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獲救

三月底的成運市已經進入了春天,道路上有很多櫻花正在開放。

但是海水依舊冰冷刺骨。

沒人想過毛泰久會跳海逃命,這個季節海水的低溫足以致命,普通人在這樣溫度的海水中耐受時間不會超過一小時。

但毛泰久沒有辦法,他已經走投無路。

成運港地方就那麽大,一幫地痞再加上一幫警察,陸地上的生路已經完全堵死。

海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他有70%的可能凍死或淹死在海裏,但仍有30%的可能逃出生天。

毛泰久泳技非常好,常年運動和天生的身體特質也讓他的體力遠遠優于普通人,另外他對成運港的地理十分熟悉。

成運運通集團以公交事業起家,後來涉足的領域就多了,航海客運也是其業務的一部分。毛泰久剛從國外回來的時候,第一家落腳的公司就是運通航海,客運部和貨運部他都實習過。那時候他曾經坐着快艇多次巡游附近海域,有時候因為工作,有時候只是單純出來散散心。

成運港在成運市的西南角,貨運碼頭在客運碼頭的東南方,然後再往東依次是礁石帶、淺灘、海水浴場和許多小漁村。

跳下水之後,毛泰久一直朝着礁石帶的方向游,計劃在右京裏那一帶的淺灘上岸。

但是海水比他預想得要冷,他的體力也比預想中消耗得更快。

天色剛擦黑的時候,毛泰久游不動了,他剛游到礁石帶的東段,距離淺灘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

必須盡快上岸,天完全黑了之後,海水的溫度會更低,泡在水裏迎接他的只有凍死的命運。

遠遠的,毛泰久看到某處礁石有溫暖的燈光亮起,有光就有人,說明那裏可以登陸。

游到附近毛泰久才發現燈光是從一只很破舊的小型機動船上傳來的,求生本能促使他抓着船舷上垂下來的繩索爬到甲板上。

在海裏還只是冷,上了甲板之後,渾身濕淋淋的毛泰久被傍晚潮濕又冰冷的海風一吹,立刻感覺頭昏腦脹,腳步飄浮,沒走兩步,他撲通一聲裁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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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裏傳來一個粗嗓門的問話聲:“外面是誰?”

毛泰久跪在甲板上,渾身發抖,大口大口喘着氣,他努力睜大眼睛,卻什麽也看不清,海水從他頭發上衣服上不斷地滴到甲板上。

海水的低溫不但使他四肢麻痹,連腦子也變得不太好用,毛泰久這時候才想到他有可能被認出來。

但此時他已經無法掌制自己的身體,上船耗光了他最後一絲力氣,又掙紮了兩下,毛泰久一頭栽倒在船上,徹底陷入了昏迷。

冷,非常冷,冷到靈魂出竅。

到了某個瞬間,連冷也感覺不到了,只覺得所在的世界變得非常平滑,緩慢。

毛泰久迷迷糊糊地想,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人生是痛苦,還是無聊?人生到底有什麽意義?主宰別人和被人主宰,究竟該由誰來決定?

他突然看到了媽媽,媽媽微笑着對他說:“泰久啊,到我這裏來。”

然後是父親毛基範,他怒沖沖地對媽媽說:“不要把我兒子變軟弱。”

毛基範抓住了他的衣領,大喊着:“泰久,你給我醒醒!”

毛泰久睜開了眼睛,眼前看到了一張粗糙的大臉。

大臉男張嘴露出一口黃牙,語氣中帶着驚喜:“他醒了!”

然後毛泰久感覺到身上有一雙,不,很多雙粗糙的手正在揉他,拍打他。

毛泰久很憤怒,想要喝斥這些醜陋卑賤的人把他們的髒手拿開,但是他喉嚨很痛,嗓子裏仿佛被塞入一只滾燙的煤球,拼命張嘴,只發出幾個暗啞的破音。

他的身體和臉頰被人不斷拍打着、揉搓着,原本冰冷僵硬的身體一點一點變得柔軟溫暖起來,血液流動的速度不斷加快,手指和腳趾開始感覺到麻癢和針紮一樣的刺痛。

有人把他扶起來,捏着他下巴說:“張嘴。”

毛泰久本能地張開了嘴,熱乎乎又苦澀的液體被灌到他嘴裏,流過他腫痛的咽喉,進入了胃中,帶來了絲絲暖意。

對他的身體實施的拍打和揉搓還在繼續,毛泰久的憤怒随着身體不斷回暖而最終消失,他長長呼出一口氣,陷入了昏睡。

毛泰久再醒來時,已經天亮了。

他聽到有人在說話。

“維修船還沒來嗎?”

“快了。”

毛泰久睜開了眼睛,他睡在一張床上,全身上下無處不痛,像被一輛幾噸重的卡車來回輾了好幾遍,但是他還活着!

有人過來扶起他,在他背後塞了個枕頭,讓他靠着枕頭坐起來,又摸摸他的額頭:“已經退燒了。”

另一個人端了碗粥過來,示意毛泰久張嘴,一勺一勺喂給他吃。

一碗熱粥下肚,毛泰久終于緩過了精神。

艙房裏有三個男人,都穿着印有“港務處”字樣的藍色工作服,衣服上別着胸牌,寫着各自的姓名。

毛泰久瞟了一眼胸牌上“清潔隊”幾個字,恍然大悟,原來他昨天晚上爬上了一艘垃圾船。

就像城市的大街上有清潔工一樣,港口的海面上也有清潔工,開着船四處打撈海面上飄浮的垃圾。這個崗位技能要求不高,工資也低,招不來年輕健康有學歷的人,多數由有傷殘的海員或年老的漁民充任。

他面前這三個男人也特征鮮明,一名大臉男左手少了三根手指,一名瘦長男人是個獨眼龍,只有一個花白頭發的老男人看上去是完整的。

花白頭發老男人說:“身上還有哪裏疼?擡擡手和腳,都能動嗎?”

