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是誰(1)

翌日早晨,市圖書館剛開門黃江水就來了。他徑直去了報刊館。一大清早館裏空無一人,偌大的報刊館靜谧非常。他一個人流連在一排一排的報紙架子前,不停地翻找着過去的舊報紙,他想找到那個女人死去時的報道。

報刊館的報紙太多了,地方報、中央報、英文報、德文報、日文報……

黃江水看得頭有點昏,他有點不耐煩了。他席地而坐,捧着一份臨江市地方報仔細翻找着,依舊一無所獲。他探了探身子,打算把報紙放回架子上,重新換一份。這時他突然愣住了。順着一排一排高大的書架望去,他看到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

那雙高跟鞋的主人,被寬大的書架遮擋住,只在地面的縫隙間挑逗似的露出一雙紅色的鞋子。

不知是地板太涼,還是空氣過于死沉,黃江水的脊背感到一陣發麻。他不敢動了,但視線依舊鎖死那雙鞋子。鞋子紋絲不動,像是長在了地面上似的。他慢慢趴了下來,翹起腦袋,目光順着縫隙向上攀爬。他沒有勇氣轉過這排書架去看個究竟。

那是個怎樣的女人?或者說,那真的是個人嗎?

思維的混亂常常容易導致人類陷入恐懼之中,特別是空寂的環境之下,這種感覺會成倍增長。黃江水的視線順着那雙白皙的小腿攀爬到了斜上方,然後,他猛地縮回了腦袋——他看到了裙子的邊沿,那是一條藍底黃花的裙子!

黃江水突然有一種被某種東西跟死了的感覺。他豁地站了起來,想要離開。可剛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好奇心戰勝了一切,他決定還是要看個究竟。看一看那個藏在書架子後面、高跟鞋裏面、花裙子裏面的女人到底長什麽模樣。

這樣想着,黃江水再一次趴了下來,他像一只蜥蜴似的四肢着地,身體緊緊貼着地面。地板的涼氣,籠罩了他的身體,他裸露在外的下巴和脖子,幾乎能感覺到那絲絲縷縷的寒氣正順着他的皮膚,輕輕地蔓延開來。

他順着鞋子往上望去,目光如同一條滑膩的蚯蚓——鞋子、腳踝、小腿、大腿、裙子、腰身……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阻擋了他這條“蚯蚓”。

是圖書館的管理員:“喂!你幹什麽呢?”

黃江水急忙站起來。那個管理員小姑娘很不客氣地望着他,環抱雙臂,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幹什麽呢?圖書館不允許坐在地上看東西,你不知道嗎?”說着,走了出去,又回頭不放心地望了一眼,這才消失在深邃的書架中。

管理員離開後,黃江水深深籲了口氣。剛才的緊張反而消逝了,但他仍舊打算看個清楚。他蹑手蹑腳走到書架邊緣,向門口的管理臺望去。那個小姑娘已經回到了管理臺前,正煩躁地敲打着鍵盤。一個女人正站小姑娘面前辦理借閱手續。

正是藏匿在書架背後的那個女子。可惜,她背對着黃江水,難以窺其廬山真面目。

女子辦理完借閱手續後就夾着一份報紙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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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江水有些失望,也有一絲慶幸。他不想再呆在這裏了,他覺得這個空曠的報刊館裏充滿了鬼氣,包括那些死氣沉沉的報紙、書架,甚至那個脾氣暴躁的管理員。他裹了裹衣服也快步向管理臺走去。那個管理員注意到他的接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走到門口時黃江水轉過頭去,盡量客氣地向那個小姑娘問道:“請問,剛才那個女人長什麽模樣?”

