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眨那雙在夜間意外地異常鮮紅的眼睛,聽得出那種漫不經心的腔調裏甚至還有些事不關己的意味,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隐藏住一點輕笑的意思:“陸衡舟喜歡墨微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墨微是沒醒,要是她醒了,別指望這種事情能跟以前幾次一樣輕易結束,你應該還不想跟陸衡舟翻臉吧。”
晏臨聞聲微微松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握刀得太緊,以至于手心裏全是汗。
來人再嘟囔了兩聲,這才不情不願地轉身離開了。
鐘寸心轉過頭來,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見那雙比白天紅得多的眼睛,微微有些瘆人:“哈。”
這無疑是在跟自己說話了,晏臨已經睡不着了,休息了一陣也有了些力氣,索性爬了起來,坐到鐘寸心附近去,低聲道:“謝謝你。”
鐘寸心轉頭看着外面,夜色中看不見表情:“我倒是很意外,你沒有義正言辭地問我為什麽不去救她們。”
“我知道在這種地方,不越是去管閑事才越有可能活下來。”晏臨低垂下眼簾,她方才只是在考慮自己的安危,并沒有想着去救人,無疑已經是自私到了極點,到如今她也無意隐瞞,“而且我也不算什麽好人,所以我只是很感激你救了我。”
“哈。”鐘寸心也并不安慰晏臨,只是漫不經心地道,“陸衡舟和君徹都不在的日子,真的是久違了。”
看得出來這已經是久違了,不然怎麽至于失控成這個樣子?晏臨把頭埋在膝蓋裏,輕聲說:“我以為他們很尊敬陸衡舟,也很尊重他的理念。”
“是很尊敬。”鐘寸心回頭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并不贊同她的話,“你想得不對,他們白天并不是裝出來得。只不過是有太陽的時候大家固然會覺得溫暖,這也并不影響他們在黑暗中覺得冷。要是以父母來比喻的話,陸衡舟就好比是溫柔慈愛令人追随的那一邊,君徹便是嚴厲暴躁讓人服從的那一邊。
人們大多敬愛的自己的父母,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們大多都會有些背着父母才會做的‘壞事’。”
在這種荒誕不經的時刻,鐘寸心依舊拿出了詭異的認真的态度,來跟晏臨解釋自己的看法,那種認真嚴謹的态度,讓晏臨想起了課堂辯論的樣子。非要說的話,這不是在讨論眼前龌龊的事實,更像是在讨論書本上的一個觀點。
晏臨已經稍微冷靜了下來,聽完這麽長一段話,忍不住稍微挑了挑眉:“你意外地具有哲學家的潛質。”
“只是活得太無聊了而已。”鐘寸心盯着外面,不甚上心随口回答着晏臨的話,而後稍微感嘆了一句,“有的時候,真的想讓陸衡舟也看看,這就是他所嘔心瀝血建立起來的東西,這就是他摯愛的美好的同伴。”
鐘寸心的語氣頗有些陰鸷,晏臨沒答話,只聽他轉而再度嘆了口氣,繼續道:“可惜了,陸衡舟所在的地方,肯定不會發生這種事情,所以他恐怕是沒機會看到了。”
☆、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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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着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在漫無邊際的原始森林當中走着,晏臨分着心考慮着,在經歷了昨晚的那種景況之後,她要不要真的留在裏社。
她擡眼看向同樣近乎一夜沒睡的鐘寸心,幾乎是有些嫉妒地發覺他精神卻很好,絲毫沒有疲倦的樣子。晏臨默默地想着,鐘寸心絕對算不上是一個好人,他昨天顯然也并不是為了救自己,而是為了墨微。雖然聽說這種事情并不經常發生,然而萬一有下一次,她還能躲得過的幾率微乎其微。
“砰——”
晏臨揉了揉撞得有點疼的額頭,從發呆中回過神,擡頭看看面前自己撞上得那顆樹。
“走路居然會撞到樹?”鐘寸心歪過頭,稍微有點好奇的口吻,“是你們那邊的人特有的習慣麽?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類似的景象。”
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晏臨使勁點了點頭,随手栽贓了所有地球人。
“咦,微微呢?”晏臨回過神,這才發覺比早晨出門的時候少了一個人。
鐘寸心對于晏臨神游這個現象表示頗感興趣:“剛才那邊有一塊果實茂盛的,墨微自己去收集了。”
“她一個人?”晏臨吓了一跳,“一個人去不是很危險麽?”
