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雷雨
毛泰久和金娜娜從高地下來,繞過陡崖,穿過一片樹林,就來到了小屋面前。
小屋矗立在一片岩地之上,岩縫間稀稀落落有些荒草。
走近了可以看到,小屋低矮又粗糙,外牆材料看岩石花紋,用的就是島上的岩石,圓木制成的窗框也不甚整齊,窗戶上沒有玻璃,釘着泛黃的塑料布。
毛泰久和金娜娜對視一眼,同時放輕了腳步。
金娜娜一手持匕,另一手握槍,毛泰久則握緊了手裏的木棍。
兩人站在門前等候了一陣,沒有聽到任何聲息,金娜娜拉開了木門,松了口氣。
裏面沒人,而且地面和裏頭的物品上都有灰塵,一看是就是很久沒被使用的模樣。
屋子不大,最多十五、六個平方。最裏面所謂的“床”,底下是一層樹皮都沒去除的圓木,鋪了一層木頭之後打木樁固定住位置,木頭上面鋪着厚厚的軟草,再上面則扔着一塊落滿灰的防潮墊和一床薄毯。靠窗處四根木樁支起一塊石板,大約就是桌子,兩塊大小相似,表面平整的石頭就是凳子。
屋裏還有個簡易竈臺,上面坐着一口生鏽的鐵鍋。金娜娜過去查看了一下,鍋除了鍋底長鏽,別的都好,竈上還有煙道通到外面。
竈邊上有堆東西蒙着塑料布,金娜娜過去掀開塑料布,發現底下是一堆木柴,柴堆邊上有幾個紮住口的塑料袋,裏面放盆、碗還有蠟燭等等日用的瑣碎的雜物。
有房子,還有這麽多能用的東西!
金娜娜滿面笑意看向毛泰久,卻發現毛泰久神情沉郁,毫無歡容。
“喂,開心點啊。”金娜娜對毛泰久說,“晚上有地方住了,我們不用再挨凍。”
毛泰久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們去把放在海灘上的東西拿回來吧。”金娜娜轉身要往回走,毛泰久攔住她。
“我去。”他簡短地說,“你找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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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天已經過午,探路一上午的兩人已經饑腸辘辘。
“好。”金娜娜笑着接受了建議,“你小心點。”
這樣分工很合理,去海灘拿東西沒什麽危險,而打獵捕魚也只有金娜娜可以勝任。
毛泰久一路走到海灘,太陽已經躲在雲層中不再露面,島上的風也變大了。
他先把藏在石頭堆中的其他東西裝進背包,然後爬到岩石上取下放在上面的手機和衛星電話。
這兩樣東西被金娜娜從海水中撈出來晾曬着,現在已經幹了。
毛泰久看着手中的電話,眼睛眨了一下,他走到近水的沙灘上,把電話扔到一邊,蹲下來挖了個坑引入海水,然後拆下電話上的電池,連帶機身一起扔到水坑裏。
幾樣東西落入水坑,激起一片水花,然後沉到坑底。
在島上活下去,是他和金娜娜的共同立場,而尋求警方的救援,是他們相反的立場。
毛泰久注視着水坑,拍拍手上的沙子站起身來,他轉身看向沙灘上那巨大的“SOS”字樣。
這種沙上寫出來的字,沒有明顯的顏色差異,并不容易被外界發現,而且他不能保證破壞現場不留痕跡,就算破壞了,再寫也很容易。
毛泰久于是沒動那幾個字。
他脫掉大衣,去除鞋襪,卷起褲腿下到淺水中,把快艇拴在石頭上的纜繩解開,用力推了一把。操控臺壞掉的快艇對他是個無用的東西,留在這裏會變成一個标志,這個東西比那行字可顯眼多了,直升機如果來搜救,大老遠就能看到。
快艇晃了幾下,慢慢悠悠飄浮在淺水區。現在是平潮時間,快艇不會飄浮多遠,等到晚上退潮時,潮水會把快艇帶入大海。
做完這些,毛泰久把水坑裏浸了一段時間的電話撈出來裝好,甩幹水扔進背包。
他穿好鞋襪,穿上大衣,把身上的沙土都拍幹淨,這才背上背包往回走。
邊走邊想,他的這些行為能拖延多久?這場追追逃逃的游戲還要持續多久?