管理員警惕地望着黃江水:“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黃江水尴尬地笑了笑,打算逃跑,可剛走了幾步,又被管理員叫住了。

小姑娘忽然變了一個态度,她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敲打着下巴回憶着,好像是喃喃自語,又好像是故意在說給黃江水聽似的:“那個女人嗎?長得很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皮膚也很好……”

說完之後,小姑娘回頭看了黃江水一眼,低頭繼續敲打起鍵盤來。

這個回答等于沒有回答,這世界上的女人,不管漂亮不漂亮的,都可以用這些形容詞來形容。但黃江水還是很禮貌地回了一句“謝謝”。走出圖書館大廈時,他才發現外面下雨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掩蓋了空氣的浮躁,但又增加了一絲沉悶。

黃江水沒有帶傘,他将衣服往上拽了拽擋在頭頂上,打算打車離開。可剛走下臺階,他又停住了,一并停住的還有他的眼睛——他又看到那個“花裙子”了。此時,那個女人正坐在馬路對面的公園內,捧着那張報紙一動不動地看着。

她依然很巧妙地遮擋了自己的容貌,用一把小巧的紅色雨傘擋住了上半身。有風從她周身吹過,那黑色的長發便像觸手似的,一下一下從傘裏探出來、縮回去……

公園裏因為雨水的原因,人跡罕至,隔着車水馬龍的公路如一個異世界。可偏偏這個女人不受任何影響,她像一具石頭雕塑一般靜靜地坐在那裏。

好像她是故意的,她是有預謀的,她是在等待着什麽東西上鈎。

一滴雨水悄然鑽進黃江水的脖子裏,順着他的背部向下滑去,冷意也由下而上一直升到他的天靈蓋。他也紋絲不動了,警惕地注視着那個女子。四周瞬間都安靜了,伴随着一種兇兆,慢慢氤氲散開,将他的世界再次籠罩得黑夜一般。

終于,那個女子動了,她疊好報紙,站起來,轉過身,緩緩地向公園深處走去。

女子動了,黃江水也跟着動了。像是被某種線牽引着一般。

黃江水決定既然“花裙子”沒有從他的視線中消失,那他就要看看清楚,絕不輕易放棄。他本能地預感到,這是一次機會,一次上天賜予他的機會,說不定等他追上那個女子,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想到這裏,他沖向了馬路。

這是一條坐落在市中心最為繁華的馬路,車輛川流不息。想要橫穿馬路非常困難。

對面,那個女子已經像一縷煙似的越飄越遠了。黃江水有點急了,他看了看遠處的斑馬線,跑過去等綠燈,起碼要十分鐘。他沒時間,他站在馬路邊,擡起了雙腿,跨過了綠化帶,跨過了護欄,忽悠一下就沖進了急速行駛的車流之中。

一輛大紅色的寶馬車遂不及防,在黃江水面前緊急剎車,一個二奶模樣的女人從車窗裏探出腦袋來,二話不說沖着黃江水大罵:“你眼睛瞎了!撞壞了姑奶奶的車你賠得起嗎?”

黃江水早被驚得跌在了地上,耳朵一陣嗡鳴,那個貴婦說了些什麽,他根本沒有聽清楚。他擡起頭來固執地向遠方望去。公園內,那個女子已經在薄霧中化作了一點紅,隐約可見那只鮮豔的傘頂子。他爬了起來,飛一般跑到了馬路對面,沖進了公園內。

目标再一次丢失,黃江水很是失落。他再一次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這個世界變得虛飄飄起來,沒有什麽東西能夠讓人牢固地抓緊,四周的薄霧漸漸濃了一些。說實話,今天的天氣真的很反常,不僅不熱,還有一種從地縫之中飄來的冷。

咬了咬牙,黃江水還是向前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這團霧氣很短,黃江水很快繞了出來。這裏是公園的另一頭。他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雨水雖小,但很密集,早将他澆透,衣服和皮膚之間粘膩冰涼的雨水讓他很不舒服。他無助地站在一個涼亭內,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兒。

忽然,黃江水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又看到那個女人了。

在曲徑通幽的小道上,女子正背對着黃江水,撐着那把紅傘,向公園另一頭的大門走去。黃江水又來了精神,一頭紮進雨水之中狂追而去。等他追到近前時女子已經走出了公園大門,瞬息間就融入了人行道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

人行道上人太多了,每一個人都撐着一把傘,顏色各異、高高矮矮。

黃江水眼花缭亂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努力尋找着那一抹鮮豔的紅色。在不遠處的地下道入口,他終于又一次發現了目标——那把紅色的小傘正踏着臺階一點一點向地面深處墜去。他抓緊時間擠進人群,艱難地向地下道跑去。