“這裏是安全區啊。”鐘寸心四處看了看,“一般不會有什麽野獸的,只要不離得太遠,互相喊一下也能有照應,一般不會出事。啊!那邊有一叢黑漿果,交給你了怎麽樣?等我一會兒回來再一起回去。”
晏臨點了點頭答應了,轉身向那一叢黑漿果走去。她現在也确實需要獨處的時間來考慮自己的未來。
她摘采了一陣,忍不住擡眼看看周圍。巨大入天的樹木,高過膝蓋的巨大草叢,不知名的小型動物一竄而過,就連偶爾樹上挂下來的小蟲子,都讓她覺得莫名地危險。
一個人,真的有可能在這裏活下去麽?
晏臨默默地想着,現在最明智的做法大概應該是先呆在裏社,然後找到可靠的夥伴一起離開裏社吧?可是找到夥伴什麽的……
想着昨天夜間的光景,晏臨默默地有點反胃。夥伴什麽的,真的要從那群人洞中選麽?要麽是恃強淩弱的施暴者,要麽是為了活下去忍氣吞聲的受虐者?
她手裏機械地采摘着果實,心裏千回百轉想不出個所以然,以至于她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響鼻聲的時候,已經靠得很近了。
晏臨立刻停下了動作,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去,面前是一只形态介于貓和獵豹之間動物,然而比這兩者都大上不少,兩支近四十厘米長、帶着一點彎曲的獠牙上還沾着暗紅色的血跡,伴随着一聲低低的咆哮聲,慢慢逼近了過來。
那是貓科大型食肉動物特有的金黃色眼珠,泛着某種兇惡而危險的光澤,一點一點靠近,帶着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息。
晏臨吞了口唾沫,慢慢地退了一步,對方像是對這樣一個獵物勢在必得,很是悠閑地也踏出了一步。
她從身體每一個角落都拼命傳來趕緊掉頭跑的信號,為此她的雙腿都稍微開始顫抖,然而比起恐懼,更加清楚的事情是,這種時候,只要她背過身去,也許下一秒,自己的喉嚨就會被咬斷。
她握住唯一可以防身的那把木刀,慢慢地背靠到最近的大樹上,吞了口唾沫,目光卻忍不住瞟向另外一邊唯一一條可以逃跑的路線。
快跑!快跑!她心裏有個聲音反複地回響着,然而她的理智拼命抗拒。不可以轉身,必須面對它,我不可能跑得過它,只有趁它不注意傷着它讓它忌憚,才起碼能拖時間。
可是……正面搏鬥,怎麽可能贏得了呢?!
對着食肉動物本能的恐懼終于占了上風,晏臨在那貓科動物再度先前踏出一步的剎那,原本尚還在拼命運轉的理智全線崩潰。
快跑!快跑!她心裏只剩下這一個念頭,轉過身便向着反方向的那條小路拼命跑了過去。
鋒利的草葉在她□□的小腿上割開好幾道血痕,她絲毫感受不到。背後傳來一聲不悅的咆哮聲,随即便是飛快奔跑的腳步。
那熾熱的鼻息帶着腥臭的氣味已經近在咫尺,或許只要慢了一步,便是立刻斃命。
快跑!快跑!向前跑!不要停!
快跑!快跑!只要停下來,就立刻會失去性命!
