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命中總有失去

? 天南一大早回了自己公寓,洗漱換了身衣服,準備上班。

經過客廳,無意間踩中那把鑰匙,整個人仿佛被點了穴道般,無法動彈。想裝作若無其事的走開,卻怎麽也邁不動腳步,腳底那把鑰匙上似是有千萬把鈎子,緊緊鈎住自己,讓自己泥足深陷,動彈不得。

天南一瞬間幾乎有點恨上莫北了,但更多的是恨自己,恨自己輕易的被他左右影響,玩弄于鼓掌。看,就這麽簡單,莫北只是扔下一把小小的鑰匙,自己立刻就陷入痛苦彷徨,随他的一舉一動掙紮蹦跳。

男人太聰明讓人愛,有時又何嘗不讓人恨,他那種精明算計到骨子裏的人,若是将這一天賦運用于情場,那等待女人的只能是萬劫不複;他将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在岸上看着天南一點點陷落,眼神冷漠,表情凝固,看起來俊美優雅,可內裏卻是那般冷酷殘忍。

天南知道他的秉性,一遍遍提醒自己遠離,卻又一點點被他誘|惑,說到底他那樣優秀的人,又有誰能抵擋他的進攻,只能看着自己淪陷,無能為力。

越想越委屈,自己招誰惹誰了,談個戀愛,遇上了莫北這等老謀深算的大灰狼,被吃幹抹淨了,完事還動不動來撩撥自己,簡直欺人太甚!天南此時真想撿起鑰匙,狠狠摔他一臉,但真見到了恐怕自己又要抱緊他,不舍得他走。情是何物?不過是弱肉強食!

最後,天南只能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把鑰匙撿起來收好,還好少芳不在,要是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死樣子,又不知該怎樣翻白眼,冷嘲熱諷。

上班路上接到胡永城的電話,他問了問少芳的情況,又詢問自己昨晚是否休息好了,語氣又耐心又溫柔,天南真是太佩服他了,昨晚被折磨得那麽久,這得是什麽樣博大的情懷,才能将紳士風度發揮得這般淋漓盡致,天南調侃了他幾句,挂斷了電話。

這段時間光顧着情情愛愛,工作效率明顯下滑,連自己都鄙視自己,男人靠不住,只能努力寄情于工作,無奈最近精力實在欠佳,越想認真越出錯,忍不住有點暴躁,正猶豫着要不要提前下班,偷溜出去,手機卻響了,是家裏的電話。

天南媽打電話還是一貫的大呼小叫,深怕隔得遠聽不見,簡直是魔音穿孔啊!天南習慣性的把手機挪遠了點,保護聽力,就聽媽媽在電話裏哭了起來:“南南——南南——你快回來吧,你爸得癌症了,怎麽辦……”天南一陣心慌氣短,辦公室裏開着空調,卻無端生出一股冷意。怎麽會呢?過年還好好的,怎麽會?!

天南什麽也顧不上了,拜托同事幫自己請個假,抓起包和外套就往車站跑,路上又給家裏打了幾個電話,天南媽六神無主只是哭,天南沒辦法只能撥通哥哥的手機號,哥哥一早騎摩托車帶着爸爸去縣城醫院檢查,查出得了食道癌,打電話回家告訴了媽媽;天南媽在家一陣嚎啕大哭,又忙着通知女兒,什麽也沒說清楚,只是哭。

天南安慰自己事情不一定那麽糟糕,做手術,化療,吃藥打針總能治好,哥哥卻在電話裏一陣吞吞吐吐:“小妹,爸是食道癌晚期,剛剛醫生說已經轉移了!”

天南忍不住哭出了聲,咬着手指嗚咽着:“爸,爸……”

從客車站出來天已經黑了,天南茫然四顧,找不到爸爸矮小的身影,心中一陣絞痛。

以前回家總是爸爸到縣城車站來接,無論多晚,一出車站口,總能看到爸爸揮着的手和喜悅的笑臉,今天沒有了,以後……

從車站打車去了醫院,爸爸查出癌症後就直接住院了。車還沒停,遠遠就看見哥哥的身影,在路燈下徘徊,邊抽着煙邊舉頭四望。

兄妹倆見面什麽也沒說,只是一前一後的進了病房,病房裏有12張床,爸爸那張靠裏;此時正是晚飯時間,病房裏挺熱鬧,天南媽在張羅着晚飯,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天南爸看到女兒,臉色蠟黃,勉強笑了起來,問道:“吃了嗎?餓不餓?”天南搖着頭,眼淚又掉了下來,然後父女倆都沉默了。

天南媽招呼着兒子帶女兒出去吃飯,天南只是哭着搖頭,來時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這時都忘得一幹二淨,只是抓着爸爸的手,哽咽着:“我就想在爸身邊呆着,哪都不想去!”

