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影衛的職業修養
白疏羽凝視了夜莺片刻。忽然, 他轉過身去,對在場的影衛厲聲問道:“‘他’是誰?”
蕭昀天一時有些暈乎,白疏羽為何要問那些影衛?他們怎會知道?卻見白疏羽從夜莺手心裏拿出了一小塊東西。仔細一看, 那竟是一塊令牌。
白疏羽舉起那塊令牌:“看樣式, 這應是影衛班的令牌吧?”
大多數的影衛表示對此一無所知, 其中一人說道:“回皇上的話, 衛官長入宮早, 又是最先晉升成為皇上貼身随侍的, 這塊令牌恐只有與衛官長同期訓練或資歷更早的影衛才認得出。”
一名明顯年紀稍長的影衛走上前,對皇帝躬身道:“皇上, 卑職請求細觀。”
他從皇帝手裏接過那塊令牌。只看了一眼,這名影衛立刻說道:“這是影衛教頭的令牌,已有很多年不曾出現過了……皇上,卑職和夜莺衛官長是同期入宮訓練的, 這令牌屬于當時的影衛班教頭, 卑職等人也僅在訓練的最後一次歷練考核上見到過。由于之後的教官人選被更換,卑職下一屆參訓的影衛們就再未有見到過這種樣式的令牌。”
“那次考核……”白疏羽眉頭緊鎖, “發生了何事?”
影衛回憶了片刻,答道:“那次屬于分批考核,卑職和衛官長并非同一批。”他瞥了夜莺一眼,壓低聲音道, “皇上, 卑職以為, 夜莺衛官長參加的考核不同于普通的結業考核,而是選拔考核——四年前舉辦的那次考核, 是教官專為皇上選拔貼身随侍所作出的特殊測試,傳聞那場考核的項目極為嚴厲, 只有同期最優秀的預備役才能參加。卑職資格不夠,未能參加選拔。”
白疏羽追問道:“那麽,與夜莺同期參加選拔的還有誰?”他凝視了夜莺許久,吩咐道,“命他來見朕。”
影衛頓了一下,緩緩道:“目前活着的……就只剩夜莺衛官長一人了。”
白疏羽神色一凜,“那麽,他們的教頭呢?”
影衛聞言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他努力鎮定下來,垂頭道:“在那次考核過後不久,教官大人便失蹤了,再也未有出現過。”
當年的一切人證皆已消失,白疏羽不得不暫時放棄這條線索。他命其他的影衛小心地扛起夜莺,将他帶回了驿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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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報皇上。”
“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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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衛官長已經恢複了神智,但他醒來之後一直在重複兩句話……”
前來報告的影衛深吸一口氣,道:“一句是‘他回來了’。另、另一句是,‘皇上快走’……”
說罷,他又趕緊低下頭去,等待皇帝的命令。
在座随白疏羽出行的幾位要員面面相觑,緊張的神色不約而同地浮現在他們的臉上。
“皇上,這……來人顯然不單單是針對衛官長,他可能對皇上也別有企圖!”
“而且,就連影衛中實力最強的夜莺也奈他不何……說不定,影衛班的其他人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啊!”
官員們小聲地交談着,面色惴惴不安。皇帝身邊最親密的影衛悄無聲息地遭到襲擊,直到重傷之後才被追回——今日這突發的狀況顯然把他們吓得不輕。
倘若強敵強悍的仇敵正大光明地出現,他們可能不但不會懼怕,反而還會勇敢地與之交鋒;而如今,危機已然出現,卻始終沒有顯山漏水。我方在明處,敵人在暗處,暗箭難防,這種感覺才是最煎熬的,足以擊垮一個普通人的心理防線。
“夠了,就此打住。”
白疏羽舉起一只手,制止了随行官員們不安的猜測。
“無論敵人給予怎樣的恐吓,自己這方不能先亂了陣腳。人行惡事,最終的目的無非是謀財或者害命。這名追蹤者幾次對夜莺出手,卻都沒有殺害他,更是留下了令牌和花燈的線索,這說明他的目的并未達到,也不是簡單的謀財害命,而是另有訴求。”
白疏羽堅定道:“朕更能确定的是,他在達成目标之前,是不會無緣無故取人性命的。”
在場其他人,包括蕭昀天,聽了皇帝的這一席話之後,都覺得言之有理。追蹤者的實力甚至強于夜莺——夜莺自身武力已是白國的頂尖水準,那麽這個追蹤者的層級便可想而知,在白國能打贏他的高手估計一只手數得過來。如若他真要殺死他們中的某個人,憑借他的實力,只怕早就在無人之處将他們抹殺幹淨,何必等到現在?他一直跟着皇帝一行人,想必是另有圖謀。
而這個“圖謀”,将會成為這名強者唯一的破綻。
時間拖得越久,他留下的線索越多,那麽白疏羽就越有機會破解他的企圖。而方寸大亂并沒有任何好處。
他随即起身,命令道,“影衛班聽令,密切注視夜莺的情緒變化,保衛他的安全。其餘人回到各自的落腳處歇息。朕明日将照原計劃出發,離開暮城,動身前往鳴城。”
皇帝的車隊從暮城出發,日夜兼程,趕了兩天的路,終于在進雪山前的最後一站——鳴城駐紮下來。這一路上都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簡直平靜得出奇。但棉被蜥感知過後告訴皇上,那名追蹤者依然跟在他們身後,與皇帝的馬車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車駕內。
“皇上,我有個想法。”
“你說。”
“那名追蹤者……不會是想要跟咱們一塊兒進雪山吧?”
