商心頭一驚,正要設法帶他突圍,顧惜朝卻擡手一劍刺入了他胸口!
本以為會刺骨的劇痛并未襲來,戚少商握着顧惜朝手腕,頓時明白他要做些什麽,于是佯作憤怒,緊緊抓着顧惜朝半步不退,喝道:“顧惜朝!”
疑鬼笑道:“還是顧惜朝你有本事,否則咱們這還抓不住戚少商。”
戚少商嗤笑一聲:“你這挑撥的本領不行,他若是奸細,你何必辛苦到這個地步?”
疑鬼道:“你莫非不知道,慢鬼是自行傳承的,在這之前,恐怕顧惜朝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成了這一任的慢鬼。”
戚少商驟然想起,在雁門關外的雪地中,那老妪臨死前用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顧惜朝,說道:“原來你是慢鬼。”
顧惜朝緩緩側身,溫柔地抱住戚少商的肩膀,然後——把劍捅得更深。
戚少商頭一暈,視線模糊起來,顧惜朝低聲向他道:“冰……”
他在意識喪失的一刻看到一只幼小的蝙蝠停在顧惜朝肩膀上。
——這肯定是夢。
戚少商緩緩走在長廊裏,逐漸地認出了這個地方:天羅山莊。
他記得這裏有着重重守衛,有着西夏死士,有一個惡意的陰謀,但此時這個地方是空的,沒有人,甚至沒有一只鳥兒,戚少商恍惚地游走着,忽然發覺自己停在一扇門扉前,裏面傳來一種壓抑的呻吟。
戚少商瞬間意識到了藏在門後的東西——那一段讓他血氣翻湧的記憶。
他推開門,看到另一個戚少商半跪在地上,手死死握着拳,額頭上青筋暴起,汗水淋漓。
戚少商推了那個自己一把,大聲道:“戚少商,你清醒一點!”
可是那個戚少商沒有,他的眼睛變得赤紅,周身布滿了野獸一般失控的氣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的門被打開了,顧惜朝——對将要發生什麽一無所知的顧惜朝——就這樣走了進來。
顧惜朝一進門就看到了那個戚少商痛苦的模樣,有些驚慌地過去扶住了他的肩膀,低聲問:“大當家,你怎麽了?”
戚少商在他耳邊大喊:“他沒事,你快走!”
那個戚少商也與他一般對顧惜朝發出了示警:“不用管我,你先走。”
可顧惜朝倘若能聽戚少商的話,那他必然不是顧惜朝了。明明是叫他走,逼他走,甚至把他用力推開,顧惜朝仍舊一步不退,抓着戚少商問:“你怎麽了?中毒?還是走火入魔?”
戚少商恨不得上去直接扛起顧惜朝把他丢出去——他當然嘗試了,他像是暴躁的獅子一般撲上去試圖隔開顧惜朝與那個瀕臨失控的戚少商,他觸碰到了衣料,劍,冰涼的地板,那個戚少商仿佛知道他要壞事一般地掙紮起來,戚少商跟記憶中的自己打成一團,當然還有一直不肯離開的顧惜朝,戚少商根本分不清另一個戚少商要掙脫的是他還是顧惜朝,但這場混亂似乎很有成效,因為戚少商忽然發覺另一個自己不見了,房間裏只剩下他和顧惜朝;顧惜朝抓着他的手臂,面龐上流露出擔憂和脆弱來:“大當家,你忍一忍,我帶你出去。”
然後戚少商眼睜睜看着自己伸出手,把顧惜朝扣在身下,一邊用膝蓋壓着他的身體,一邊粗魯地扯開了他的腰帶。
那個時候戚少商不甚清醒,但是這一次他清楚地看到了,顧惜朝在察覺到他露骨的欲望後顯出一種難以置信又慌亂膽怯的神情,這種表情讓顧惜朝看起來不像個心狠手辣的惡人,也不像個無情無義的仇人,反而像一個單純的情人。
——戚少商感覺到了心痛,和那一種特殊的激動。
Tbc
一路趴在小顧身上動都不動的老戚一到要翻牆就醒了,簡直太巧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