她記得來的時候經過過這條路,這條樹木分開的小路對面,是一條小溪。已經能聽到水流的聲音了,已經接近了!只要跳到溪流裏面……只要跑到……
在那條同時仿佛逃生的希望一般的小路上,在她與那救命溪流之間,忽然間出現了一塊陰影。
一只巨大得讓人絕望的動物從密林深處走了出來,那是一只體型接近幼年大象的巨大動物,有着一張幾乎占據了身體三分之一那麽長的大嘴,嘴裏布滿了尖銳的獠牙,那極度延長的面部,那寬闊膨大的顴骨,無不昭示着死亡的氣息。
晏臨在距離那只巨大的怪物不足二十米的時候才剎住,背後的那只野獸已經近在咫尺,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兩面夾擊,已經沒有希望了。
絕望感如潮水般蔓延而過,晏臨到此時才終于覺得再無生機,雙腿一軟,差點沒摔倒了旁邊的草地上。
前方那只巨大的野獸走近了兩步,兇殘而冷酷的目光帶着絕對的力量差距射過來的時候,晏臨幾乎沒能喘得過氣來。
然而那目光卻并沒有停留,而是慢慢地轉開了。
晏臨呆了呆,這才驚覺,好像不太對勁。
先前追着她的那只野獸再度咆哮了一聲,這一次卻并沒有什麽攻擊的意味,更像是某種威脅的意味。
那只巨大的野獸絲毫不受影響,吼叫着兩個大步便沖了過來。
兩只兇猛之極的野獸的咆哮令周圍樹葉紛紛落下,晏臨完全無法動彈,旁邊的大樹一個極為不起眼的洞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了進去。
恐懼在這黑暗未知的樹洞中爆發開來,她下意識地拼命掙紮着,直到對方強有力的胳膊勒住她的肩膀,壓制住了她所有的動作,将她死死禁锢在胸口,她才聽到壓低的聲音:“喂!別打了,是我!”
鐘寸心。
有人說人類恐懼的根源來自于孤獨。
在身邊有了另一個同類的時候,即便情況其實沒有什麽好轉,晏臨也驟然間卸下了所有力道,下意識地抱住面前唯一的同類,後知後覺地顫栗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
“好了,好了,沒事了。它已經找到了比你有價值的獵物,不會盯着你的。”鐘寸心聽來并不經常應對這種情況,略微有點手足無措。
在黑暗中他察覺到自己胸口被眼淚襦濕了一大片,因為剛才掙紮太過激烈而被自己壓制在懷裏的人拼命在顫抖,他知道這種狀态下,他解釋什麽晏臨都不可能聽得進去,然而除了說“沒事了”,他也不知道其他該說什麽。
樹洞之外的生死搏鬥還在繼續,兇惡的咆哮、不斷的震動伴随着新鮮的血腥味不斷傳到這個狹小的樹洞中來,再過了好一會兒,這場厮殺才平息了。
晏臨趴在鐘寸心胸口,無聲無息地哭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總算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趕緊抽回抱着對方腰際的手,尚還帶着一點哭腔,慢慢地說:“對不起……我剛才……”
“啊,沒事,我沒放在心上。”鐘寸心在一片黑暗中以語氣表示自己非常淡定,“人類确實會有這種行為,當極度恐懼的時候,會通過哭泣和同伴效應來發洩感情,這是正常表現,你不用在意。”
……晏臨嘴角抽了抽,最後那點恐懼和崩潰在鐘寸心這種沒話找話的言論中徹底消失。
鐘寸心先出了樹洞,确認安全之後才返身拉晏臨出來,帶着調侃的口吻道:“當初聽說你被送來的時候直接掉到游戲裏面,還一直在想,怎麽可能有人的運氣這麽差。到今天我才發現,你的運氣真的不怎麽樣。”
鐘寸心從地上撿起之前那只看起來像貓科動物的野獸斷掉的半截獠牙握在手裏:“始劍齒虎,安氏中獸,在安全區連續遇上兩只連君徹都不敢正面對上的大型野獸,要是只遇上任意一只,你就死定了,你偏偏還遇上兩只。也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你的運氣,究竟是太好,還是太差了。”
在這種原始森林中,任何違反理智的過度反應都會致命。晏臨努力強迫自己不對那獠牙産生心理陰影,努力地直面着它道:“那就是劍齒虎?”
“始劍齒虎,”鐘寸心好脾氣地糾正,順便掂量了幾下手裏那半截獠牙,“從生物學上看,跟劍齒虎差得挺遠的,除了這兩根獠牙很相似。不過這牙齒硬度相當不錯,很适合做把刀什麽的,通常不會斷——當然前提是,沒遇上安氏中獸。”
晏臨聽着鐘寸心無比鎮定、就如同在課堂上一樣冷靜地向她科普這些遠古時代的動物,随口插話道:“你覺得誰贏了。”
“安氏獸。”鐘寸心仿佛覺得這個問題頗為好笑,“當然是安氏獸,應該說,這只始劍齒虎相當眼拙,自不量力地挑戰了安氏獸。”
晏臨語塞,愣了一會兒才決定換個話題:“對了,你不是去找其他果實了麽?怎麽會躲在這裏?”