站在地下道入口,黃江水猶豫了片刻,還是走進了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地下道裏是地鐵站。

地鐵站裏人依然很多,但大家都不用打傘了。人雖多,但很靜。黃江水看到了那個女子,她正站在地鐵站的黃線外等車。她理所當然地收起了傘,但依舊背對着黃江水。

黃江水開始向女人靠近,心也跟着狂跳起來。他無法判斷那藏在黑暗深處的臉是個什麽樣子,是一張白慘慘的紙臉,還是一張七竅流血、血肉模糊的鬼臉,亦或者根本就沒有臉,那顆腦袋的正面依舊是大團大團的黑發。

越恐懼越大膽,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人有時就是這樣。

黃江水終于站在了那個女子身後,他刻意放輕的腳步幾乎讓女子無從察覺。現在,只要他伸出手去,輕輕拍一拍女子的肩膀,他就能夠看到廬山真面目了。他屏息凝神,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抖動起來,但手還是伸了出去。

反應是很自然的,當黃江水的手觸到女子的肩膀時,女人回過了頭來。

只是,這一個回頭,讓黃江水很失望——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她一點也不像照片裏的那個女子,甚至,和圖書館管理員所說也相差甚遠。她的臉很粗糙,黃裏泛黑,她的眼睛也不大,細長的像一條縫,她的嘴唇也薄得如同兩根筷子。

黃江水傻了。

女人詫異地望着黃江水:“你有事嗎?”

“我……”黃江水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女人再次回過了頭去,嘟囔了一句:“神經病。”

這時,黃江水才發現,這個女人的鞋子是綠色的,也就是說,他跟錯了人,認錯了目标。他不甘心地再次擡起頭前後左右地觀察,密集的人群中,他沒有發現另外一個“花裙子”。

失望像無止境的黑夜一般占領他。

黃江水垂下頭向外走。剛走了幾步,腳下突然滑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居然踩在了一張油膩膩的蛋糕紙上,那張紙不知是哪個淘氣的小孩子丢在地面上的,上面粘了一坨甜膩的白奶油,非常滑膩。這滑膩的白奶油讓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

黃江水歪歪扭扭地向後倒退,身體仿佛不受控制一般。

在退了大約三四步之後,黃江水的右腳落空了,他還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麽事,整個身體已重重地向地面摔去,向地鐵軌道裏摔去。他感到後背一陣酸痛,腦袋一陣嗡鳴,像是渾身都散了架似的。最後的最後,他斜眼看到了那個站在黃線後,露出半截身子的“花裙子”。

不知是不是出現了幻覺,黃江水竟然看到“花裙子”在笑,很陰險、很邪惡地對着他笑。

鐵軌似乎在微微顫動,傳遞着某種意味深長的死亡氣息。

黃江水不想死,可身體無法動彈分毫,他努力張開嘴想要向“花裙子”求救,可什麽都說不出來,喉嚨裏如同塞了一團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用盡全力挪動了一下身子,求助似的望向“花裙子”,他看到“花裙子”很輕蔑地撇了撇嘴角,轉身走掉了。

一個小孩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很可愛,虎頭虎腦地。他手裏還抱着半塊奶油蛋糕,嘴角上粘着香甜的白奶油。他高高在上地站在軌道邊沿,好奇地探出小腦袋,一邊大口吃着蛋糕,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黃江水。

四周依然很靜,地鐵站裏的人都死了一般。

那個小男孩看了看黃江水,也面無表情地跑掉了。

黃江水感到一團強大的死氣正逐漸接近自己、控制自己。他腦袋撕裂一般疼,眼前發黑,暈了過去。

黃江水沒有死,他被地鐵站的工作人員及時發現救了上來。他醒來時已經身處醫院了,醫生告訴了他被救的整個過程,據說,是那個小孩子救了他,他跑掉之後告訴了他的媽媽,他的媽媽又及時通知了地鐵站工作人員,這才讓他免遭橫死。

可黃江水完全不這樣認為,他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一場預謀良久的陰謀。他躺在床上開始回憶自己經歷的一切——圖書館、花裙子、地鐵站、奶油蛋糕、小男孩……