從離開精神病院起,他幾度瀕臨絕境,死裏逃生,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和空間。
積壓許久的疲倦和厭煩突然在這個獨處的時刻一股腦兒冒出來包圍住毛泰久。
有點累了。
毛泰久停住了腳步,把背包丢到沙灘上。
他找個地方坐了下來,看着遠處的大海。
天色陰沉,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躲到了雲層後面,再也沒有出現。
大海也從美麗的深藍色變成了肮髒的深灰色,海面上的風變大了,沖擊海灘的浪潮也變得激烈。
毛泰久看着還在淺水區搖擺的那只快艇,覺得那個東西就像他自己,看上去完好,但內部已經被破壞,沒有方向,沒有目标,完全被命運推着走。
所有人都一樣吧,不止是那些底層的人,所有的人都是因為生下來才活着。
即使擺脫了情感和欲望的操控,也擺脫不掉命運的操控。
毛泰久就像一座雕塑,一直那麽一動不動地坐着。
忽然有一個水滴落到了毛泰久的臉上,接着又一滴。
他仰起臉看着天空,下雨了。
毛泰久爬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土,深深吐出一口氣。
下雨是個好消息。
陰雨天直升機無法派遣,風高浪急,搜索船也未必敢出海。一旦錯過失事之後的最佳救援時機,就算警方仍然會搜尋他們,也不會有太大的力度。那麽到底是別的人先來到島上,還是警察先來到島上,就是個未知數了。
天羅地網之中,好像還有他能逃離的縫隙。
雨滴不斷地掉落下來。
毛泰久把大衣的風帽拉起來,蓋住頭頂,背上背包往回走。
空中陰雲密布,雨點越來越密集。
忽然一道閃電劃開天幕,之後一個炸雷在海面上響起。
雨勢很快變得更大,風助雨勢,像鞭子一樣抽打到他的臉上和身上。
但毛泰久仍然沒有加快走路的速度。
急什麽呢?人總要走向無聊和死亡,早一點和晚一點沒有分別。
毛泰久快要走到小屋之前的樹林時,林中竄出來一個人。
是金娜娜,她穿着小屋的雜物堆裏找出來的雨披,跑得飛快。
毛泰久站住了腳步,金娜娜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你沒事吧?為什麽這麽慢?”
她一直等不回毛泰久,怕他出事這才跑出來。
金娜娜滿面焦急,眼睛裏的擔憂和關心直接又純粹。
毛泰久看着金娜娜,眼前這個鮮活的女人讓他那顆冰冰涼涼的心裏湧上了一絲暖意。
這個女人牽挂着他,她可能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牽挂着他的人。
金娜娜上上下下打量着毛泰久:“到底遇到什麽事了?受傷了嗎?”
毛泰久搖搖頭。
沒遇上什麽事,也沒受傷,只是有點累了。
“那快走啊,淋雨會生病的,你是傻瓜嗎?”金娜娜拉着毛泰久往小屋的方向跑。
兩人推開小屋的門,屋裏一陣暖意襲來。
桌子上點着了一只蠟燭,那一點點并不明亮的光,在這陰雨昏暗的天氣裏顯得安全又溫暖。
金娜娜解下身上的雨披,毛泰久脫下滴水的大衣。
金娜娜身上略微濕了一點,毛泰久就濕得很厲害了,褲子小腿以下全濕,鞋襪全濕,穿在裏面的羊絨衫和襯衫也濕了,但主要是衣領和袖口濕,前胸和後背大部分還是幹的。
毛泰久拿出背包裏的兩個電話,這雨下得巧,正好可以解釋晾幹的電話為什麽又進了水。
電話浸水這個事實讓金娜娜沮喪了一會兒,随即她就抛開了這件事,本來就沒抱太大希望。
“你喝點水。”金娜娜遞了一碗熱水給毛泰久。
在等毛泰久的時候,她燒好了熱水,還簡單地洗了一下。
毛泰久喝完熱水,金娜娜又端過一盆溫水:“洗個臉吧。”還丢了一條幹的手帕到他手上:“怎麽不擦幹頭發?”