鐘寸心腳步停了停,擡頭仔細打量了晏臨一番,這才笑了笑:“你真的想着到我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
晏臨聽着這話語調不詳,剛想拒絕,便見鐘寸心對她招了招手:“那你跟我來,我給你看一眼我最近一直在看的東西,我引用了一句哲文把它命了個名。”
鐘寸心想了想,換上更慢的語調道:
“我把它命名為——
‘鋪在毀滅之路上的第一塊白骨’。”
☆、Chapter 11
起碼在真正看到那個景象之前,晏臨很有吐槽鐘寸心那個詭異的意識流命名的沖動。
在鐘寸心靈活地爬到樹上,而後伸手把晏臨也拉了上去之後,晏臨才發覺“鋪在毀滅之路上的第一塊白骨”這個命名,并不是一個意識流的命名,而是寫實流的。
站在高高的樹枝上,遠遠地能看見溪流的對岸,有一個同樣是中心腐爛形成樹洞的大樹,裏面塞滿了東西,因為距離遙遠而看不分明。
然而最清楚的便是,從樹洞的洞口,伸出來的一只手。
青灰而肥胖的手,糊着暗色的泥土或是血,手臂上好幾處傷口,遠遠地看得出有什麽東西在傷口上蠕動着,無需細看,也猜得出那些腐爛的跡象。
晏臨壓制住胃裏不斷上湧的酸水,有些慶幸自己離得如此之遠,看不清更多的細節。
“你不會不留痕跡地走路,也不會消除自己走路的蹤跡,所以你最近只能到這裏了。”鐘寸心眯了眯眼看向那邊的樹洞,言下之意,他曾經靠近了細細檢查過,“二十七具屍體,全部是失蹤的裏社成員,作為一場開幕,這個數字還算盛大吧?”
晏臨咽了口唾沫:“失蹤的人?裏社裏的人會不斷失蹤麽?”陸衡舟會坐視自己身邊的人消失不管?
“當然,因為每天都有人會偷偷去參加游戲。”鐘寸心的語氣理所當然得讓晏臨皺了皺眉,“你怎麽能指望,每個人都可以安于現狀?假如更多的貢獻值就能換到更好的睡覺的地方、更加舒适的衣服、更加精致的食物,假如冒着一點死去的風險就可以輕易得到這一切,你怎麽能指望每個人,都安于現狀?”
“所以有人失蹤了也不奇怪對麽?”晏臨側開目光,不再去看那邊的慘狀,“那這些又是什麽?”
“屍體。”鐘寸心回答了一句徹頭徹尾的廢話之後才開始詳細解釋,“曾經的裏社成員的屍體,都是這兩個多月裏面失蹤的,最後死在這裏。最有趣的是,他們身上的致命傷,全部都是人為的。”
晏臨呆了呆,沒說話,便聽鐘寸心繼續向她介紹:“那只垂在外面的手的主人,叫孫池,看得出來吧,他有三百多斤重,連挪動身體都困難。他失蹤的那一天,不少人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什麽會有自信去參加游戲。他旁邊那個閃着金光的手镯你看到了麽,它的主人也在裏面,叫劉亦婷,相當年輕。不過容我不客氣地評論一句,除了陪別人睡覺換取別人送給她的貢獻值之外,她什麽都不會。”
鐘寸心難得地以完全的貶義評價一個人,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太妥,因而頓了頓,晏臨看他略微尴尬的神情,立刻會意:“她也勾引過你?”
鐘寸心對晏臨的敏銳有些意外:“她不是我偏好的那一類。然後她裏面的那個少年還差幾天就成年了,不過他死了有大半個月了,我不太清楚那個少年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這個少年一直都在哭,除了哭什麽都沒做過。還有……”
“我明白了。”晏臨快速打斷了鐘寸心的死者介紹,“我明白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死者都是誰了。”
鐘寸心滿意地看了晏臨一眼,示意她繼續。
“蛀蟲。”晏臨簡潔地下了結論。
“哈?”鐘寸心估計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比喻,忍不住想了一會兒才笑了一聲,“對,蛀蟲。有什麽人在為裏社清理蛀蟲,很有意思吧?”
晏臨轉過頭去盯着鐘寸心:“你既然已經發現這件事很久了,為什麽還沒有告訴陸衡舟?”
