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顧惜朝點起一盞油燈,讓火苗炙烤手中薄薄的劍刃。

他嘴角噙着一點笑意,仿佛在想着甚麽快活的事,這種笑容使他看起來不像一個殺人無數的惡人,而只是一個溫和的書生。

他當然在想戚少商。

疑鬼編織的夢境能将人心中的每一絲猜疑放到最大,哪怕只是一個念頭,他也能造出一場最最能叫人動搖的幻景來;顧惜朝好奇極了戚少商夢中的自己會作出何等事來——他毫不懷疑戚少商會夢到自己——他也想知道,若戚少商意識到他顧惜朝就是這般無情無義之輩,還敢不敢來拉着自己生死與共?

他手中的劍刃逐漸被燒得發燙。

顧惜朝仍舊帶着那種和煦的笑,倒轉劍柄,用燒熱了的劍刃幹脆利落地劃開了自己右臂那道剛剛結痂的傷口。

他的手很穩,劍也很穩,一種粘連着血肉的黑色絨毛被他從傷口中扯了出來,一碰到灼熱的劍身就迅速枯萎;顧惜朝面色不改,接着又劃開了肩頭皮肉,果然也找到了類似的異物。

慢鬼身死後,顧惜朝時不時會瞥見身邊跟着幼小的蝙蝠。他心思缜密,自然不會輕易忽略那老妪臨死之言,多方推敲,終于在自己身上發覺了端倪——似乎有什麽異物在他傷口中生長。

顧惜朝心志彌堅,未受蠱惑,便打算用這個由頭正大光明重入一品堂,因此并未直接拔除,直到此時,疑鬼對他已成慢鬼傀儡深信不疑,顧惜朝才動手自醫。

等他手中的劍被血沾了個通透,顧惜朝方皺着眉頭将那些黑糊糊的玩意兒投入燭火,推門振袖而出。

縱然已經歷過一回,戚少商再一次在顧惜朝身上清醒過來的時候仍舊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抽出仍舊贲張着的物什,這個過程使顧惜朝偎着他的臂膀一顫;戚少商小心翼翼把他抱起來,安撫他的背脊,清晰地感覺道那人在他懷中細細地發抖。

戚少商輕聲喚他:“顧惜朝?”

顧惜朝眼睫顫了顫,露出一點茫然而失神的目光,戚少商見狀懊惱無比,緊緊将顧惜朝頭顱按在自己頸窩,在他耳畔低聲道:“好了,沒事了。”

顧惜朝的衣服已經被扯得不能再穿,戚少商拿自己外袍裹住他,按在懷裏抱穩了,負着劍出了天羅山莊。

他記得當時外頭還有重重守衛,他抱着顧惜朝一路殺出去,丐幫來接應的時候他們兩個全身都濺滿了血,倒是叫顧惜朝身上露出的那點兒痕跡不甚突兀。但現在是夢裏,夢裏的天羅山莊空蕩蕩的,沒有守衛,當然也沒有丐幫,戚少商抱着顧惜朝,腳步一轉就發現自己回到了金風細雨樓,楊無邪站在幾步之外,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們。

原本戚少商把顧惜朝弄得不支,連着幾日都昏昏沉沉地高燒不退,最後就是楊無邪幫着尋的傷藥,更何況此時是在夢裏,他還有甚麽要去掩飾?只聽他向楊無邪道:“樓中諸事還請軍師再照看幾日,我須理一些私事。”

“關于顧惜朝的私事?”楊無邪的目光落在顧惜朝脖頸,那裏有個十分煽情的咬痕,再加上顧惜朝袍子底下露出赤裸的兩條腿,從腳踝往上都是斑斑點點的紅印,這要是還看不出戚少商作過些什麽,他楊無邪就白白在江湖上沉浮這麽些年了!

戚少商直白道:“我弄傷他了,軍師你上回那個紫金膏再與我些,我急用。”

楊無邪納悶道:“上回?”

戚少商卻已卷着顧惜朝回了他閣中,小心将人擱下,掀開衣袍一看,頓時眉頭皺得仿佛山巒一般,将顧惜朝仔細擱在被筒裏,又奔去點了壺熱水 ,提回來把顧惜朝從頭到腳擦了一遍,才敢好生看他身上的傷痕。

顧惜朝迷迷糊糊只覺得冷,倒是不畏戚少商了,貼在他懷裏就不肯出去,戚少商一個手抱住了他,另一手給他上藥,慢慢地就嘆出一口氣來。

他問顧惜朝:“這已經是在夢裏,你怎麽還不殺我?”