毛泰久于是乖乖地擦頭發,然後洗臉。
小屋裏因為生火燒過竈,對比外面的凄風苦雨有種熱氣騰騰的感覺,毛泰久感覺自己冷得發僵的四肢似乎在這熱氣下略微回暖。
“今天的午飯。”金娜娜又推過來一只碗,裏面是熱乎乎的五只水煮鴨蛋。
她笑着說:“在湖邊的草叢裏發現兩窩鴨蛋,一共十幾顆呢,我全煮了。我已經吃過了,你放開吃,不夠還有。等雨停了我再去打獵,我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毛泰久終于笑了一下,這是第一次聽人說不會讓他挨餓,還是一個女人。
多麽樸實的承諾,像是那種朝鮮時代才會聽到的話。男人對他的女人說:我不會讓你挨餓。
“快吃吧,熱着吃比較好吃。”金娜娜也笑了,燭光下的毛泰久笑起來真好看,可惜他很少笑。
毛泰久拿起一顆鴨蛋,握着硬硬的蛋殼,想了一下,用力一捏。
蛋殼被擠破了,毛泰久大概是覺得這樣不對,又不知道該怎麽弄,看着手裏的變形的鴨蛋愣住。
金娜娜放聲大笑,伸手從他手裏搶救過那只可憐的鴨蛋,在桌面上快速敲了幾下,然後剝掉皮遞給他。
這只鴨蛋被毛泰久捏得蛋黃都快擠出來了。
“原來那個媽媽寵愛兒子的故事真有現實版啊,”金娜娜笑着搖頭,“看來你的媽媽也太愛你了,蛋皮都舍不得讓你剝。”
“我媽媽去世了。”毛泰久平靜地說,“我12歲時。”
媽媽給他剝過蛋皮嗎?毛泰久把鴨蛋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然後搖搖頭,沒有。事實上他好像從沒在餐桌上見過任何帶皮的蛋類。
“啊,對不起。”金娜娜輕聲說。
過了一會兒,她補了一句:“我媽媽也去世了,我20歲的時候,車禍。”
同是天涯淪落人,原來都是沒有媽媽的孩子。
金娜娜伸手把另外幾只鴨蛋也剝了出來,整整齊齊放進碗裏。
五個鴨蛋毛泰久只吃了三個,他捂着胃,胃有點不舒服。
“怎麽了?”金娜娜看着他,毛泰久的臉色很不好。
“困。”毛泰久眨眨眼睛,非常困乏疲倦,下一刻就要睡着的感覺。
“那去睡一會兒吧,床鋪我清掃過了。”
反正下雨也沒什麽事,發愁的是只有一張床……金娜娜看一眼那所謂的床,要不然自己鋪個塑料布睡地上?
毛泰久搖搖晃晃站起來,向那張“床”走過去。
床上枕頭都沒有,只有一張很舊的薄的毯子。
毛泰久脫鞋上床,顧不得那毯子上那股黴味兒,拉過毯子蓋在身上,很快就合上了雙眼。
他這個狀态不對。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足24小時,但金娜娜也算對毛泰久有所了解,他是個很精細講究的人,幹活兒會挽起袖子,走路會避開泥水,身上的衣服一直保持得幹幹淨淨,吃飯的樣子也斯文優雅。
金娜娜走到毛泰久身邊,推一下他的肩膀:“你把濕衣服脫了吧,我給你放到竈邊烤一烤。”
毛泰久含糊地應了一聲,卻不行動,金娜娜一驚,伸手去摸他的額頭,他剛才淋了雨,可別感冒了。
觸手滾燙,毛泰久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