聽蕭昀天這麽說,白疏羽輕輕蹙起眉,“朕也有考慮過你說的這種可能。如若追蹤者真是奉命為白啓明辦事,那麽僅僅取朕性命并不能滿足白啓明的要求。白啓明的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白國北方門閥割據、權貴橫行霸道,百姓過得苦不堪言,只是迫于他武力的威壓,不好反抗罷了。他或許想要得到更多的東西,以彰顯其皇權的正統名分,既鎮住北方的軍閥和官宦權貴,又能在百姓面前立下威信。”
“所以,那個追蹤者有可能是為了跟着皇上找到雪山裏白氏先祖留下的秘密。”蕭昀天慢慢道。
然而,事情還是有很多無法解釋的疑點。如果真是為了跟蹤他們進入雪山,又何必要對夜莺出手?那個破碎的小鳥花燈,夜莺手裏莫名出現的教頭令牌,還有至今意志消沉的受害者本人,都在表明,此事并不會簡單。
而解決這個疑問的最簡單方式,就是聽聽夜莺的說法。所幸,衛官長到底憑借着驚人的意志克服了心理上的難關,主動前來找白疏羽。
=====
叩門聲。
“進。”
驿館房間的卧榻上,半倚着身子的白疏羽放下手中的書本,順帶把趴在膝上呼呼大睡的毛團挪到了一邊。
蕭昀天正沉浸在睡夢中,忽然感覺到一陣動蕩。揉着眼睛醒來的時候,正看見一襲黑衣的夜莺半跪在自己面前,驚得團子呼嚕地抖了抖滾圓的身子,眼睛一瞪,神智立刻清醒了。
夜莺伏在地上,對白疏羽深深地行禮。
“屬下耽擱了皇上的行程,讓皇上擔憂了。請降罪。”
“比起那些……”白疏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先說說你知道的事情吧。夜莺,‘他’究竟是誰,你是知道的,對麽?”
夜莺前額觸地,依然不敢擡起頭來。
“回皇上的話,追蹤者的身份屬下的确知曉。‘他’是屬下在正式成為影衛之前,在宮中一起受訓的同期生,名叫黛卡。”
夜莺幹脆地交待了“他”的名字,但蕭昀天注意到,夜莺在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身體還是忍不住震顫了一下。
這微小的細節也逃不過白疏羽的眼睛,他頓了頓,問道:“朕對于先皇時期的影衛培養體系了解不多。朕聽聞,你身上所攜帶的令牌曾經屬于你的教頭,而他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影衛班的歷練考核上。不知那次考核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夜莺沉吟一下,便在白疏羽面前,将事情合盤托出。
“五年前,影衛班為舉辦了專門考核,旨在為當時還是皇儲的皇上您選拔貼身随侍。參加人選由先皇和教頭共同提名。包括屬下在內,訓練班中實力最強的前五名被命參加考核。最後只會有一人成功勝出,成為皇上的随侍。歷練考核危機重重,要想活下來,參選者必須通過由教官親手設下的致命關卡。”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黛卡在同期受訓的影衛中綜合實力位居第一,按理說……他才是最有能力當選皇上随侍的那個人,最後的勝利者必定是他。考核危機四伏,參選的其他三人都死在了關卡裏。屬下幾次遇到難解的困局,但都在黛卡的幫助下化險為夷。屬下受他幫助,終于逃出生天。
在過關之後,屬下本以為自己表現不如黛卡,會被分配去做普通的侍衛。然而教頭發令,屬下和黛卡之間僅能有一人活下來,失敗的那人不能做普通的侍衛,而是必須在兩人最後搏鬥中死去。”
白疏羽蹙眉:“你和黛卡,必須死去一人?”
