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月起飛霜,(4)
便是姑娘贏了。”泠菱問道:“沒有別的條件麽?”
柳東白想了想,說道:“只有一個,姑娘可以攻我,卻不可打碎這木板。如果姑娘上來便一槍把木板刺裂幾塊,就算給我一百招,我也寫不成半個字了。”
泠菱道:“好,我便依你。你說開始便開始。”
柳東白執筆在手,卻不蘸墨汁,泠菱道:“你不用墨,誰知道你寫不寫得出來?”柳東白微笑道:“墨水淋漓,有礙觀瞻,在下功夫雖不高,可空筆寫字,倒也能叫大夥兒看得清楚。”
說罷五指一轉,将筆尖一立,嘶嘶連聲,在地上寫了一個“請”字。但見他內力貫注于筆端,那狼毫筆尖直挺挺地如槍一般,如同一把鋼鑿,竟将地面劃下一寸有餘。
演武場的地面踏得極硬,能在上面劃得如此之深,穿透木板,亦非難事。場外之人見了,又是一陣喝彩。
大家喝彩歸喝彩,心頭卻均是不平。都想:這叫什麽比武!自己寫字,讓人家來攻,又不能總想着還手,太被動了。衆人方才已見識過泠菱的槍法,當真是靜如山岳,動似流星,一旦展開攻擊,定是一槍緊似一槍,一槍快似一槍,看樣子不要說三十招,就算三百招,只怕也要不了盞茶功夫。這三十招之約,未免太少了些。
泠菱心頭卻另是一番想法,對方條件聽來十分寬松,對自己有利,可這種極富心機的人,絕不會白白将機會讓與敵人,他定然藏有極厲害的後招,可這種後招不是輕易顯露出來的,只能在動手之時,随機應變了。因此她半點也沒大意,将槍一順,道:“好內力。”
柳東白報以微笑,道:“廢話少說,我們這便開始了。”
說罷他向上一搶步,舉筆向木板上方劃去,便要寫那四個字的頭一筆了。泠菱見他身形展動,便一聲嬌喝:“第一招。”将槍一抖,用出一招“撥草尋蛇”,槍尖晃動之間,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直刺柳東白雙腿。
這一招并非紅蓮教的嫡傳槍法,而是一招極為尋常的槍法,江湖人大多見過,但這招從泠菱手中用出來,卻是非同小可,只見那柄戀人槍槍尖真如一條靈蛇相仿,伸縮不定,逡巡不已,看似前進,實則側轉,眨眼之間,又已換了角度,讓人防不勝防。
槍尖雖然看似晃動不定,但目标總不會錯,如果柳東白不閃避,他的兩條腿上,立時便多兩個血洞。
柳東白筆尖已至木板,但槍速極快,只得身子一轉,到了木板之後,揮筆再寫。木板兩面,都可書寫,只要他轉得快,尤有可能寫成這一筆。
怎奈泠菱的槍法實在太過詭異,這一招刺空,手臂內力一催,前半段槍杆已被逼彎了,竟追着柳東白的身子刺來。她方才與魯盾對敵時,便已用過此招,衆人雖已見過,但這一招用出時,整條槍變成了一條活蛇,還是極為怪異,因此不少人又咦了一聲。
柳東白已然聽到背後破風聲響,知道槍已刺到,便回過判官筆一格,铮的一聲,将槍尖掃開,随後回手一筆,終于寫成了“正”字的頭一筆。
他的判官筆只有尺來長,運轉起來,自然要比一丈長的大槍方便得多,也靈便得多。他一筆寫完,手下不停,又豎劃了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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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菱哪容他多寫,叫道:“第四招。”大槍一起,橫着向他雙腿掃來。方才她出了兩招,柳東白格了一招,所以已是第四招。
柳東白騰身而起,身在半空中又寫成了第三筆,而泠菱一槍掃空,硬生生停在木板邊上,差之毫厘。方才講過條件,不能擊碎木板,泠菱手下極有分寸,真正做到了收放自如,連顧風塵看了,也不禁暗自贊嘆,如果自己沒有修習逆天神功,萬難做到這一點。
眨眼之間,泠菱已攻過了十七招,而柳東白也毫不含糊,只招架了三招,便寫成了“正氣”兩字,現在那個“長”字,已經寫到了一半。
泠菱突然一聲冷笑:“玩夠了吧,看槍。”她的第二十一招出手。
這一次出手,竟是大不相同,她的槍法突然變了,變得與之前所使的任何槍法都不同,只見那條戀人槍所過之處,居然像是帶着一股奇特的韻律,蕩起一陣怪異的輕吟,仿佛那條槍,已不再是一條金鐵打造的冰冷死物,而是一個活物,一尊魂魄,一條活生生的生靈。
戀人槍,居然像是有了生命。
所有人包括顧風塵與南宮岳在內,都不禁悚然一驚。難道這條戀人槍,竟是活的麽?