他在屋子裏放了刀,放了劍,甚至放了毒藥,可是顧惜朝慢慢好起來,既沒有碰刀,也沒有拿劍,甚至沒認出毒藥。

戚少商不免焦躁起來:原以為若顧惜朝動手殺我,這幻景就破了,可他總是不動手,這可怎麽是好?

他心中躊躇,眼看顧惜朝又與那時一般籌劃着要悄悄溜走,索性心一橫,拿了把精鋼鎖頭把顧惜朝給鎖住了;顧惜朝難以置信,質問道:“戚少商,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戚少商道:“來殺。”

——可顧惜朝竟然還是沒有殺他!

戚少商焦急萬分。他嘗試了許多擺脫幻景的法子,然而都收效甚微;他已經察覺到自己在這夢中耽擱得太久,而顧惜朝——夢境之外的顧惜朝——還在等着他醒來!

一瞬間,戚少商腦海中仿佛劃過甚麽去,他隐約地捕捉到了,回到房間就開始翻箱倒櫃。

顧惜朝拖着那個鎖頭走過來,問他:“你找甚麽?”

戚少商不看他,自顧自在舊物中搜尋——那個東西其實根本不在京師,不在金風細雨樓,但現在是夢裏,顧惜朝都在他身邊,那個當然也在。

他找到了——一把陳舊的,走了調的琴。

他一劍劈斷了琴弦。

一瞬間,無數血光撲面而來,他看到沉沉往事,看到冤鬼恸哭,看到大雪,看到荒墳和野草,看到顧惜朝騎在高頭大馬上冷冷道“一将功成萬骨枯”,看到顧惜朝在熊熊烈火中笑着舉劍道“人面桃花相映紅”。

所有的光芒黯淡下來,戚少商恢複知覺,聽到甘鴻雲憤憤道:“顧惜朝怎麽連飯都不來送了!”

顧惜朝的狀況并不好。

他本打算取回來秘藥後放出戚少商他們,再從冰窖中的密道逃走,可疑鬼把他盯得很緊,很快就發覺了他的異動,攔住了顧惜朝:“你身上帶着甚麽,氣味很怪。”

顧惜朝驟然拔劍。

他已經拿到秘藥,再怎麽周旋也無法掩飾,只有直截了當把疑鬼殺了,才能在屍體被發現前逃離。他自經脈逆流、真氣不暢後,很少這樣毫無顧忌地動手,頓時一陣陣劇痛從經絡中傳來,然而這種疼痛并沒有影響顧惜朝招式中的淩厲——甚至讓他出手更狠、更尖銳無匹!

似是與他呼應,整個西夏皇宮中都回蕩起鬼哭之聲,那些潛藏在暗處的黑影俱都躁動起來,一名華服男子皺眉道:“怎麽回事,今夜這麽不安分。”

他身旁一人道:“小王子莫急,屬下這就去看看。”

倘若顧惜朝或戚少商在此,便能認出這人正是曾被廢去武功的無影客蔣溫;可他此時非但不似武功全失,甚至還比原先精進不少,只不過舉手間,皮膚泛出不似常人的青白來,卻比那些黑影還似鬼魅幾分。

他越過幾道屋脊,不多久就發覺疑鬼在與一名青衫男子動手,大笑一聲道:“顧惜朝,想不到你自己撞到我手裏!”

顧惜朝手中劍光閃爍,間或神哭小斧急旋而出,走的是孤注一擲的路子;他又不受那些動搖人心的蠱惑,一通拼殺已把疑鬼逼至絕境,眼看蔣溫到來,更是氣滿勢足,一劍狠狠劈向疑鬼心口。

只聽劍刃上幾聲輕響,疑鬼見到蔣溫時露出的欣喜表情已然凝固,原來是顧惜朝竟用劍砍碎他的胸骨,直接将他的心挖了出來。

那一團鮮紅的肉被顧惜朝捏在掌中,只一用力就是一股血霧四濺,疑鬼半句話沒再多少遍栽倒在地,蔣溫被這場面一驚,竟是猶豫着不敢從屋頂上下去,只遠遠問顧惜朝:“你怎會在此!”