天南爸幫小女兒抹着眼淚,哄着:“聽話,去吃飯,爸就在這裏,還能丢啦?多大人了,讓人看笑話,快去!”

天南拽着爸爸的手,一個勁的搖頭,就是不走,她爸無奈的嘆口氣,讓天南哥下去給女兒買飯,安慰女兒:“不去就不去吧,在這陪着爸,爸……”說着聲音也有點顫抖,勉強接着:“你爸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還沒等到你嫁人呢,爸可不放心!”

天南忌諱“死”這個字眼,但此時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哭得眼睛疼,大滴大滴的淚水濺到爸爸的手上,燙得他一陣顫抖。

此後的幾天,天南走到哪哭到哪,哥哥姐姐忙着和醫生談論病情,她就守着爸爸,連爸爸去衛生間也跟到門口,深怕爸爸丢了,這股牛皮糖般的纏勁搞得她爸爸頭疼不已。

天南爸病情越來越嚴重,一吃飯喝水就打嗝,一打嗝就打出血來,臉色越來越黃,身體越來越消瘦,只是肚子裏有積液,不正常的鼓脹着,後來飯和水都咽不下了,只能靠輸營養液,天南看得心驚膽戰,幾次噩夢哭醒,又後悔沒多陪陪爸爸,要是多關心關心,沒準早就發現他身體不對勁了。

天南爸大約半年前就有常打嗝的毛病,一吃飯喝水就打嗝,開始不嚴重,後來邊打嗝邊吐,以為是腸胃不好,吃了點藥,也沒太在意。誰知年後打嗝竟咳出血來,讓兒子帶去查,查出是食道癌晚期,誰能想到呢?爸爸平時那麽壯實的一個人,從來沒什麽頭疼腦熱的,這次病情來勢洶洶,幾天下來就被折騰得皮包骨,手腳青筋直冒。

家人商量着開刀動手術,醫生搖頭勸,動手術可以,但作用不大,病人白白受罪,還浪費錢。天南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看着爸爸躺在病床上,那麽衰弱瘦小,努力支撐着,期盼着,他才55歲,還有一個家要養,有老伴要照顧,有女兒還沒嫁人,他怎麽就活不下去了呢?!明明前不久還好好的,年後回家時還笑着說,等孫子長大孝敬他,怎麽就等不到了呢?!

天南爸知道這個結果,閉着眼睛,躺在床上,只嘴唇止不住地顫抖着,什麽也沒說。天南知道爸爸想好好治病,想活着,但又不想拖累家人。

媽媽和哥哥姐姐商量把爸爸轉去省城醫院,回家跟親戚朋友籌錢給天南爸做手術,化療。天南姐姐家裏并不富裕,她結婚那會兒,計劃生育還查的挺嚴,連續生了兩個女孩,為追生個男孩,家裏被罰得揭不開鍋,很長一段時間只能把女兒丢回娘家養,她自覺日子過得不好,有些丢人,逢年過節不大回娘家,雖疼愛妹妹,但年齡差在那,也不大親近;天南哥哥只比天南大一歲,平時夫妻倆花錢大手大腳,兩個兒子還要靠爸媽養;老兩口倒是攢了點錢,可是兩年前拿出來給女兒買房付了首付,一時也拿不出太多;一個平靜幸福的家,一場病襲來,頓時拙荊見肘,四處漏雨。

天南想起莫北留給自己的50萬,直到這時,她才覺得自己應該感激他,感激他給自己留下的50萬,曾經它只是一段感情的補償,現在确是延續生命的希望。

天南沒敢告訴家人這錢現在是自己的,只吞吞吐吐解釋着,逼急了就說是問朋友借的,不急着還,家人也幫他瞞着爸爸。

天南爸隔天就被轉到省城醫院,家裏堅持做手術,調養了一周,就被推進了手術室。從手術室推出來,天南發現爸爸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了,切掉的不只是腫瘤,似乎是他的整個精氣神;天南冷得渾身發抖,四月天了,還是這麽冷,冷徹肺腑。