“因為做的人認為自己是對的,所以我不想讓陸衡舟來評判對錯。”鐘寸心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出乎晏臨意料之外,極其坦然而溫和地笑了笑,“這麽做有什麽錯麽,抹殺掉裏社的蛀蟲,抹殺掉拖累了大家的人,這樣努力的人也可以輕松一點,大家分到的東西也會更多一點,你不覺得,這也是一種正義麽?”
鐘寸心這段話說得無比坦然,就仿佛是發自內心的一半,晏臨皺眉道:“可是你把它稱之為‘鋪在毀滅之路上的第一塊白骨’,這表示你并不贊同不是麽?”
“不不不,”鐘寸心立刻否認了這種說法,“我贊同。我跟你說過,我贊同很多彼此不兼容的理念,這也是其中一種。而我那麽稱呼它,只是因為那是必然的結果而已。然而這招來的毀滅并不是這個理念的錯,而是深埋在我們身體裏的人性。殺戮與控制欲,會無邊無際地生長,正義不過是有限的方框,只要開了頭,遲早會超過正義之外。”
晏臨稍微覺得有點寒毛直豎,與其說是因為鐘寸心這種根本視人命如草芥的态度,不如說是因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絲毫沒有邪氣。
他的好奇心、求知欲、思考,乃至他的草菅人命,都絲毫沒有負面的情緒,他沒有傲慢,沒有輕蔑,同樣也沒有一丁點兒邪惡的意味。
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道德的痕跡,同樣也沒有任何循規蹈矩、傳統的成分,他對待黑暗的态度有如他對待光明,他尊重殘忍如同他尊重仁慈,若說人類大抵會有些正氣或是邪氣,他身上什麽都沒有。
然而這樣令人心生畏懼的他,卻同樣讓人注目,晏臨在這一刻居然沒能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話?”晏臨抱着警惕問道。
鐘寸心理所當然地道:“當然是因為你肯定不是兇手啊。這場屠殺已經有了兩個多月,你這幾天才到,而且你來到裏社之後基本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也不會有機會跟兇手勾搭。”
晏臨搖頭:“不對,我是問,你為什麽要告訴我?你為什麽要說出來?”
“哦,那是因為快到臨界點了。”鐘寸心這一回倒是皺了皺眉,思考了一陣才回答,“孫池,就是那只手的主人,也是最近才被丢進去的那具屍體。要說其他人大抵都是通過出賣色相、乞求憐憫而不勞而獲的話,孫池雖然行動不便,卻真的是在兢兢業業地做每一件他能做到的事情,掙取一切能夠掙到的貢獻值換取食物。”
鐘寸心再度停下來猶豫了一下措辭:“他沒有拖累別人,所以他本來不該死的。然而他也被處決了,就說明這位兇手心中的控制欲,已經生長超出了正義的領地,他的正義已經開始崩潰了。”
晏臨默不作聲,稍微攥緊了拳頭。
“而且我喜歡豆豆。”鐘寸心用一種“今天氣溫是23.6c”的口吻陳述自己的情緒與感情,強烈的反差帶來更加劇烈的違和感,“雖然那是一個很吵而且什麽都不會的小鬼,但是我不太希望讓他也躺在這裏。為此,我需要一個同伴,一個絕對沒有殺人嫌疑的同伴。”
确實,豆豆在裏社也基本都是在靠別人活命,也快夠得上這位兇手選擇對象的标準了。
“你還有其他人可以選啊……”晏臨嗫嚅道,“你在裏社這麽久,不可能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這個人不一定是我才對,為什麽是我呢?”
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因為面前的人實在是距離自己太過于遙遠,然而他那種異于常人的思路如此輕易地把自己拉到了懸崖邊上,或許再聽幾句,便會奮不顧身地追随而去。
“因為其實沒有。”鐘寸心坦然地道,“沒有一個像你這樣對所有人都不懷有偏見的人了。裏社不是一個平等的地方,而普通人在這種生存壓力下,一定會想要崇拜別人,通過精神依賴才緩解焦慮,所以不可能不懷着偏見。而你,不是剛剛一來就拒絕了陸衡舟麽?”
“但是我不會懷疑墨微。”晏臨很嚴肅地表明了立場。
鐘寸心先跳下樹,再伸手把晏臨也拉了下來:“我也不會懷疑墨微。而且假如墨微是兇手的話,我覺得為了以後受傷的時候能活命,我一定會包庇她的。”
“所以你要我幫你查出來那個人是誰?”晏臨落到地面上,站穩,“到時候你打算怎麽辦?我不明白你要怎麽處理,要通知陸衡舟麽?”
