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讨厭
世界是颠倒的,大地在頭頂,天空在腳下,好奇怪啊。
要把這個世界正過來,毛泰久這樣想,但是太遠了,都太遠了,他什麽都夠不到。
那麽我又在哪裏?發現自己懸在半空中讓毛泰久大吃一驚,而意識到這一點開始,他從半空中往下掉落。
腳下的天空變成了冰海,藍色的海面上飄浮着一塊一塊巨大的浮冰,白色的浮冰上不斷溢出鮮紅的血液。
血太多了,把藍色的海都染紅了。
毛泰久不讨厭血,血裏面有生有死,生與死就是這個世界最終極的命題。
但是他讨厭海,尤其是有很多冰的海,因為太冷了。
忽然冰海上又竄出火焰,黑色的火焰仿佛地獄中的業火,熊熊燃燒,盡管還沒掉到火焰上,毛泰久已經感覺到那熾熱的氣息像尖刀一樣撲過來。
原來地獄是這個樣子?這就是我的地獄嗎?
他掉了下去,卻沒有落在冰上,也沒落在火上,有一個溫暖的東西承接住了他。
是一只腦袋圓圓的海豚,黑色的圓眼睛,吻部的尖角上揚像人在笑一樣。
毛泰久笑了。這個地獄是假的吧?怎麽可能還有除了他以外的活物……連他自己也未必是活物。
海豚載在他在水中游動,冰海上的浮冰見到海豚會自動避開,連黑色的火焰也停止了侵襲,安靜地圍繞在四周。
海豚是來拯救他的嗎?
不,我不需要,天上所謂的神,我不相信你們,也不崇拜你們,我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假慈悲。
海豚扭頭用尖尖的吻部碰碰他的手,歡快地叫了一聲,不知憂愁地繼續載着他在冰海中巡游。
Advertisement
毛泰久想趕走這只海豚,卻無法出聲。
是了,在他的地獄中,他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只有寒冰和烈火,焚燒他憤怒的靈魂。
毛泰久伏在海豚溫熱的身體,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天亮了,雨停了,外面有鳥雀在鳴叫。
毛泰久睜開了眼睛,發現他懷中抱着一個人,她的後背靠在他的胸前,身體溫暖又柔軟。
眼前能看到她烏黑的發絲,白皙小巧的耳朵,柔和美好的頸部曲線,鼻端嗅到了似曾相識的香氣,原來不是香水,是她的體香。
這一瞬間,昨晚零碎的記憶都回到了毛泰久的腦海中。
金娜娜用溫水給他擦臉擦手,喂他喝水,幫他脫去濕衣服,把屋子裏所有能蓋的都給他蓋上,最後用她自己的身體來溫暖他。
好像還絮絮叨叨罵他,什麽笨蛋,傻瓜,下雨還不知道快點跑。
毛泰久收緊了手臂,把臉埋到金娜娜的頸後,她的味道很好聞。
金娜娜這時候也醒了,感覺到毛泰久摟緊她,她先是一僵。當身後那個人灼熱的呼吸噴到了她的脖子上,鼻尖也蹭到她的皮膚上時,金娜娜像觸電似的一震,毫不猶豫推開毛泰久,翻身滾到床下。
毛泰久愣住了,金娜娜也愣住了。
金娜娜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臉上發熱,她不太敢看毛泰久:“你醒啦?我去給你弄點熱水喝,出了那麽多的汗,一定很渴。”
毛泰久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粘乎乎的都是汗,他拉起襯衫領子聞了聞,表情嫌惡極了,那個味道……
難怪她要推開他。
他抱過她兩次,上一次金娜娜滿身的海水味兒,這次他滿身的汗酸味兒。
金娜娜燒了點熱水,盛出一些給毛泰久喝,又兌好溫水讓他自己洗一洗,就以捕獵為名義,急急逃出了小屋。
捕獵沒花多少時間,金娜娜帶着獵物回來,卻沒有進門,而是坐在外邊的一塊石頭上自我反省。
剛才她的反應好像有點大,真丢人。
金娜娜手裏捏着一根草,擰來擰去。
二十歲以前,她也是有着粉紅夢幻的小公主,雖然家境普通,但父母對她十分珍愛。那時候的金娜娜是個臉蛋圓圓的小胖丫頭,柔道天賦出衆,參加各種比賽,贏得各種獎項。可是突然之間天就塌了,父母遇上車禍,母親當場去世,父親卧床五年。金娜娜從此開始了拼命打工的生活。她沒有時間去想任何不切實際的事。
現在……也不是想那種事的時候吧,大家正落難呢。
但是揮之不去的,是毛泰久抱着她的感覺。那個晚上從背後抱她,這個早晨又把她摟緊,如果她沒有推開他,大概他的嘴唇已經親到她的脖子上了……也許只是她的誤會,他在生病,意識并不清醒?
不對,他是清醒的,她推開他的時候,他那雙眼睛睜得那麽大。
金娜娜摸着自己發燙的臉,他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暫且不說,自己這種悸動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對他根本全無了解,只知道名字、年齡、職業,哦,還知道他的母親已經去世。
認識他已經有幾天了,但近距離接觸也就最近的兩夜一天,因為他喉嚨受傷,一共也沒說過幾句話。
金娜娜,不要這麽膚淺,不要因為人家長得好看就暈頭啊。
等金娜娜回到屋裏,毛泰久已經打扮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
他洗了頭發,貼身穿了V領的羊絨衫,露出修長的脖子和一點誘人的鎖骨,薄薄的羊絨外套穿在身上沒有扣扣子,長褲已經烘幹,重新穿到了他身上。
“哎,怎麽現在就洗頭發,你還沒有完全好呢。”
毛泰久擡頭看她一眼,還不是因為她嫌臭?