夜莺點頭道:“是,殺死朝夕相處的同期好友,這是教頭給予皇儲随侍人選的最後一道考驗。”
他頓了頓,“屬下不願和救過自己性命的同窗好友決一死戰,請求取消最終考核,但……教官告知屬下,‘若是不能全然放棄私心,便沒有資格成為皇上身邊最近的随侍,不配得到皇上的信賴’。”
白疏羽微微颔首,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
“朕從其他影衛口中聽聞,這場考核最終只有你一人存活下來。而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黛卡并沒有死……”他盯住夜莺,“所以,莫非那時候黛卡并沒有殺死你,反而讓你活下來成為了朕的随侍。他自己則通過某種方法僞裝成已死的跡象,瞞過了你們的教頭,自此銷聲匿跡。是這樣嗎?”
夜莺沉默了片刻,擡起臉望着白疏羽:“黛卡沒有殺死屬下……但屬下殺了他。”
此話一出,蕭昀天吃了一驚,他和白疏羽對視了一眼。按照他對夜莺的印象,衛官長并不是這種能為了上位而殺死好友的人,更何況那人于他還有救命之恩。于是他做了個大膽的推測。
借皇帝的靈力,蕭昀天詢問道:“夜莺,你那時明知自己實力不如他,卻依然選擇了和他相殺。因為你不想讓他為難,便幹脆打算死在他的手上,還他救命之恩,對嗎?”
“……不。”
出人意料的回答。
夜莺咬緊牙關,“屬下當時是真的動了殺心,準備致他于死地的。”
蕭昀天一皺眉,對夜莺的行事邏輯更加理解不能。
夜莺随即開口道:“在聽聞最終結果只能一死一生之後,屬下原本是打算讓黛卡殺死自己,畢竟屬下受他救命之恩,欠他人情,也自知實力不及他,無心與他競争上位。但後來……變故發生了。黛卡對屬下說,他覺得這種考核是不合理的,他心裏不服。”
即使以蕭昀天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這種考核的确令人難以接受。親手殺掉好友才能勝出,而且是必須這麽做……蕭昀天不自覺地瞥了一眼白疏羽。他不曾知道,白國宮廷的影衛培養體系竟是如此殘酷。優秀的影衛都是可遇不可求,而那位教頭居然下令讓兩名精銳相互厮殺,僅留下一人存活。這不是對人才和人命的極大浪費嗎?
“教頭定下前來為敗者收屍的時點後便離開了。教頭走了之後,黛卡突然對屬下說,他終于忍不了了,他覺得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屬下和他誰也不該死,我們兩個不能留在這裏任人宰割。
他準備設法離開考核的場地,遠遠地逃離這裏……他說‘夜莺,憑借着你我的一身本領,還怕沒有惜才之人收留麽?我們從這裏逃出去,把知道我們身份的人全部除掉,然後設法找到真正認可我們的人,不論是異國、異族還是誰……然後投靠他們。我不想再在生生死死中被人擺布着過活了。’”
夜莺的眼裏有一瞬間的失神,但他很快鎮定下來。
“皇上。”夜莺鄭重地伏地,道,“屬下以為,對君主的命令生出異心的人,哪怕實力再強,也不可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影衛。更何況,黛卡還要以預備影衛的身份逃離訓練場地,去另行投靠他人!此舉無異于有意向外洩漏宮中機密,投敵叛國,罪無可赦!”
