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名聲
清晨一早,憐素就向寧知晚告了假,匆匆出了寧府。
斷發之後,俞氏嘴上雖沒說什麽,但還是讓下人将寧知晚看在秋檀院內,半步也出不去。只有她身邊的丫鬟能進出跑跑腿兒。
直到了中午,寧知晚靠在半新不舊的淡綠迎枕上,吃着小碗裏的豆腐白菜湯,出去了半天的憐素才姍姍而歸。
憐素回來的時候,頭發散了,唇角邊也青了一塊,看樣子像是遭了大罪。
她甫一進屋就跪倒在地,自擂顏面,邊哭邊道:“小姐,奴婢對不住您!小姐您罰我吧!奴婢沒用,奴婢壞了您的事!”
寧知晚略微擡起臉,冷眼看她盡心盡力的演苦肉計。
守在寧知晚身邊的流螢心裏藏不住事,她見憐素這般,上前便扯住了她自扇耳光的手,焦急問道:“你有話倒是說呀!可把人要急死了!到底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小姐的物件沒能賣出去?”
憐素擦了擦淚痕,攤開了手心中的銀錠子。
“恰逢十五,今日正逢市集,幾個纨绔豎子當街縱馬……奴婢躲閃不及,差點在馬蹄下丢了性命。奴婢将镯子簪子揣在懷裏,但還是摔壞了!镯子摔斷了牡丹紋,簪子嵌寶的珠子掉了一粒,奴婢通過弟弟找到相熟的掌櫃,也只賣了四十兩銀子。”說完,憐素深深地又跪了下去,不敢擡頭道:“奴婢沒用,辜負了小姐……”
兩件金首飾只賣了四十兩銀子,真是天大的稀罕事!只怕将金融了去賣,也不值這個價。
憐素當她是養在深閨裏的小姐不懂行情,那兩件金器不說成色只看雕工,也值二百兩以上。可見她和她那游手好閑的弟弟,貪下了多少!
寧知晚不動聲色地轉動調羹,她原以為憐素再膽大也得拿回一百兩,一半回來。沒料到,她真将自己當成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
流螢氣得握不住手裏托盤,恨鐵不成鋼道:“虧得小姐這麽相信你!憐素你怎能這麽沒用!你的命也比不上那兩件東西值錢!”
流螢的話說得難聽,但并沒有錯,憐素當年入府簽下賣身契,也只賣了二十多兩銀子。但在府裏久了,見多了浮華,自以為身價也高了。
憐素嘴邊的肌肉跳了跳,聲音冷邦邦道:“奴婢的命是不值錢,但奴婢是一心想為小姐辦事!奴婢無用,願意用命去抵……”
說着作勢就要去碰牆,流螢眼疾手快将她拉住,急道:“不過說你兩句,你怎麽這樣大的脾氣!要真碰死在小姐這裏,豈不污了小姐名聲!”
見憐素差不多将苦肉戲碼演完了,寧知晚擱下湯碗對流螢輕叱:“憐素吃了苦、受了累,你還同她計較什麽?快點去将藥箱拿來,幫憐素包紮!”
流螢眼眸睜大,不解地看了寧知晚一眼,悶下腦袋道了一句,“是!”
見小姐還護着她,憐素松了一口氣,臉上止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她從衣袖中掏出當票舉過頭頂,“小姐您若信不過奴婢,大可将這些票據拿去細看。”
寧知晚淡淡瞥了一眼,黑紙白字确實寫着四十兩銀,但這也沒法證明憐素手腳幹淨。她那弟弟鬥雞走馬,認識三教九流的人,自有銷贓門道。
不過是二一添作五地與上面人分了,寫下張假的當票回來交差。
“我怎麽會不相信你?地上涼快點起來,瞧瞧嘴巴都扇腫了,別人不清楚得還以為我苛待了你。”寧知晚淺笑着,扶着憐素的手道:“等你上藥之後,就将四十兩銀子交與李媽媽,讓她做點葷菜。日日清湯寡水,我都快忘記肉味了。”
憐素被她親手扶起,喜不自勝,眼中又恢複了往昔光彩,“小姐喜歡吃八寶鴨,桂花鲈魚……奴婢這就去找她!那婆子貪財好酒,有了四十兩也能讓她舒坦些時日了。”
“只是……”憐素眼眸撲閃,又道:“小姐這不是長久之計,您就去求求夫人,應下這樁婚事吧!到了國公府,不是能日日吃香喝辣嗎?”