此時此刻,它仿佛已不再是一條槍,而是一條掙紮在大千世界,百丈紅塵的靈魂,它飛升,昂揚,轉折,低回,時而欣悅,時而憂郁,更多的,則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哀傷。
那便是戀人的哀傷。
這個世上,戀最苦,戀最真,戀最傷。
聽着戀人槍所發出的哀吟,你會覺得刺過來的不是一條槍,而是你的戀人,在唱着低沉婉轉的歌兒,向你的懷抱撲來,你所有的想法,就是張開雙臂,去擁抱她,安撫她,親吻她。
當你被她所迷醉的時候,也就是槍尖刺入你身體的時候,也就是你離開這個塵世的時候。
此槍一出,漫天輕吟,一地愁緒。
柳東白悚然一愣,居然呆立當場,眼睛裏閃出一種迷離之像,居然眼睜睜看着槍尖朝自己刺來,想不起做任何動作。
在這一剎那,他想起了什麽,看到了什麽,旁人自是無從知曉了。可南宮岳雖然年歲不大,卻極有定力,沒有被聲音所迷,便在此當口,驀地發出了一聲大喝。
這聲喝如同春雷驚天,在場所有人,均是身子一震。
柳東白被喝聲一激,已聽不到那醉人的輕吟,神智一清,槍尖已近眼前,他大叫一聲,向後躍出,如同見了鬼一般。泠菱一槍落空,第二十二招又已連随遞出。
南宮岳喝道:“塞住耳朵,不要聽那聲音。”
柳東白心思電閃,已經扯下兩條衣服,塞入耳內,立時天地清明,再無紛擾。
他抹下一把冷汗,然而已無暇心驚,因為又一槍已然刺來,再有八招,如果八招之後字仍舊未成,他便輸了。
柳東白驀地身子一轉,眨眼之間已經甩下長衫,套住了槍尖,同時一個側滾,滾到了木板之前。
高手對陣,柳東白這一招極為難看,如果不是衆人醉心于戀人槍所發出的輕吟,肯定有人要笑出聲來了。
這一招“懶驢打滾”雖然難看,卻極為有效,柳東白已經脫困,大筆一起,又完成了兩劃。那個“存”字,只剩下最後那個“子”字未完成了。
泠菱槍尖被衣服套住,手腕一振,嘶嘶幾聲,衣服碎成布片,四下飛散。那邊南宮岳卻叫了一聲:“二十三招了。”他将泠菱裂衣的動作也算做一招,此舉雖說有些牽強,但也勉強說得過去。
泠菱充耳不聞,一招“回馬槍”,槍尖由肋下反穿而出,方向準得出奇,正刺向柳東白後心。
這一招乃是槍法絕學,敗中求勝的奇招,任何人都須小心。柳東白只得回頭招架,以判官筆杆架開這一槍。
泠菱這一槍逼得他回頭,無暇再寫,自然不肯放過機會,大槍連起,快得人目不暇接,一剎那間已刺出四槍。
她刺出四槍,僅僅用了常人刺出一槍的功夫。
柳東白手忙腳亂,應接不暇,哪有功夫回筆寫字。眼看三十招便要到了,泠菱突然發現不妙,柳東白只一手運筆,擋開她的攻擊,另一只手卻背在身後,似在劃動。
不好,他在用手寫字。
泠菱心底一沉,知道情勢已極為不利,對方只講明了在木板上寫字,卻沒說一定要用筆,以指力在板上寫字,對于柳東白來講,輕而易舉,此時他身子擋住木板,随手書寫,只要最後一筆成了,自己豈不是要輸。
她猜得一點不錯,柳東白的确是在用手寫字,那個“存”字的最後一橫,已經劃到了一半。
泠菱突然嬌喝一聲,手中槍不再刺向柳東白,而是刺進地面。這已是第二十九招。
柳東白心下一怔,不知她要幹什麽,可随即便明白了,因為正在書寫的木板,突然憑空從地上飛了起來。
那“存”字的最後一筆,只寫出一半,便寫不下去了。
泠菱以槍刺地,一股內力借地傳導,激起木板,使之飛起,随機應變之能,已是駭人聽聞。
木板一飛,她只要再刺出一槍,便是三十招滿,對方便只好認輸。雖然戰前規定,不許擊碎木板,可如今木板未碎,仍舊完好無損,便不會視為破了規矩。
看來這一場比試,泠菱勝定了。
柳東白似也呆立當場,眼睜睜看着木板飛起,竟無計可施,他可沒有淩空書寫,以內力破板的功夫,不但他沒有,世上更無一人可以做到。此時泠菱随手一槍刺出,叫道:“第三十招。”
顧風塵坐在樹上,場中一切盡收眼底,他從心裏佩服這位年紀輕輕的少女教主,若換做自己,定然想不出這等怪招,敗中取勝。眼下這一場,她是贏定了的,柳東白便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半招之內,寫成最後一筆了。