夜莺直立起身子,正色道:“屬下能力不及他,但就算自己無法勝出,也不能讓他這般對君令産生違抗之心的人成為皇上的貼身随侍。哪怕和他同歸于盡,讓能力不及我等二人的其他人上位,也好過讓他當選。”
“所以……趁黛卡放松警惕尋找出逃方法之時,屬下偷襲得手,并僥幸活了下來。不過,當時情況混亂,屬下并沒有親眼看到他的遺體。事情過去了多年,屬下本以為他已經死透了,誰知……他數日前再度出現,并不依不饒地追蹤着皇上的車隊。”
故事說完了。夜莺靜靜地低垂着頭,蕭昀天沉默地看着他,一時心緒複雜。
站在白國統治者的角度來說,夜莺的做法是正确的,因為君主身邊必然不能保留一名存有反抗或違逆之心的侍從——哪怕僅僅是潛意識裏存在的反抗,也會使人成為不定時炸彈般的安全隐患。
毫無私心,也無情緒可言——這大約可稱作是影衛的職業素養吧。
不過,從一個“人”的角度來看,夜莺是為了皇族的利益而舍棄了自己私人的友情,甚至殺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此舉顯然是不近人情、不通常理的——而夜莺自己也清楚地知曉這一點。
多年前夜莺的所作所為,皆是他自己親手作出的選擇。
事情有時就是這樣——道理是簡單的,而實際情況卻是複雜得多。夜莺行為究竟是對是錯,這并無辦法用某項确切的标準來判斷,作為旁觀者的蕭昀天亦無權置喙。如果一定要說,那麽夜莺的舉動恰巧證明了,他這樣心無旁骛、不念私情的人,才是最适合成為白疏羽貼身随侍的最佳人選。
白疏羽靜默地聽完,未對他的行為作出評價,而是問道:“夜莺,他恨你嗎?”
“……應當是恨的。”夜莺咬緊了唇,面色不複先前平靜。
“恨你屈從于考核的制度,恨你背叛了你們之間的情誼,恨你在考核的時候差點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才要過來報複你?那既然如此,他為何不直接殺你洩憤?他似乎有這個能力做到。”
夜莺苦笑一聲,低垂下眼睛:“除了恨,大約還有不甘心吧……他之所恨也不僅僅在于屬下本人……”
“是啊,”白疏羽緩慢擡起目光,望向驿館的窗外,“他的仇恨裏也有白氏皇族的一份吧。若不是皇族立下的制度的逼迫,他又怎會面臨兩難的抉擇,如今又落到這步田地呢?”
“今次,他是為了你而來嗎?”白疏羽直視着部下漆黑的雙眸。
“是,但不僅如此。時隔多年,他偏選擇在這樣一個時機出現,并一直跟着皇上的車隊,想來是另有所圖。他不單是為了複仇的目的而來的。”
比刺殺者更恐怖的敵人,大概是複仇者。畢竟參雜着私人感情的追殺行動更加讓人捉摸不透,難以預料。
所以,夜莺才會在蘇醒之初,便不斷地重複“皇上快走”這句話。
蕭昀天感覺到,緊張的情緒在他的心底蔓延。哪怕是跟着白疏羽空降到戰場中心的那一次,都沒有讓他如此緊張過。
隐藏在黑暗中的瘋狂的敵人。他難道就沒有弱點嗎?
蕭昀天咬咬牙,對白疏羽道:“皇上,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在進雪山之前和黛卡做一個了結吧!黛卡曾是影衛中的頂級,但咱們這邊也不是吃素的。影衛班全員,再加上我和皇上,我不信咱們這麽多人加起來都沒法打贏他一個。要是連一個反叛的追蹤者都搞不定,咱們也甭去什麽雪山修煉了。”
白疏羽看了看他,平淡的面色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
“不錯的志氣。”他道,“朕倒是想叫随行的官員們來看看,他們被追蹤者吓得不輕,就連一只毛團也不如。”
“啊哈……?”
“不錯,朕也是這麽想的。朕打算在進山之前,無論如何也要鏟除這個禍患。不過官員們都很害怕,勸朕不可妄動。呵,白國皇族若是被一個多年前流亡宮外的前任影衛吓得瑟瑟發抖,就算到了雪山腳下也無顏面見皇族先祖啊……”
瞅見白疏羽眼裏那異樣的興奮,蕭昀天內心一陣狂汗,這皇上怕不是又要不按常理出牌了吧?此前的經歷告訴他,美人皇上瘋起來可是連自己都坑的……
“其實……他們說得也有道理,皇上不要沖動,畢竟敵人很厲害。請問皇上有初步的計劃嗎?”
白疏羽的眼眸裏,有淡淡的光彩綻放。
“這個黛卡固然實力強悍,但其弱點也是顯而易見的。只要牢牢抓住這個破綻不放手,朕便留有退路。”
“弱點?”
蕭昀天思索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明白了他的用意。
半跪在地的夜莺驀地發覺,皇上和他邊上的毛團,都正炯炯有神地看向自己。