天南爸在醫院裏躺了快一個月,錢流水般花出去,術後恢複,化療,中醫藥制劑,能嘗試的都試過了,天南爸心疼着花出去的錢,咬着牙不說,每天堅持着治療,不願放棄一點希望。術後進食方便了些,然而之前癌細胞已經轉移,手術無法完全清除,他肚子裏積液越來越多,有時疼的滿床打滾,後來連打滾哭喊都沒力氣了。

天南在旁邊看着,束手無策,只是哭,太快了,看着親人慢慢走向衰弱,走向死亡,太快了……

五月中旬,爸爸由省城醫院轉回縣裏醫院,越來越多的親戚朋友來看他,有的上了年紀的給他介紹偏方,什麽癞|蛤|蟆的皮,石頭底的青苔……,爸爸瞞着醫生要媽媽幫他弄來,自己一一嘗試,從滿懷希望,到最後慢慢絕望……

天南最近瘦得厲害,整天手腳發冷,一開始還在爸爸面前哭,後來不敢了,就躲到病房外哭,每當爸爸念叨着女兒還沒找對象,她都覺得愧疚難安。終于有一天,實在忍不住撥打了莫北的電話,電話無人接聽,天南聽着電話裏的嘟嘟聲,坐在醫院大廳裏痛哭流涕,這一刻,發了瘋的想念莫北。

從這天開始,天南開始給莫北打電話,每天都打,卻總是無人接聽;撥號時帶着無限希望,無人接聽後又痛苦失望地挂斷,每一天都是希望,每一天又都是失望,到後來天南幾乎是帶着怨恨了,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恨着莫北,最後心灰意冷,放下電話。

爸爸是在六月底走的,走的時候并不平靜,一口氣怎麽也不願咽下。天南愣愣的站在病床邊,胸口一陣陣冒寒氣,看着爸爸的容顏發怔,腦子裏止不住地轉着一個念頭:從今天開始,這世上,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爸爸走得太匆忙,短短兩三個月,快的讓人措手不及,媽媽一瞬間仿佛老了十幾歲,辦完爸爸的喪事後,連說話都沒了力氣,以前的大嗓門不見了,說話看人都木木呆呆的。

媽媽比爸爸大了三歲,一米七的個頭和一米五七的爸爸站在一起總是惹人笑話,小的時候還經常聽人開玩笑說:爸爸這個武大郎娶着媳婦了,瞧人家個頭不高,關鍵媳婦娶得好,養的孩子高高大大的,都不像他。爸爸聽見了,也只是憨憨的笑,眼神裏卻滿是得意。媽媽卻看不得別人笑話自家老公,有時別人玩笑開得過分了,總免不了給點臉色瞧瞧。然而,爸爸和媽媽卻那麽要好,媽媽經常唠唠叨叨,數落他,但兩人都沒怎麽紅過臉,日子過得開心又有盼頭;家裏雖是媽媽當家,但爸爸才是一家人的主心骨,現在這個主心骨沒了,帶着對生活的滿腔憧憬和無限遺憾,無奈的閉上了眼。

和姐姐一起去爸爸的船上收拾遺物,爸爸沒了,家裏商量着把船賣了,遠遠看見爸爸的船停泊在岸邊,随着風一飄一蕩,船身斑駁,旌旗陳舊,船上沒了爸爸忙碌的身影……

看到爸爸船艙裏放着的小說,有《明朝那些事兒》,《鬼吹燈》,《盜墓筆記》……突然發現自己對爸爸一點都不了解,原來他也喜歡看這些小說,他還喜歡什麽?沒辦法了,爸爸走了,再也沒有機會了解他了……

想起小時候自己笨手笨腳的,每次手工作業都是爸爸幫着做完;

想起小時候好奇偷着抽爸爸的煙,抽完把煙頭從窗戶扔出去,正好把在窗戶底下做活的爸爸頭發點着;

想起偷偷躲在爸爸的船艙底,跟着爸爸出海,卻暈船暈的昏天黑地,爸爸把船停在淺灘,背着自己從海灘深一腳淺一腳的回家;