不但他這樣想,幾乎所有人都報有同樣心思。群豪雖視泠菱為敵人,可見她受困重圍,仍舊毫無懼色,一柄戀人槍神出鬼沒,連連取勝,也尤為心折。這陣雖要輸了,可柳東白也确是盡了最大努力,那個字只差半筆,也算輸得不冤。
柳東白确是無法像泠菱那樣反敗為勝了,他自己定的條件,已經将自己限制,當真是作繭自縛。
泠菱的這最後一槍并非想要殺傷他,或是要他的命,只要他一退,三十招便過,自己贏了便罷。因此這一槍刺出,也沒太加在意。
輸是輸定了的,柳東白看似也只是漫不經心地随手舉筆一架,格向槍杆。只要槍筆相交,最後一招便使完,勝負便分。
哪知變故就發生在槍筆相交之時。
兩般兵器铮地一聲,碰在一處。泠菱已是面現冷笑,可就在這一剎那,柳東白的那枝判官筆的狼毫筆尖裏,突然飛射出一條清清的水線,來勢極快,泠菱毫無防備,被射入眼睛裏。
柳東白微笑撤筆,抱拳當胸:“姑娘好功夫,在下認輸。”說着飄然歸陣。
這一招極是陰損,可事先又沒有講明不許還手,只說還手,便算一招,至于這一招是什麽功夫,要沒規定。既是沒有規定,那麽可以是暗器,也可以是用毒。
柳東白雖是輸了,但最後卻暗算了泠菱,他筆中的水線,乃是遼東雙龍堡堡主龍謝蘭配制的獨門毒藥,蘭香白露,這種毒藥有股蘭花香氣,且極為純淨,如水一般,可一旦沾上皮膚,立時如朝露遇太陽一般,化入皮膚裏,而毒性也随之而入,極是厲害。
泠菱一覺水露入眼,便知不妙,心頭暗罵自己大意,日防夜防,終于還是疏忽了。方才此人一下場,自己便存了念頭,要提防此人的暗器或毒物,可後來柳東白提出文比,又弄木板,又要寫字,整得煞有介事,如此一來,自己提防之心便淡了,方才又已是勝券在握,因此才被人家暗算成功。看來柳東白自一下場,便已想好了這一招,之前的條件如此寬松,那是因為他壓根就沒想贏這一局。
柳東白雖然輸了,可泠菱眼睛已被毒水射入,雖然勉強能睜開,眼前卻是灰蒙蒙一片,如此對敵,只需一個二流高手,便可以輕易将她擊倒拿下。
如今形勢對于南宮岳一方來講,自然大好,可衆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躊蹰不前,面現難色。
每個人都清楚,泠菱眼睛不便,只要自己上前,足可以将她擒住,立一大功。可這樣一來,難免趁人之危,況且對方又是一個年輕女子,這些有名聲的好手自顧身份,都不好下場動手,要知道便宜好揀,罵聲難搪,縱使将人拿了,也弄個聲名大損,實在得不償失,最好是旁人出手。
大家都存了這心思,便沒一人下場。
南宮岳心思細密,已料定了群豪所想,便微微一笑,大步跨出:“在下身為首領,這最後一陣,便由我來吧。小子在這裏搶功勞,還望諸位叔伯見諒。”
衆人一見他下場,都松了口氣,紛紛為他打圓場:“此女子武功極高,非得少主下場,才可降服……”
南宮岳的心思卻是另一般,自己年輕,算是四大世家中第二輩子弟,這一輩子弟的首領,便是諸葛世家的諸葛仁,凡有大事,均由他統帶,自己從未想在聲望上壓過他,可自十餘年前黃山一戰,自己父親歸來身死之後,南宮世家便日漸勢微,此時的威名已經遠遠不如另三家。能夠借此一役,振一振南宮家的威風,也是好的。
眼前情形,自己出馬自當十拿九穩,既為衆人解了圍,衆人心知肚明,樂得送人情與他,又可以為江湖立一大功,何樂不為!因此他飄然下場,來會泠菱。
南宮岳雖然下場,卻仍舊不願搶前動手,只是拱手道:“泠菱主,你如今已力勝六陣,不論為了貴教,還是為了自己,都已掙足了面子。此役之後,我想江湖定會瘋傳教主的壯舉。茍能治侵陵,豈在多殺傷!斷頭流血,是正道諸俠最不願見到的,因此我勸泠教主,有話好說,不要再強撐了。如此下去,傷損的只怕便不止你的眼睛。”
泠菱聽了,冷冷一笑:“我道四大世家的少主會講出什麽驚天動地的道理,原來也只是虛僞之辭。不必多言,我眼睛雖然迷了,槍可還在手裏呢。”
南宮岳嘆息一聲:“既然姑娘執迷不悟,我也只好得罪了。”
泠菱将槍一橫:“進招好了。”南宮岳雙掌一錯,便要搶身而上,正在此時,忽聽牆外樹上,有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