“到時候?”鐘寸心笑了笑,“喂喂,你不會以為這件事情處理好了就能夠像沒發生過一樣吧?你不會在指望着,到這件事情結束,裏社能存活一半人以上吧?”
晏臨沒說話,鐘寸心無所謂地笑笑:“就我觀察看,兇手殺人的間隔不斷縮短着。大概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晚上,就會動手殺下一個人了。在這樣過去,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輪到豆豆。在此之前,我必須要清楚這個人是誰。你會幫我的吧?”
這話裏話外有任何她可以拒絕的餘地麽?晏臨攤了攤手:“我明白了,我會做的。要從什麽地方開始查?”
“作為新來的人,想融入環境再自然不過了吧?”鐘寸心歪了歪頭,“所以跟大家聊聊天,聽聽大家對裏社的看法,想必也很正常才對吧?”
鐘寸心說着勾了勾嘴角,笑得無比坦然,晏臨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把自己賠進去了。
☆、Chapter 12
晏臨很快就發現了一件事——
自己沒有什麽與人搭話的天分。
她性格深處,那些因為曾經的家破人亡、常年的寄人籬下而來帶的與人疏離的習慣,其實并不那麽容易消除。要她擺出一副親近自然的笑臉去接近別人,實在是有點困難。再加上她每次無比笨拙的與人搭讪的時候,都正好能一眼身為正主的鐘寸心正懶懶洋洋地做着一些輕輕松松的活計,還帶着心情很好的微笑,晏臨的心情就更差了。
“那個……需要幫忙麽?”帶着僵硬的笑臉,第不知多少次跟人搭讪。這一回,搭讪的對象總算是個熱情的人。
“來來來,小姑娘,一個人被丢到這個世界很害怕吧?”青年女子長着一張友善的臉,看起來比她年長不少歲數,頗為和善地招呼她坐到自己身邊,“我叫林蕪,你叫我阿蕪姐就好。”
“阿蕪姐,”晏臨乖巧地坐到她身邊,喊了一聲,腦筋轉了幾圈,還是沒能找到話題。幸虧林蕪不是個悶聲悶氣的,又開了口:“別擔心,裏社這裏很安全的。我其實也就比你早來兩個月,那會兒正在被什麽怪獸追殺呢,要不是君徹姐正好殺了那怪獸,我肯定活不下來。”
聽着她崇拜的口吻,晏臨感覺抓住了一點聊天的感覺:“阿蕪姐,我剛來,還什麽都不知道呢。你給我說說看嘛,裏社怎麽樣?”
“裏社當然好啊。”林蕪斜了她一眼,還沒來得說話,她身旁一個穿着一身淺褐色獸皮、身材黑瘦、正在剝着不知名的豆子的小個子女人立刻插了一句嘴,“我們女孩子家單獨在叢林裏怎麽可能活得下去?要是沒有聚在一起,我們肯定會死啊。”
“哦。”晏臨回答得有點呆,“你是……”
“我是木夏啦。”女人熱情地自我介紹,“诶诶,對了,你以後要不要來我們這裏睡?我們那邊正好還有一個人的地方,原來是給微微的,不過這兩天微微好像不睡在我們這兒。鐘寸心脾氣特別奇怪,你住在他那兒也不方便,要不還是趕緊搬過來?”