想起每次學校發校服,褲子肥肥大大的,回家扔給爸爸穿,爸爸拾起衣服時的笑臉;

太多太多的回憶,充斥着大腦,鼻子一陣發酸,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

少芳知道天南家裏的情況,請了假過來看看,同來的還有胡永城,天南很感激他們,卻沒有精力招呼。天南媽看家裏沒什麽事了,催促着天南回去,請了那麽久的假該回去上班了,深怕耽誤女兒,天南拗不過,只得和少芳他們一塊坐車回去。

走了三個多月,回來時深州已是夏天,行人已經穿上了短袖衫,街上一派熱熱鬧鬧的景象,天南靜靜靠在少芳肩膀上,看着外面的欣欣向榮,內心卻一片荒蕪。

家裏少芳已經幫忙打掃過了,天南進門就直奔卧室,蜷縮在床上,閉上眼不想動,又累又冷,身上一陣陣發寒;少芳看天南憔悴瘦弱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輕輕地關上門走了出去。

第二天睡到十點多才醒,家裏安靜的讓人發慌,天南賴在床上不想動,也懶得銷假上班。下午實在餓得胃抽痛,起床搜了瓶八寶粥吃了起來,然後就靠在沙發上發呆,等醒過神來,已是晚上,少芳帶了外賣殺了進來:“起來起來!趕緊的,收拾收拾過來吃飯,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肉,你今天必須給我吃得一塊都不剩,盤底也得給我舔幹淨了,看看你瘦成什麽鬼樣子了,醜死了!”

天南被少芳拉到桌前,對着一桌的食物實在提不起食欲,下午吃的半瓶八寶粥還積在胃裏,涼涼的,肚子一陣抽痛,此時聞到肉味,忍不住的犯惡心,又不想打擊少芳,看她一副晚|娘臉,要是自己敢說不吃,她得親自動手塞,只得勉強提起筷子來,飯後忍到少芳回去了,跑到衛生間全吐了出來。

等吐完起身,腦袋一陣陣眩暈,肚子更是痛得厲害,低頭看見睡褲染了血,才後知後覺的想到是大姨媽來了,這幾個月過得一片混亂,例假遲了好幾個月也沒發現,收拾好後癱在床上發暈。

半夜裏肚子冷得難受,手腳發涼,腦門卻直冒汗,爬起來吃了片止痛藥,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好了些,本還想着今天銷假上班去,拖了這麽久,再不回去估計得被老板抽,但去了趟衛生間,覺得身體狀況不太對勁,只能打消主意,先去看醫生。

挂號做了B超,又做了陰|道檢查,醫生告訴天南:“你懷孕三個多月了,有些先兆流産,我給你開點鎮靜劑,回去後注意卧床休息,放松情緒,隔天過來檢查一下,兩周內情況穩定就不用擔心了。你之前你下|身有點出血,現在已經止住,如果情況嚴重,建議你用黃|體|酮每日注肌,另外你有點太瘦了,要注意飲食,否則嬰兒營養跟不上也容易流産……”

醫生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天南沒有仔細聽,腦子被炸得一片空白,醫生看她表情不對,委婉問道:“你想要嗎,這個孩子?”

天南反射性地抱住肚子,搖了搖頭,反應過來後又點了點頭,等從婦産科出來,渾渾噩噩的,差點撞到人。

“項天南,你……”

被撞的人和天南打招呼,項天南回過神,剛要說抱歉,發現是熟人金勝男,只能努力振作,強笑道:“你好,勝男。這麽巧呀!”

天南以為自己的樣子已經夠難看的了,沒想到又遇着一位臉色比自己還慘的,金勝男今天沒有穿正裝,穿了身嫩黃色的長裙,看起來優雅又有品味,天南本想誇誇她衣服好看的,仔細一瞧她的臉色,話只好吞下去了。

金勝男仿佛後悔自己嘴快叫住了天南,遲疑了下,最後凄慘一笑:“回回遇見你,我好像都是人生失意,真丢臉。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又擡頭看了看婦産科的招牌,頓了頓,沒說話。

天南也有點同情她了,要怎麽說呢?直接告訴她:我懷了你前夫的孩子。此情此景,無端生出幾分喜感,天南呆呆地站住,僵了僵,也無話可說了,只能在心裏感慨: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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