他不答金娜娜的話,拎着脫下來的襯衫:“怎麽洗?”毛社長從來沒有洗過衣服,為避免出現捏鴨蛋那樣的事,還是先問問吧。
“我來洗吧。”金娜娜從毛泰久手裏接過襯衫,這家夥真的特別愛幹淨,落到這樣的地方對他來說很痛苦吧。
中午金娜娜吃頭一天煮熟的鴨蛋,用新帶來回的鴨蛋給毛泰久炖了碗水蛋。病人吃這個有點膩,但沒辦法,島上就這條件,魚、肉、蛋都能獲得,谷物和蔬菜就不用想了。
毛泰久依然斯斯文文吃東西,一碗炖水蛋吃掉了一大半,剩餘的實在吃不動,放下碗看着金娜娜。
金娜娜拿過他的碗筷,三下兩下把剩餘的炖蛋吃完,見毛泰久盯着她看,臉熱了一下,解釋:“食物很珍貴,不能浪費。”
毛泰久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嫌他身上臭,但不嫌他的口水?食物再珍貴,金娜娜吃剩下的東西他也不會吃。
看着金娜娜紅嘟嘟的嘴唇,毛泰久又覺得,如果她吃剩下的東西形狀完整,樣子不難看,好像吃一點也是可以接受的。
午飯後金娜娜去了海灘,然後在轟隆隆的雷鳴聲中跑了回來。
一開始落雨金娜娜就往回跑,基本上沒有淋濕。
“又下雨,這破天氣!”金娜娜沒有空手回來,手裏拎着魚和螃蟹。
“沙灘上的字不知道是被潮水還是被雨水沖掉了,我又寫了一遍,但看樣子也保不住。”金娜娜把魚和螃蟹放進水盆,這次捕回來的東西是用工具捉的活物,可以養到需要的時候再吃。
“快艇被沖跑了。”金娜娜郁悶,“我還想着能不能修好呢。”
毛泰久垂下眼睛,松了口氣。
已經是在島上的第三天,這個時候警方的救援仍然未到,看來這座迷霧之島确實像走私船老大講的那樣,不容易被發現。
金娜娜安慰毛泰久:“你別急,下雨出海不便,最多晚幾天,找我們的人一定會來的。”
毛泰久低着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金娜娜好像不經意地問道:“泰善xi,您父親是做什麽的,是學者嗎?”
毛泰久擡起眼睛看着金娜娜,突然問這些,警察的本能開始覺醒了嗎,現在才調查他會不會太晚?
但看金娜娜的樣子,又不太像警察盤問,她的樣子有點奇怪,好像有點緊張。
毛泰久說:“去世了。”死人是什麽職業無關緊要吧。學者……她是從哪裏看出自己有個學者的爹?
“啊……”金娜娜聲音低了下去,沒想到他也是父母雙亡,難怪他的表情總是很陰郁,一點都不開朗。
“我父親也去世了,兩年前。”金娜娜輕聲說,然後又問:“泰善xi有兄弟姐妹嗎?”
毛泰久搖搖頭。
“啊,真巧,我也是獨生女。”
說完了這句,金娜娜停止了尬聊,都是她在說話,毛泰久只是點頭搖頭,這真的不是個聊天的氣氛。
毛泰久打了個哈欠,他又困了,于是躺到床上繼續睡。
并不僅僅是淋了雨的問題,幾天前毛泰久曾經在冰水一樣的海水中游了很久,那時候受的寒氣未能夠完全排出體外,而且出逃以來,毛泰久不曾好好休息過一晚,內外煎熬,這才會在荒島上病倒。
金娜娜蹲在未熄的竈火前給毛泰久烤襯衫,心裏很不自在。
剛才為什麽要問他的家庭情況,知道了又能怎樣?
長的那麽好看,從小到大一定無數的女孩子喜歡他,所以他才高傲冷漠,一副不好接近的樣子。
這樣的人不太适合她吧?優雅又神秘,受過良好的教育,外貌也太好了,和她不像是一個世界的人,真的不适合她。
算了,老老實實守住自己警察的本分,他就只是自己救的一個受害者,不要胡思亂想。
時間很快到了晚上,雖然雨已經停了,但外面漆黑一片,好像也只能早早睡覺。
金娜娜把原本蓋在毯子上的塑料布輕輕抽了下來,鋪到地上。就是那塊蒙在柴堆上的塑料布,昨晚為了讓打寒顫的毛泰久保持體溫,搭在了毯子上,最後連她自己也充當了人體取暖器。
毛泰久已經不發燒,再和他睡在一起就有些尴尬。
金娜娜看着塑料布,地上很涼,沒被子沒枕頭,這可怎麽睡?
毛泰久在被窩裏轉過身來,他的羽絨大衣已經幹了,現在他枕着背包,蓋着大衣,大衣上面再搭一層毯子。
“你讨厭我?”毛泰久聲音喑啞。
抱過她兩次,每次都不情不願,不是跑開就是推開,毛泰久還從來沒遭遇過女人對他這麽嚴重的否定。
“啊?”金娜娜仰起臉,急忙說,“沒有。”
毛泰久側過身對着牆:“上來,我不會碰你。”
說了這句話他就不再出聲,雖然嗓子已經不太疼,說話多他還是覺得累。
他背着身,沒看到金娜娜的臉在那一刻刷地變紅了。
金娜娜咬唇,把塑料布又搭回到毯子上,吹熄了蠟燭,掀開毯子鑽進被窩,背對着毛泰久躺下。
感受到後背的溫度和氣息,毛泰久又是安心,又是煩躁,倦意襲來,他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