誠然鐘寸心确實脾氣怪異,但是前天夜裏瘋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現在借給晏臨一個膽子,她也不敢立刻離開鐘寸心的保護範圍。既然自己正在跟他合作,那彼此保護什麽的,應該還是理所應當的吧?鐘寸心一時半會兒應該還會保護她的才對。
晏臨趕緊随便找了個理由岔了過去,勉強算是拒絕了。她跟着看林蕪手裏那一根金屬制的套子,外帶上暗黃色的纖維質感、纏繞成一團的東西,半成品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麽,晏臨一時好奇,便開口問道:“阿蕪姐,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拿新的工具搓麻繩呢。”林蕪低頭看看晏臨一副什麽都不懂的模樣,笑着道,“我們這些獸皮衣服啊,沒有扣子,都得靠麻繩系起來,所以得搓不少麻繩才夠用呢!前天晚上君徹姐撿回來的那個‘工具’的獎品裏頭有好些新的東西,我們都趕緊試着用用呢。你看,可不是比徒手搓快多了。”
“唔,好厲害。”晏臨順勢驚嘆了一聲,前天晚上他們兩隊人出動的結果并沒有太出乎意外,君徹去的c那邊參與者全滅,君徹和孤帶回來了一大箱子獎品“工具”,而陸衡舟去的e那邊游戲容易得多,有十幾個人通關,果然空手而回。
晏臨跟着想了想,找了個話題:“說起來,搓麻繩、曬弄獸皮,這些活兒計都是誰教你們的啊?都是些好實用的技術,會這個的人真是好博學啊。”
她話音剛落,便看見林蕪用崇敬的目光看向另外一面、正在動手用君徹捉到的雕齒獸的甲殼兒片兒磨制長矛尖兒的陸衡舟。晏臨立刻會意,怪不得陸衡舟是這群人的領袖,除了他的領導能力和個人魅力,他所掌握的技術在這個世界也是很難得的啊。晏臨眯了眯眼睛,不過,陸衡舟還真是會好多實用得簡直奇怪得技術,簡直就跟……就跟他一直在這種環境下生活一樣?
晏臨心裏懷抱着巨大的疑問,默默抿了抿嘴,稍微跟着學做了一會兒麻繩,估計着也問不出什麽了,便借口去廁所起身告辭離開。
晏臨繞過人群之外,一直退到山洞的邊緣才停了下來,縮在山洞角落裏默默地打量着其他人,尋找下一個搭讪的目标,不期然卻看到正在用口技給豆豆模仿鴨子叫聲的鐘寸心突然起身,他那高高的個子在人群中頗為顯然,随即他伸了個懶腰,跟豆豆說了兩句什麽,便慢慢吞吞地獨自向外走。
按照他們之前約好的,伸懶腰這個姿勢的意思是說他有事情找她,讓她一會跟上去。
晏臨怕引人注意,不敢立刻跟上去,便在原地腹诽了一陣陸衡舟與鐘寸心同樣都是會很多東西,偏偏一個的才能處處用得上,還有一個的技能就常年只能用來哄哄小孩子。
這麽稍微等了一會兒她才動身,路過林蕪和木夏身邊的時候還再接再厲地多搭了兩句話,這才也裝作漫不經心地溜了出去。
鐘寸心背靠着岩壁等她等了有一會兒了,見她出來也不說找她什麽事,只先笑着問她剛才的進展:“怎麽樣,那兩個女性怎麽樣?”
晏臨不明所以地皺眉:“都很正常啊,完全不像是兇手的樣子,只是普通的女人吧?很熱情,還邀請我一起去住……”
鐘寸心“撲哧”笑了出來,晏臨嘴角抽了抽,便看到他好不容易把剩下的笑憋了回去,搖了搖手:“這樣啊,熱情,還邀請你一起去住?兇手果然不是她們。哈,不過‘普通的女人’嘛……我們倒是可以去看看她們到底是多麽‘普通的女人’吧?”
晏臨對鐘寸心這種态度略微覺得有點不爽,便也幹脆地應道:“好啊,我們要看什麽?”
鐘寸心往岩壁上一跳,徒手攀住山岩,居高臨下地道:“爬山,你會麽?”
晏臨嘴角抽了抽:“當然不會。”
鐘寸心的打算的,便是從上面接近那一邊,他伸手把晏臨拉了上來,兩人從山外側輕手輕腳地靠近了剛才林蕪在的那塊地方。在林蕪和木夏一起做活計的地方不遠處有兩個透光的小出氣口,鐘寸心就在那附近停了下來,打手勢示意晏臨靠過來,但是保持安靜。
“啊呀,阿蕪,你這個方法搓出來的麻繩好容易斷的。”木夏似乎是在說林蕪手法不對,語氣稍微有點沖,“你怎麽老是笨手笨腳的,唉,怎麽教都做不好!”
兩人絮絮叨叨地說着搓麻繩的方法,漸漸開始扯遠了,開始聊各種閑話,晏臨對于千辛萬苦爬上來聽別人拉家常有點不耐煩,伸手戳了戳鐘寸心的胳膊,用口型問道:你想要聽這個?
鐘寸心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繼續聽。
再過了一會兒,便聽林蕪随口扯了一句:“你剛才幹嘛邀請那個丫頭來一起住啊,我們擠得都很熱了,再來一個不是更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