恍惚之間,他嗅到了一種耐人尋味的味道。

很快,他就從這股古怪的味道中提取出了兩個字——警告。

或者,也可以說是提醒。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暗暗警告和提醒他終止這種調查行為。黃江水的腦袋又開始高速運轉了,靜谧的報刊館再一次出現在他眼前,那個“花裙子”,那雙高跟鞋,現在想來好像一切都過于湊巧了。

思維一旦脫離現實的控制,很容易造成一種強制性的慌張。

黃江水越想越慌,他好像一下就看清了藏在了光明背後的黑暗——這一切都是預謀好的。也許,那個“花裙子”從他離開林林之後便悄悄跟上了他。她躲在他的背後,影影綽綽地粘着。穿過高架橋,穿過人行道,穿過步行街,一直跟着他來到了圖書館。

接着,她很輕松地找到了那張他尋覓許久的舊報紙,然後,琵琶半遮面地離開。于是,他們的身份互相颠倒了過來,黃江水成了警察,她則成了小偷。他跟着她,她引誘着他。而他像上了鈎的一條蠢魚,不肯放棄那只鋒利而挂着美味魚餌的鈎子。

她引着他走出圖書館,她引着他穿過馬路,她引着他走進公園,步入地鐵站……

黃江水想到這裏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他想起了那張在西郊村小黑屋裏看到的紙臉,他終于想明白了點什麽。

自己或許根本就沒有跟錯目标,那個綠鞋子的女子就是“花裙子”,只不過她太善于變化了,她身上的任何東西都太善于變化了。

就好像,呈現眼前的是彎曲不定的曲線,實際上那僅僅是簡單的直線。

這世界上太多東西、太多人和物,太容易上當了。

黃江水的回憶漸漸恐怖起來——他看到了“花裙子”的無數變化,在跟蹤他走進圖書館大門時她還是高鼻梁、厚嘴唇、大眼睛,可在離開報刊館的一剎,她就變成了黑皮膚、小眼睛、薄嘴唇,接着在地鐵站裏,她的紅鞋子變成了綠鞋子,最後,她變成了那個小男孩。

她在用車禍、墜軌、醫院來警告他,警告他不要再繼續查下去了。

警告他,安于現狀。

病房外傳來了活人慘烈的哭聲,是活人哭給死人聽的,隐約可以聽到一個女子忽長忽短的哀嚎,似乎是她老公去世了,她不甘心,她絕望,她無所應對,只有這般哀怨無助地哭。這個生與死的地方,每天不知道要上演多少類似的事。

醫生、護士們,甚至長期病患早已習以為常,但黃江水卻被這哭聲攪得坐立不安,他覺得不是那個男人死了,而是那個女子變成了一只惡鬼。一種大白天撞鬼的感覺無法抑制起來。不久,那哭聲便漸行漸遠地逐漸消失了。病房裏又安靜了下來。

這是一間四人病房。住在黃江水旁邊的是一個老頭,打從黃江水醒過來後,那個老頭就一直背着身睡覺。住在他對面的,是兩個女人,一個三、四十歲的模樣,一個五、六十歲的模樣。

兩個女人臉色蠟黃,那是長期病痛折磨的後果。特別是那位五、六十歲的老太太。她半倚在床頭,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天空外有久久不散的陰雲,她雖然面無表情,但總給人一種哀怨無比的印象,那雙渾濁的老眼時時刻刻充斥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而那個中年婦女一直在百無聊賴地翻看手頭的雜志,從未擡頭。

一直到下午,只偶爾有護士和醫生進進出出,除此之外病房裏一直只有他們四個人,沒看見任何一位病人的家屬或朋友來探視,大家彼此保持靜默,沒人聊天解悶,氣氛很壓抑。那個老頭終于醒了,他醒了之後,從床頭櫃裏摸出了一只又大又紅的蘋果,啃了起來。

他吃得很小心、很盡心、很認真。

黃江水這時才看清老頭的模樣,他看上去大概五、六十歲,花白的頭發,幹瘦的臉龐,十根指頭泛着微微的煙熏黃。比起那個同歲的老太太更顯憔悴,若是閉上眼一動不動和僵屍沒什麽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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