顧惜朝半個臉孔上濺滿了血,一雙眼瞳中透着幽幽藍光,身上殺氣四溢,不要說那些黑影,就連鳥獸都被他的氣勢壓住,四周一片寂靜,蔣溫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竟是什麽旁的都聽不到。

他心中駭然:一段時日不見,這顧惜朝竟厲害到如此地步?早知道就不為了貪功一個人過來,這要是未能殺了顧惜朝,叫他回中原武林一說,即使沒人信他,也于我聲名有礙!

顧惜朝殺了疑鬼,卻已血氣翻湧,經脈中內勁紊亂,一時身上疼得幾乎拿不穩劍,若不是手心反複描畫着戚少商刻下的“戚”、“顧”二字,他怕是神智都要模糊了去。

蔣溫發覺他許久不動手不說,手臂還在微微顫動,頓時意識到顧惜朝只怕是有什麽不好,大喜過望,從屋檐上一躍而下:“顧惜朝,今日就跟你算算總賬!”

顧惜朝冷笑一聲,手中蓄力,竟将長劍一把擲出,蔣溫拼力閃躲,險些叫那劍砍了一條手臂去。

他有些後怕,又有些慶幸,眼看顧惜朝手中只剩神哭小斧,自覺是殺他的好時機,立時抽出刀來——正此刻,那柄被顧惜朝擲出的劍竟去而複返,勢如破竹,一氣刺穿蔣溫腿骨,将他牢牢釘在了地上!

顧惜朝松了口氣,身上氣勢一斂,卻見戚少商飛身而上,連拍他身上幾處大穴,仔細拿手抹了沾在他面頰的血跡。

顧惜朝道:“我無礙,想不到你們自行出來了。”

蕭峰認出蔣溫,不忍道:“何苦?”

他一掌收了蔣溫性命,将劍收還給顧惜朝:“戚大俠醒來後,我等一并參詳石屋上的壁畫,竟是悟出了那機關的奧秘,這才脫身前來。”

甘鴻雲怔怔地看着一地的血,幾乎不敢擡眼看顧惜朝:“這,這都是你——”

顧惜朝頭痛欲裂,從懷中摸出一塊石牌遞給蕭峰:“蕭大哥,秘藥已被我毀去,此乃藥方,我試了許多法子也損毀不去,只得帶回,托君處置。”

蕭峰手中沉甸甸拿着那石牌,問道:“為何給我?”

顧惜朝卻已答不上話,身體晃了晃便軟在戚少商懷裏;戚少商将他抱起,向蕭峰道:“他的心思我倒是知曉:此藥比之三寶葫蘆更厲害幾分,倘若造出大批藥人只怕千軍不可擋。若在江湖,則江湖不寧,若在朝堂,則天下不寧。我與惜朝即使知曉內情,若到要緊時恐怕也不免去想此藥可助大宋,唯有蕭大俠心懷大仁,牽挂衆生,故而此物只可托付與你。”

蕭峰苦笑道:“既然如此,我只能守着此物隐姓埋名了。”

甘鴻雲催促道:“咱們還是快走罷,這地方邪門得緊,哪裏像個皇宮?”

戚少商在顧惜朝懷中摸了片刻,果然找到皇宮地圖:“石州城外,惜朝曾提示我一個‘冰’字,想來是與我約定會面之處。”

蕭峰恍然道:“我二弟曾說過,西夏皇宮的冰窖中有一條密道,他從前就是借着那處與弟妹會面,恐怕小顧也是打算走那條道。”

戚少商精神一振,攬起顧惜朝道:“走。”

他們依着地圖,果然不多久就尋到冰窖入口,蕭峰頭一個下去,确定底下并無異樣,甘鴻雲便跟了下來,接着戚少商把顧惜朝遞了下來,蕭峰暫且接過人,尚等着戚少商下來再還給他,卻見那冰窖石門緩緩落下,戚少商在外頭道:“這些黑影終究是後患,更何況甘兄弟的師長或者也在其中,我非将此事徹底了結不可,你們帶着惜朝先去靈鹫宮。”

蕭峰攔他:“且慢——”

戚少商笑道:“我定會回來,否則缺了我這段心脈,惜朝亦是活不久的。”

Tbc

老戚如果疑心小顧要殺他,早就能走完劇本出夢境了,但這家夥潛意識裏篤定了小顧是不會殺他的,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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