毛泰久依言擡手動腳,手腳都能動,除了疼痛沒有別的不适。

“小子,你運氣真不錯,如果不是遇上我們,昨晚你就死在海裏了。”大臉男笑嘻嘻地說。

是這些人救了他,這些傷殘、醜陋、粗俗、低賤的人,從來不曾被他看在眼裏的人救了他。

毛泰久知道自己應該表達感謝,這是常人常情,但“謝謝”兩個字就是憋在喉嚨裏說不出來。

“別逗他說話,人還虛着呢。”給他解圍的是那個花白頭發老男人,剛才很耐心地給毛泰久喂粥的人也是他。

“哈哈哈。”另外兩個男人笑起來,“知道了,南隊長。”

毛泰久看了一眼花白頭發老男人的胸牌。姓名“南在民”;職務“隊長”。

南在民給他抱過來一疊衣服:“你原來的衣服都被礁石刮破了,沒法兒穿,穿我的吧,只有我的衣服你能穿得下。”南在民身材高大,另外兩個男人都比他矮一頭。

毛泰久這時候才發現被子底下他的身體是光着的,于是伸手接過衣服。

穿別人的舊衣服他一萬個不願意,但比較起在這些人面前裸着,穿舊衣的選擇變得不那麽難以接受。

他嘶啞着聲音對南在民說了聲:“謝謝。”這是自逃出來他第一次嘗試說話,但聲帶似乎又腫了,發出來的音是氣聲。

南在民笑着阻止他:“還是別開口了,這幾天你最好別說話,不然嗓子就廢了。”

毛泰久點點頭,因為這個老人的體貼感覺心裏舒服了一些。

然後他才意識到,這些人沒有認出他。

如果認出他就是惡名在外的毛泰久,會直接把他丢回海裏吧?絕對不可能費力去救他,更不可能對他這樣和顏悅色。

為什麽?毛泰久摸摸自己的臉,他有十天左右沒有剃須,胡子應該會讓他的形貌發生一定的變化,但這變化已經大到讓他和之前判若兩人了嗎?

外面轟隆隆響起機動船開過來的聲音。

獨眼瘦子說:“維修船來了。”他和大臉男拉開艙門,跑到外面去迎接維修船,他們的船昨天泊在這一帶撈垃圾,要起錨時發現錨機壞了,不得不停在這裏過夜,這才碰巧救了毛泰久。

南在民也起身離開,出門前囑咐毛泰久:“要能起來,就在艙裏活動活動,你主要是被凍傷了,別的外傷不重,多活動好得快些。”

艙裏只有他一個人,毛泰久呼出一口氣,抖着手穿好了衣服。

穿衣時他發現自己雙手、小臂、雙腳和小腿上有不少劃傷,沒有特別嚴重的,但因為傷口被海水泡過,紅腫着顯得十分難看。他左肩比別的地方疼得厲害,之前曾被日本人打了一拳,他沒能游到計劃中的地段,與左肩受傷有很大的關系。

毛泰久忍着痛下了床,慢慢在艙室裏行走着。

艙壁上固定着一面有裂紋的鏡子,路過的時候,毛泰久從鏡子看到了自己的臉,倒吸了一口涼氣。

頭發長得很長,遮擋住他的額頭、耳朵以及一部分眉毛,胡子也長得頗為茂盛,遮擋了他的下半張臉,讓他嘴唇和下巴的線條變得模糊不清,又因為傷病而眼皮浮腫,臉頰消瘦。那落魄又邋遢的模樣,哪還有一絲屬于毛社長的俊雅和光鮮?

毛泰久無法置信地看着鏡中的胡子男,想把這個醜陋男人從鏡子中揪出來丢進大海。

錨機很快修好了,垃圾船起錨後在海面上巡航。

毛泰久在艙室裏走動着,不斷活動着身體,時不時隔着玻璃窗看一眼外面工作中的三個男人。

南在民開船,另外兩人用拖網或者長柄勾籬收取海面上的飄浮物,諸如破魚網、塑料瓶,泡沫箱一類。

三個男人都不年輕了,常年在海上,個個曬得像炭一樣黑,他們身有殘缺,社會地位低下,但這些好像并未影響他們,三個人一直在聊天說笑,笑聲爽朗,模樣似乎十分快活。

毛泰久過往的生涯中,一直高高在上,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這個階層的人。毛家的大宅中有很多傭人,他們見到毛泰久總是一副卑微讨好,溫順服從的樣子。所有人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貧窮、膚淺、害怕權威、服從權威。

他從未覺得這些人是和他一樣的人,他們只是因為出生了所以才活着,渺小如蝼蟻,卑賤似塵泥。

現在……好像還是那樣吧,他依然不喜歡這些人,但是好像對這些人有了一點好奇,覺得他們與自己之間的差距似乎也沒有他以往認為的那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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