寧知晚臉色沉下,想不到她的一樁婚事,憐素做下人的會這樣上心勞神。
她正準備說什麽,俞氏身邊的方嬷嬷打了簾子進來,俯身行禮道:“小姐正同丫鬟說話呢?老爺回了府,在前院歇息,夫人也在那勸老爺。小姐無事的話,就與老奴走一趟吧!”
看着方嬷嬷這張四十多歲,瘦長的馬臉,寧知晚心底泛起絲絲縷縷的恨意,将五髒六腑穿透。
清亮如水的眸一寸寸凝結成冰,似要将看來之人的靈魂凍住。
她忘不了,是方嬷嬷這雙老手扯去了她的衣服,也扯去了她僅剩的尊嚴,将她推到衆人面前,讓她顏面全無,失去孩子,慘死雪地。
方嬷嬷打了個哆嗦,心底發寒,再去看時寧知晚臉上依舊是恰到好處的淺笑,剛才冰涼如刃的目光仿佛只是她的錯覺。
“我這就同嬷嬷一起前去。”寧知晚伸手撫過頭上發簪,父親被朝廷派去西南數日,本不知她落水後又要出家斷發的事情,突然要召見自己,不用想也知是俞氏吹了什麽耳旁風。
俞氏的勸說,只怕是火上澆油吧!
寧知晚倒也不慌張,事情已經壞到了如此田地,再壞不過是真将她送出府,扔入尼姑庵裏清修。
流螢正巧捧了藥箱進來,寧知晚看着她道:“你随我一起去前院,這裏就留憐素守着。”
兩廂答話後,寧知晚穿過庑廊,過了兩扇門,到了前院。
院中擺了青釉白瓷的魚缸,魚缸後面擺了一列太師椅,最末端的兩座上正坐了她的父親和俞氏。
寧溫冉身上三品雁紋官服,腰間金魚袋也沒有解下。
或是家主歸府,俞氏打扮得也格外盛重些。着了蓮花繡紋的對襟裙,腰間系了璎珞寶帶,不多見的點翠華勝也戴了兩只,整個人像是堆在錦羅之中,華貴不可直視。
寧溫冉支着身子,三十多歲的臉顯出剛正冷肅之色,眉心微皺着看着寧知晚走近。
“見過父親、母親。”行了禮後,寧知晚也不敢擡臉。說是不敢,也是不能。
俞氏柔聲開腔道:“瞧瞧這才幾日,知晚又瘦了不少。發髻這般梳着,倒也瞧不出剪斷的痕跡。孩子年紀還小,必是怕了。這幾日在自己屋中待着,也應該想明白了。”
“夫君,知晚的婚事……還是早些定下為好,以免夜長夢多。”
俞氏字字句句都像是為她考慮,可是一開腔就最先提起她私自斷發,鬧着出家的事情。
寧溫冉也拜見過了自己母親,大抵将這件事聽了七八分,知道這個三女兒是被人“推下”水的。
這幾日外面都在傳這樁事情,朝中幾位走得近的同僚也勸過他。
只是說的話,與俞氏說得不太一樣。俞氏說寧知晚名聲盡毀,為了保全整個寧家,還是趁早定下她的婚事。
若她執意斷念出家,也随她去吧。
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他從朝中同僚口中聽來的卻是,寧家三小姐在公主宴上被有心人推入水池,覺得自己名聲盡毀,卻不肯攀附清玉候,寧可斷發出家保住清譽,也不願委曲求全。
旁人贊她,大有“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的氣節。甚至也有剛入仕的小官向他詢問寧知晚的婚事是否已經定下?他們願意娶這樣一位貞烈女子。
殷城中看熱鬧的百姓态度也變了,從先前對寧家三小姐的不恥,到如今反有幾分贊揚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有人能打聽到事情的始末,之前她故意在寧家下人面前露出狼狽之狀,就是為了引他們去打聽散播這樁事情。
見寧溫冉久久沒有發怒訓喝,寧知晚已猜到殷城中的風向變了。俞氏久居後院,怕是還不知道外面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